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封魔之下
江寧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初次見面萍水相逢的姬先覺,會和自己說出一見如故這四個字。而且,還是在自己被挾持作為人質的情況下。
說白了,姬先覺根本沒打算放過自己。
江寧後退兩步,凝聲道:
「姬兄,當真想要在下的命?」
「不。我若想取你的性命,就不會等到這一刻了。」姬先覺淡淡的道,「江兄弟,我初入大唐,對於大唐的情況,了解甚微。江兄弟若是願意,這一路上,也不妨和我說道說道,如今的大唐帝國,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
江寧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鬆開。
「可是姬兄,我還趕著時間回去過年,眼瞅著還有三四天就要除夕了,我若是再耽擱,恐怕無法和家人團圓了。」
「放心,不會耽誤。今夜之後,你大可離去。」
姬先覺似乎也不怕江寧出去亂說,他早已想過這一層,即便江寧全須全尾的和別人提起這事,也未必有人能信。再者,就算江寧守口如瓶,甚至被自己留在了封魔嶺之下,那個和尚照樣會出去亂說。
與其如此,放江寧一條生路又如何?
反正,除夕之夜也不會太遠。
姬先覺說完話,抬腿便往那兩棵巨樹的方向走去。月光如洗,江寧看過去,某一瞬間竟然覺得姬先覺和這月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山間多是枯葉,泛黃色飄滿整個丘陵。江寧跟在姬先覺後邊,亦步亦趨,他拽著手中鐵劍,偶爾心中湧起衝動,想要拔劍衝去,一劍封了姬先覺的喉。然而終究是沒有動手,一則姬先覺並沒有迫害自己的行徑,二是江寧覺得一旦自己拔劍,恐怕先死的極有可能是自己。
那兩棵巨樹聳入雲天,枝蔓彷彿快要伸到那輪冷月上去。
姬先覺站在樹下,抬頭而望。皓月懸於西南方,他口中念念有詞:風起西南,自北而幽,自南而魔。「應該就是它了,陰司大人說過,這兩棵巨樹,一棵是前往九幽教的山門,一棵則是進入封魔嶺的鑰匙。」
「江兄弟,你走近些。」
姬先覺招了招手,對江寧道:「你們剛剛前往九幽,可是通過這棵樹下去的?」
「啊?」
江寧皺眉,不明白姬先覺在說什麼,不過,他還是如實回道:「姬兄,事實上,我們剛剛走到這裡,並沒有去九幽。小王爺說山門就在這,可是我們找遍了周邊幾個山頭,都沒有發現九幽的山門。」
「好。」
姬先覺彷彿根本不在意江寧的回答,趁著月色,他朝著靠南向的那棵巨樹推了一掌,毫無花巧的一掌,擊打在樹榦上。那棵巨樹只是紋絲不動,甚至連枯枝都沒有搖擺一下。
江寧正欲勸解,嘴巴剛剛張開,便發現那棵巨樹竟然朝後移動了半步的距離!
這等情況簡直是匪夷所思。
倘若姬先覺一掌將樹榦震斷,江寧都不會如此吃驚,可是,一掌打出令得一棵聳入雲天的大樹平移,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這……姬兄,這是……」
「一點小竅門,不值一提。」
姬先覺走前兩步,探了探頭,往下面看了看,黑洞洞的看不真切。江寧很想知道,這個不值一提的小竅門究竟是什麼,只是感覺打聽別人的功法,頗不禮貌,因此,硬生生的憋住了。
大樹平移開后,露出一個一人大小的洞。
姬先覺先行下去,他不知從哪摸出一塊長形石頭,下了洞之後,那石頭髮出瑩瑩之光,照亮周邊。江寧硬著頭皮跟了上去,周身的土壤有些乾燥,卻平整無比,好像這裡天然就是一個通道。
「姬兄,咱們這是?」
「噓,別說話。」
這通道似乎有無盡長,兩人的說話遠遠傳開,一時間竟沒有迴響。江寧抬頭望了望,天上的那輪冷月此刻正好照下來,將這通道的黑暗稍稍驅散。
再往下走一陣,終於落地。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台,空無一物。四周全是巨大的岩石為壁,也找不到任何機關布置,姬先覺繞著走了一圈,喃喃道:
「這麼長時間了,這道印還是如此堅實。七名大聖合力,果真不可估量。」
「啊?什麼印?」
「自然是大聖的封印。」
江寧聞言,心間悚動。封魔嶺之下,封印著邪魔,這事道歸子和自己說過。怎麼這位姬兄看起來不像是來緬懷先人,倒像是來觀摩邪魔封印的?
