第三章 重生 極樂引滌魂遇故人
原來,真的有極樂引存在。
拖著空蕩的軀殼,種靈兒念及民間一個若有似無的傳聞。
事關「極樂引」的說辭有好幾個版本,有人說它是一個人,有人說它是一個地方,有人說它是一首琴曲,也有人說它是一味可以扭轉光陰的秘葯。
但都有提及,在遙遠的西方,有一位轉輪王,掌管著十方世界。「極樂引」,就屬他所有。
在轉輪王存在的地方,開滿了千夜瓊花,空氣里充斥著神秘的樂曲,王永遠穿著聖火燎原般的烈紅長衫,於子正夜半撫琴而歌,直至天明。
***
一路向西,徙步大山草原,穿越漫漫沙磧,攀履巉岩峭壁,空穴來風皎月高懸處,一片紫色的花瓣落入了種靈兒的掌心,熒光閃閃,似有經絡浮現跳躍。
千夜瓊花?!
她輕輕攏起花瓣,捂進胸口,從懸崖上向下眺望。
山谷突然一點一點地亮起來,擴散開去。淡淡的紫色微光連綿不絕,形成漫地花海。但有風吹,花葉飄零,如同數不盡的螢火蟲,信風而舞。
此時,由嶙峋怪石堆砌的山谷間傳來了悠悠遠遠的琴音,攝人心魄。種靈兒不自覺地朝著音源的方向邁出了腳步,循聲而去。
不知幾許路,迎面撞上兩個翩翩而來的綵衣女子,一個著金衫,端莊淑雅,一個穿紫裙,伶俐可人,二人頭上都綴滿了鮮花,不分四季地盛開著。
金衫女子福禮淺笑:「我二人奉轉輪王之命前來迎候姑娘。小仙名叫金鳳,她是幻紫。」
說罷,各自走在種靈兒的一側,凌波微步,步步生花。
種靈兒跣足而行,一路盯著憑空踏出的花朵,抿著苦澀的唇角:「若早知死後是如此美景,也許她們就不必忍受那般折磨……」
「姑娘可是說那些女俘?」
幻紫十指交錯,掌背托著粉腮,朝種靈兒眼睫撲閃:「人生在世,不同人歷不同劫,享不同造化;死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姑娘這般待遇。是吧,鳳姐姐?」
金鳳頷首:「侍奉王無數個輪迴,我們也是頭一回被吩咐來引人重生。」
見種靈兒神色微動,幻紫濃墨重彩道:「不錯不錯,若是普通魂靈,只得自己來尋,有的尋一世,有的尋百年,若尋到油盡燈枯,也就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了。」
她揉搓著雙手,偏頭湊近種靈兒,掩嘴低語:「還請姑娘多多配合。實不相瞞,王尊已允諾,事成之後,讓我姐妹二人也去凡塵長長久久活一遭。」
未及細想幻紫所言,種靈兒倏地斂住腳步:「大宋已亡,親人已故,我身已死,又何必重生?」
金鳳與幻紫聞言,相覷一愣。金鳳忙寬慰道:「轉輪王掌管十方世界,若姑娘不願回來處,也可異世而往。不願面對的過往,也將一併抹除。」
「可是什麼都記不得?」
眼瞧種靈兒略有所動,幻紫生怕她改了主意,悄悄在她耳邊圓說道:「若姑娘有難捨之事不願忘記,也有保全之法。」
***
待種靈兒與兩位極樂小仙漸行漸遠,她們行過的沙地花海才憑空幻出了兩個從頭至尾一模一樣的紅衣男子。兩人循著逝去的背影眺了一眼,才相互對視,若有所思。
「極樂。」
一人先開口,語氣中帶著討好。
