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雁 難留宿劍尊恨無情
食鋪小徑兩側種滿了香料,伴著鋪內傳來的食物酥香,愈發令人垂涎欲滴。修靈則百無聊賴地蹲在路邊,揉著咕咕叫的肚子,望梅止渴。
忽而,一襲水藕裙袂從眼前一閃而過,隨即「叮」地一聲,一塊亮閃閃的金牌落地,正正掉在了修靈則的面前。
她慌忙將金牌拾起,見金牌外形亦作琴狀,正反兩面均刻有相同的的琴式圖案,遂知那也是枚琴令,應是路過的女子不慎落下的,匆匆起身追去。
那女子走得不緩不急,翩翩行走時輕盈得如同一隻蝴蝶。循著她的背影,竟讓修靈則想起了一個人:金鳳。
金鳳與幻紫與她本就同一日往生,莫非真投在了一處?如此一想,修靈則不由加快了腳步,一邊喊道:「姑娘請留步!」
前頭的女子似是沒有聽見,越行越快,直至琴驛門口,一閃身,就進去了。
修靈則只顧匆忙跟上,因她手中握著琴令,琴衛瞟了一眼,也沒說什麼,便由她奔走。
一腳踏入琴驛,修靈則才意識到,眼前便是恰纔她心心念念想來望一眼的地方了。只是她不能久留,於是便打算還了琴令便離開。
不過眼下堂內人頭濟濟,而那粉裝女子輕巧地栽入人群后,便失了蹤影。
琴驛素來清凈,今日卻驟然熱鬧。
原是有一畫師正於三丈堂前繪一幅《飛來琴驛圖》,將琴驛裡外景緻逐一描摹,再將各個琴師奏琴、斗琴、談琴之姿態模樣點綴其上,惟妙惟肖。
被畫於紙上的琴師驛吏此刻都圍聚其身側,文雅地擠頭簇擁去探自己於畫中是何模樣。凡見著的,無不嘆為觀止,讚不絕口。
雖說眾人是一口一個好,但顯然畫師本人並不滿意。只聞得擲筆落地聲響,再無人敢說話。
「好好好,好什麼好?!難道你們沒一個看出來,此處的斷弦畫得太直,缺了宗緒兄彈斷弦時的高亢激昂之情?罷了罷了,明日重畫。淺淺,畫送你了,快拿走!礙眼!」
「這……?!哎!」一人嘆了一聲,餘人跟著唏噓,紛紛散去。
此時,修靈則終有機會往堂內挪步。那畫師早就不見了,只剩下她正要尋的那位女子在案前收拾殘局。
案上畫卷,點墨之間皆是神來之筆,論畫工,哪怕是繪製《清明上河圖》的張擇端也要自愧弗如,更別提那些宮廷畫師了。
「金鳳?」
女子抬眸,正面望去,「姑娘認錯人了,我姓蘇,名淺淺。」
修靈則卻不由大吃一驚,眼前女子,確實同金鳳長得一模一樣,心下道:許是服了極樂引,她不再憶得前塵往事。於是上前,將琴令遞予她:「這是姑娘恰纔落下的東西。」
蘇淺淺接過一看,迅速將琴令小心翼翼地掛回腰間,甚是愛惜珍視的模樣,又正式福身作禮道:「多謝姑娘。若姑娘不嫌棄,就將家師的畫作贈予姑娘作謝禮,如何?」
她如此之說,是瞧見了修靈則正目不轉睛地覽著《飛來琴驛圖》,「家師一貫吹毛求疵,此畫他自稱有一弦之誤,實則無傷大雅。況此圖描摹琴驛實景,倒也可做個紀念。」
琴驛實景?為何與初離的口述大相徑庭呢?
眼看不能再作耽擱,修靈則點頭道謝,收下了美意,趕回原處。
蘇淺淺亦置步而去,於琴驛水榭處覓得一襲紅衫翩然的身影,欠身喚了一聲:「師尊。」
那人「嗯」了一聲,斜倚在鵝頸承坐半開半闔著眼,「那幅畫,她可喜歡?」他吐氣幽蘭,勾了勾唇,似笑非笑,「既然她想知道琴驛是何模樣,本尊就畫給她看。」
他一手拈下正把玩的月季花瓣,隨手拋入水中,睜開了眼,「人生得意須盡歡,種靈兒,今生凡你所想,本尊都會奉陪到底。」
***
「走,帶你去個有趣的地方。」
洪亮的嗓音伴著人影同時出現,初離掂著一疊香噴噴的胡麻餅,朝修靈則大手一揮。
拐入一道人高的朱漆矮門,一股奇異的香氣參雜著鳥禽糞便的臊臭撲面而來。
這一處極像馬廄,飼養的卻是體型龐大的稀有飛禽,或撲騰翅膀,或引吭高歌。巢內缽盆盛著品種不一的奇花異草,美不勝收。
見姑娘目不轉睛地盯著花草,在一旁引著他們的矮胖驛吏笑道:「這些飼料皆產自神農山莊,都是稀有品種,在野外可見不著……」
忽而,眼前的一隻怪鳥哇哇叫囂兩聲,尾巴一撅,竟產出土堆高的白泥,奇臭無比。
修靈則慌忙捏住鼻子,卻見初離指指懷中香餅:「你先選,我去前頭等。」說著,大步流星往出口邁去。
驛吏尷尬不已,只得隨便尋話解圍,「姑娘想必是伏羲琴門新收的小徒吧?是內門,還是外門?」
修靈則正不懂這些,扭頭問道:「內門和外門,有什麼區別么?」
「他沒同你說?簡單說來,內門弟子習琴,乃為琴尊直系弟子;外門弟子……大多有靈根,通琴理,但因為某些特殊緣故奏不了琴,所以只能學劍……」
如此一說,修靈則恍然,「所以,初離是外門弟子?」
驛吏頷首,「沒錯。但他與眾不同,反正,據我所知,自初離之前,普天下還未曾有人封號劍尊。只可惜,所謂劍有極而琴無疆,習劍者只能為人;而操琴者卻可修仙。唉……」
他嘆了一口氣,挎著臉指了指自己,「我這種連劍也不握不住的,也就只能在這裡養鳥咯!」
說至此處,驛吏瞥了一眼身旁少女。只見她垂首抿唇,一綹碎發落在嘴角,微微蹙著眉,頓時眼見尤憐,不由暗自生出了些許揣測,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觸到了她的痛處。
遂又接著安慰道:「外門弟子雖不能在驛館住宿,但其他待遇還是不錯的,譬如這飛禽的飛行速度,跟御琴也差不了多少……」
「原來如此。」修靈則喃喃自語。
驛吏連連點頭,卻會錯了意。
原來如此。修靈則明白了。明白了初離眼神中所有的落寞。
他一定很喜歡琴。可是,無數次路過驛站,他只能做一個過客,孤獨地站在門外,聽著他無法彈奏的琴歌。明明他離琴,只有一步之遙。
「靈兒,——」
驛吏聽見這一聲叫喚,僵在了原地。
初離疾步而過,在驛吏肩頭使勁一捏,「怎麼樣,看中了哪只?」
修靈則指著面前,「我選這隻金雁。小叔呢?」
小叔?!
初離顯些嗆著,卻心頭一暖。他撓了撓頭,笑道:「哈哈,小叔和金雁一起帶你飛。」
驛吏在原地晃了兩晃才站穩了腳跟,捂著明顯比右邊矮了半截的左肩,彎腰曲背引來了雁,恭送貴客扶搖直上,仰天長嘆:「外門弟子,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