「姬兄,咱們現在的位置……」
「你沒猜錯,正是封魔嶺之下。」
姬先覺似乎知道江寧心中所想,不疾不徐的說道。
江寧大急:「哎呀,這可不行。姬兄,你可能不知道,這封魔嶺之下,封印著無數邪魔,咱們這樣冒然進來,萬一碰上兇險,可就逃生無門了!走走走,咱們快些出去吧!」
「邪魔?」
姬先覺苦笑了一聲,不甘心的道:
「當年,若非玄陰司的鼎力相助,大唐焉能建立這萬古不朽的國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亂國滅,謀臣亡。眨眼間,這些功勛昭著的人,都成了邪魔。天底下的故事,盡由得他們胡編亂造。可是,這些人終究是蒙了千古奇冤;如今千年已過,也該重見天日了。」
江寧面露疑色,但是耳朵卻嗡嗡炸響。彷彿姬先覺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千鈞之力,直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半晌,江寧才失聲道:「玄……玄陰司?千古奇冤?」
「怎麼?很驚訝?」
姬先覺指著四周的岩石絕壁,繼續道:「你看這些石壁,上面刻著邪魔的罪行,一條條,一件件,煞有其事一般。江兄弟,你可想過,萬一這些都不是真的呢?」
「怎麼會?邪魔禍亂人間,人人得而誅之。這是三歲小兒也知道的事情。」
江寧辯解道。
他心中實則起了莫大的懷疑,林沽當日在地牢之中,也未提及邪魔大戰一事,莫非當年邪魔大戰,劍仙大人當真未參與其中?
「三歲小兒?好,好的很。」
姬先覺伸出右手,觸碰到石壁。他本身是極冷極寒的體質,但是石壁上傳來的寒意,卻讓姬先覺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即便如此,姬先覺還是露出笑容。
這堅不可摧的封印,終究是要塌了。
「人人都信以為真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人人都聲討要誅殺的人物,也未必就是壞人。時間總會還給天下一個公道,江兄弟,你說對么?」
江寧心頭一顫,他疑惑的盯著姬先覺,問道:
「姬兄,你,你為何要替邪魔說話?」
姬先覺盯著面前的石壁文字,良久,才一字一字的回道:「因為,我就是邪魔。」
「啥?啊?你?」
江寧只感覺到口乾舌燥,一陣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難怪,難怪他的手如此冰寒!
難怪,難怪道歸子死活也不同意他在此逗留,甚至不惜動手。以道歸子的性子,和人動手除非涉及生死或者大義。
難怪,難怪他說要緬懷先人。原來,封魔之下,儘是他的同源。
難怪,難怪他絲毫不懼什麼白狐,他們本就是一家。
江寧只感覺自己的性命休矣,此刻得知了姬先覺的真實身份,哪裡還有命在?只可惜,才剛剛步入修行,尚未來得及看一看這大千世界,便要殞命在此。人的造化際遇,又有誰能說得清楚?江寧想起掌柜潘富貴曾經說的那句話:
這條路很難,本以為你會平安喜樂一生,那也罷了。如今你選了這條路,唉……或許是命中注定吧!
還沒等江寧從震驚中反應回來,姬先覺又道:
「你如此吃驚,那便是認定我是邪魔了?」
「沒有,沒有沒有。姬兄……姬大哥你英姿煞爽,怎麼可能是邪魔呢?姬大哥一定在開玩笑。」
江寧連忙撇清,雖然他心中已經認定。
姬先覺很不屑的道:「人心邪,人就邪。人心正,走到哪裡都是堂堂正正。如果一隻大妖,從不行害人之舉,僅僅只是有了修行,就被冠上邪魔的帽子,那麼那些千人屠、萬人屠,那些嘴上含笑心裡藏著刀子的人,又該叫什麼?」
「這……」
江寧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自打他踏入修行,也不到兩月時間,他上哪兒知道這麼多東西?只是,此刻聽姬先覺道來,似乎頗為在理。這樣一個明事理的人,果真是邪魔?