公孫極樂冷著臉拂袖整衣,席地而坐,沒入了花叢。又揮手喚出一張落霞式琴,兀自彈奏。周圍的千夜瓊花隨其旋律搖曳生姿,神采奕奕,甚是歡悅。
曲剛過半,公孫極樂便拍弦停音,了無興緻地抬起了頭。原是另一人為博他注目,故意在其四周折花,倒騰出不小動靜。
「殺了人,再補償,這種事好像也只有你公孫長琴才做得出來。」公孫極樂眸色幽冷。
「唉。」公孫長琴故作長嘆,以眼色杵對方,又抬臂轉圈展示了一番自身,「虧得你我並蒂而生哪都不分伯仲,可偏偏這脾性怎麼就能差那麼多呢?」
他斜卧在離胞弟不遠處的突岩石壁之上,笑盈盈地朝公孫極樂覷去。半晌,見他依舊晾著他,伸了個懶腰,倏地一變,換去了他跟前,單手托著顎又將他看了又看。
公孫極樂被盯得腦仁生疼,揉轉眉心,嫌道:「既覺本尊脾氣不好,下回入世,千萬讓所有人看看你原本德性,莫要再仿我。說吧,你要如何補償種靈兒?」
收斂了笑容,公孫長琴正身坐起,玉手輕攏過膝頭剛摘下的千葉瓊花,拈著花葉道:「還她一生長情;再還她一世太平。」
夜風徐來,被攏起的花簇霎那紛飛,悠悠蕩入了空中,無聲無息又聚落在了公孫長琴的掌上。他眼色柔軟,瞳心如螢,淺淺勾唇。
「你想好了?樂司處的肥缺,琴帝壽誕時定會尋人補上。扶麟也算仁至義盡,為你守了五萬年差……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此前與你切磋的那支琴曲,定能助你飛升上神,可是……」
眼見弟弟難得真情流露,公孫長琴抬手撫了撫他的肩頭:「誠然,我是很想在仙階上超越你,好有個作兄長的臉面;也想承了扶麟美意,可俗話說,自作孽,不可活。」
一番欲言又止,公孫極樂終究沒有忍住:「可就算你不救她,她也……」
公孫長琴擺手打斷:「天機不可泄露,不必為我觸了規矩。依我便是。」
忽而又恢復了嬉皮笑臉,倚著公孫極樂的肩,偏頭挑眉:「今朝費了你一夜,須得補償。不如轉輪那日,由小仙替王尊當值一回?」
「???」
公孫極樂後退再三:「得寸進尺!」
***
極樂殿輪迴湯,四角擺著雕紋爐鼎,熏著千夜瓊花。清冽微冷的香氣隱在湯浴諸多古怪的藥味中,若有似無。
種靈兒沒在湯中,倚在池壁上支著身子,百無聊賴地晃動著粉藕般的胳膊,一浮一沉拍打著汩汩水泡。雲蒸霧繞裊裊氤氳,掩映著那膚若凝脂的嬌軀,遮去了半邊眉眼。
在此處浸滿了七七四十九日,再過一個時辰,便能出浴更衣,重入輪迴。
種靈兒吐著溫濕軟氣,緩緩閉眼養神。原本她無須等那麼久,按慣例,極樂引逢七日開七重門,頭七之時,她便可往生。
然而,七日又七日,眼前都是多災多難的熟面孔,數也數不盡。她看著他們缺胳膊少腿入了湯池,出浴時,個個健全體面容光煥發。
這些面孔個個都在提醒她,靖康恥猶未雪,而自己,卻不明不白被一曲彈死了。
終於,他們都走了。
難得清靜,種靈兒垂眸端詳著水鏡中愈發明***人的女子,似少女待嫁梳妝,既忐忑又憧憬。
再世為人,一定要好好活著。
正兀自出神,忽地,水面中倒影出一個人影來。
淺玉清衫,謙謙儒雅,腰間墜著一輪美珏,若皎月盈盈;冠上系著一縷飄帶,同楊柳依依。眉眼輪廓映在水中雖朦朧,卻掩不住雋秀柔美的風韻。
是……是他?!
種靈兒心跳不已,匆匆躍出湯池尋那身影,奈何白氣驟然洶湧,很快淹沒了她的視線。只見最後一縷衣袂逝在了茫茫水霧中,再伸手已不見五指。
「蔡硯!」
***
那一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節。汴京城的繁華因割地賠款得以虛偽苟延。
依然是火樹銀花,寶馬香車,鼓吹春風的佳期,虹橋上下裡外,滿是及笄的如花少女,或祓除畔浴,或采蘭相贈,或踏歌起舞,或互訴衷腸。
驀然回首,有一人,只是獨自靜靜地站在燈火闌珊的長堤,望著水中的一個倒影,看了又看。
所謂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水中人影如斯。
種靈兒與蔡京義子蔡硯由聖旨賜婚,約定了這一日於河岸兩畔對望。
那一日風和日麗,河水清澈靜謐。倒影的男子如同畫中走出的人,讓少女一見傾心。
忽而,一陣微風拂過,湖面泛起的漣漪打碎了影子,一盞又一盞的花燈魚貫湧入,疊滿了河面。
對面,或柔軟或雀躍的女聲頻頻迭起,接連呼喚著「蔡硯」其名,向其人涌去。
種靈兒抬頭望時,春風拂面,楊柳青青,而她的未婚夫婿早已被花燈少女全然淹沒。
此後,兵臨城下,踏破山河,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
「蔡硯?!」
斜倚在鏡台前的公孫長琴挑了挑眉,推開了金鳳正執筆描妝的手腕,從鏡中睨了一眼身後王弟,嗔怪道:「他怎麼也是今日?」
公孫極樂正於案側全神貫注研究琴譜,攬書作答:「此事乃伏羲大帝欽定,不由我做主。別問我為何,天機!」
忽而,眼前書卷被抽去。公孫極樂抬眼冷盯公孫長琴,舉手奪回,撫著其上褶皺,無奈道:「蔡硯本就是被貶下凡歷劫的研墨童子,人家欠你的,也還清了。」
又道:「他雖是奸臣義子,但畢竟未曾同流合污。作為趙佶最寵愛的墨童硯侍,此一世於二帝落難之際不離不棄,甘困五國城陪侍餘生,也算知恩圖報,忠貞不二……」
「還清?」公孫長琴連連搖頭,抬手摳著左眼瞼下的淚痣,「若不是他當年在瑤池洗筆,那墨滴可會濺在這兒?以至於損了我萬年修為,到現在仙階容貌都差你一迭。」
說至此處,公孫長琴尷尬地清嗽兩聲招來金鳳,按了按眼角:「快,幫我把這滴墨給塗了,看見就來氣。」
金鳳知曉今日轉輪王換作公孫長琴,茲事體大,遂溫柔提醒:「那還勞煩長琴仙倌坐得端正些。抹了這滴墨跡,仙倌同王尊就是同一人,真真假假,金鳳也難辨。」
「你放心,今日我冒名頂……當值之事,有一回沒下次。」
修復了瑕疵,公孫長琴眉眼微眯,滿意地對鏡自賞,又不依不饒:「種靈兒不會也往穹宇之洲吧?若他們去同一處,豈非要再續前緣?」
公孫極樂緊了緊眉,幻出轉輪薄翻看:「種靈兒未必要去穹宇之洲……」
忽而愣怔,緩緩,指尖拂過兩行字,念:琴歷穹宇三年,遣樂司琴屬散仙公孫長琴擔落霞琴尊,以補宋失。
見公孫長琴懵頓,正色寬慰道:「宋朝積貧積弱,早有亡國之相。趙佶雖愛琴,也只當琴師伶人罷了。以琴治國,本就無可施展。」
他又學著公孫長琴的樣子拂了拂他的肩:「天帝……不過尋個理由讓你去穹宇之洲管事,指不定是樂司處賞的機緣歷練呢?」
***
偌大的中庭,憑空建在沙地上。鼎天立地的四石柱中央空空如也,公孫長琴與公孫極樂背對背盤膝而坐,撫琴作樂,吟吟生歌。宛若一個是另一個的鏡像。
漸漸地,公孫極樂變得透明,化作一團金色光暈,隱去了身形。
伴著唱詞,漸漸風起,漫漫沙磧顫動迴旋,於地面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金輪。