可是,當今聖上如果是非不分恩怨不明,是個昏君,大唐又豈有這一千七百年的綿長國運?江寧有些迷糊。
以前做店小二的時候,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世界黑白分明。此刻看世界,卻總有一絲薄紗,似要將真相掩蓋。
姬先覺見江寧恍恍惚惚,又道:
「你可知,這大唐帝國是如何建起來的?」
江寧想了想,「隋滅南北朝,統一中土。后隋帝暴虐無道,天下揭竿而起。太祖始建唐,后太宗遣高僧自西域取回真經,布下大道,自此人人如龍。大唐綿延至今,國力強盛,四海莫不臣服。」
這段文字記載,史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江寧一字不落的背了下來。
這還是江寧偷看潘富貴的藏書,才看到的一段歷史記錄。要問其他的,江寧還真不一定能答得上來。
姬先覺嘿嘿的笑了兩聲,說道:
「隋帝雖暴虐,但卻不是無道,他的修為一隻腳已經堪破大聖境,就要建立自己的道。當時天下黎民雖苦不堪言,卻無人能以撼動隋帝。太祖即便三子如龍,終究不是隋帝的對手,最終一戰,是玄陰司身先士卒,抱著必死的心,為大唐開了一條血路。」
「玄陰司是什麼?」
神都長安有玄天司,這一點江寧是知道的。姜青淺就是玄天司的掌司使,江寧還曾經鞍前馬後為姜青淺帶路。可是,玄陰司是什麼,江寧倒從未聽聞。
頓了頓,姬先覺才解釋道:
「玄陰司,便是大唐的底牌。」
江寧仍是不解,「大唐三軍在外,玄天司坐鎮長安。我孤陋寡聞,為何卻從未聽過玄陰司?」
「那再正常不過。」
姬先覺好似滿腹心事,繼續道:「自從被打為邪魔,封印在此,玄陰司早已除名。當今天下,除了宮裡的秘藏有所記載,還有何人聽聞過玄陰司?玄陰司引大妖入朝,雖不涉朝政,但是仍然引來許多自詡正人君子的非議,他們口口聲聲人妖殊途,卻不知,屁股底下那張椅子、眼前的太平盛世,就是他們口中的妖,為他們掙來的。」
「既有大功,朝廷為何要趕盡殺絕?」
江寧把心中的疑問挨個挨個的問出來。
姬先覺聽到這個問題,眼中閃過一絲憤怒,「這個問題,我也想問。或許有朝一日,我終將親臨長安,親自問一問聖上。」
江寧明白,這其中要不有什麼誤會,要不就是有什麼陰謀。
否則,一代聖君,絕不至於如此行事,若事實真相大白於天下,李家的帝國,將背負全天下的罵名、萬載的罵名。
兩人站立在封魔嶺地下百丈深的地方,冷意徹骨。那輪冷月早已偏移,洞中僅靠著姬先覺那塊照明石的微弱光芒照亮,江寧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可是卻不知當不當問。
「你還想知道什麼,不妨直說。」
姬先覺似乎能讀懂江寧的心意一般,先問了出來。
江寧順嘴便問:
「姬大哥,你說你是大妖,可是,我聽道兄說,妖乃是其他動物有了修行,才被稱作妖。姬大哥你明明是個人……」
「是嗎?」
話未說完,只見姬先覺的身子突然砰的一聲炸裂開來,一股淡淡的灰煙散去,面前哪還有姬先覺的影子?剛剛站立的地方,赫然一隻白狐搖著尾巴,似笑非笑的看著江寧。
江寧手指著那隻白狐,語無倫次:
「你,你你你……」
「江兄弟,可還認得出我?」
「你是姬大哥?」
江寧仍是不可置信,那白狐朝前走了兩步,回答道:
「不錯。江兄弟,我正想問你,我妹妹被你們攆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