公孫長琴揚著紅衣,彷彿置身於烈焰之中。隨著手指撥弦,一道又一道金色符號落在金輪內,交疊出繁複咒印。
金輪落成,緩緩轉動,帶起黃沙滾滾,形成一條圓柱形的深邃甬道,直通天上。循環往複的樂律,推動著輪|盤旋轉不止。
幻紫將種靈兒引至此處,依依不捨道:「務必記得我們的約定速速轉世。小仙所剩光陰無多,不能陪你……」
話未說完,已然化作一隻紫色小蝶,撲閃了兩下翅膀,盤桓飛逝。
俄頃,又有一隻金色大蝶飛過,追上了小蝶,雙雙而去。
「金鳳、幻紫,你們定要去個太平盛世啊!」
種靈兒揮手作別,心下不由想,若她也與蝶仙一般,世世輪迴卻只有七天壽命,或許也會嚮往為人,哪怕那是刀山火海,也要被燒得轟轟烈烈。
此刻金輪停止了旋轉,耀眼的光芒隱隱暗下。鏤空的光柱仍照得轉輪中的紅衣男子斑駁又晃眼,讓人辨不得眉目。只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影子,恍若焰尾火舌。
種靈兒邁步走近,試圖看清他的模樣:「你就是轉輪王?」
透過燦燦光紋,她抬手擋額遮住雙眼,才於指縫中依稀看見那人的眼眸。
長長細密的睫毛散發著金光,似日的光芒又似月的皓輝。眸細長而又深邃,閃動時若斗轉星移,銀河浩瀚。
這雙眸子的輪廓,竟有些說不上來的熟識。
「轉輪王,我們可曾認識?」
「……」
公孫長琴一時語塞。
半晌,他抬手幻出一隻瓷盞,裡面盛著一掇清水。不孝片刻,數朵千夜瓊花集集飛入盞中,竟兀自融化了。原本透明的清水逐漸流光溢彩,成了通透的紫瑩瑩。
「喝了它,本尊送你一程。」
公孫長琴兩指輕扣,轉動碗盞,在月光下欣賞著那一抹剔透的顏色,「雨過天青雲***。太上皇倒真是天賦異稟,這天青色配本尊的千夜瓊花剛剛好。只可惜,已是絕唱。」
他的目光肆無忌憚落在種靈兒的臉上,一揮手,碗盞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她的手裡。
種靈兒凝眉看著碗盞,遲遲未動。
「怎麼?放心,不苦。」
公孫長琴盡量柔著嗓音,又一彈指,碗盞躍上了她的朱唇跟前,虛浮於半空:「能忘記那些痛苦過往重新開始,不好么?」
「聽聞轉輪王掌管十方世界,不知我可否替自己尋一個去處?」種靈兒試探問道。
來時路上,幻紫已與她說過蔡硯的往生之處,又給了她一枚瓊花丸,說若她不想忘卻前塵舊事,可先服此丸,再服極樂引。因兩味藥引相同,故可負負相消。
公孫長琴聽她所問,便知她不舍蔡硯,心中頓時竄起了一股無名火,冷言冷語道:「本尊已為你安排好了去處,由不得你選。」
「可否告知是何處?」種靈兒不恥下問。
「天機不可泄露!」公孫極樂皺著眉,不再多言,賞玩起了自己的右手,憑空輪指幾番,以彈去心頭煩悶。
他透過光柱瞟了一眼種靈兒,催促道:「再不喝,便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了。」
種靈兒猶豫片刻,唇齒微動,將原先藏於口中瓊花丸先碎開含化,一口飲盡了極樂引。
琴音重又響起,金輪復又轉動。
不一會兒,她覺得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雙腳離開了地面,身子騰入了半空,隨著幽幽的千夜瓊花一道,被風和沙卷裹著引入了光柱中。
慢慢旋轉飄逝,種靈兒低頭,想望一望轉輪王究竟是何模樣。
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