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恩秀(七)
扶瑤在翌日就出了院,雖然有些著涼的跡象,但並未有多大問題。她和毛泰九都沒有請假,而是繼續回學校上課。
接連兩天都未曾見過扶瑤的黃京日,倒是急躁擔憂起來了,他悄悄去了扶瑤家附近,聽見了她奶奶和妹妹的交談內容,才得知她原是出了事。
就在他急得跺腳,險些上前去詢問時,忽而從身旁傳來他已熟悉極了的輕柔嗓音。
「京日,你怎麼在這裡?」
扶瑤放學回家,臨近家門口,發現拐角處站著一個她並不陌生的人。
「恩秀姐,你沒事吧?」黃京日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即轉過身去,關切地盯著她看,一下子就瞧見她額頭上的傷口。
扶瑤聞言,大概猜到了他可能是知曉了她被綁架的事件,一時擔憂,便跑來她家這邊尋她了。
「我沒事,你別擔心。」扶瑤溫聲安撫著他。
黃京日緊緊地睃了她良久,也只能發現她額上的傷,見她還在含笑安慰自己,又去上了學,他才漸漸放心。
扶瑤知他還有些緊張,因著離家不遠,她乾脆帶著黃京日一同進了家門,朴奶奶和妹妹朴恩星都在,見扶瑤領了一個小男孩回家,都頗疑惑。
她向朴奶奶跟朴恩星解釋了一番,朴奶奶也曉得一些關於黃京日家的事,心底倒是有點憐惜這孩子的,因而面上對黃京日就顯得尤為和藹親切,而朴恩星則是頓感好奇地看著黃京日。
黃京日第一次被邀請來別人家裡,他心中忐忑,行為便更加拘謹,所幸朴奶奶和扶瑤都很包容他的不安。
扶瑤比黃京日大了幾歲,不過朴恩星跟黃京日倒算是同齡人了,朴恩星性子活潑,看黃京日拘束不自然的樣子,就大著膽子跟他聊天。
黃京日到底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雖然總是遭遇旁人的冷眼與欺辱,但因為扶瑤的接觸,現今已變得柔和了些,加之朴恩星是扶瑤的妹妹,以及朴恩星的開朗性格,他很快就和朴恩星玩在了一起。
這邊的扶瑤依舊不變,綁架事件對她似乎並未造成太大的影響,可毛泰九的心境卻有了轉變。
他越發關注扶瑤的生活,然而,他看著她那麼平常的模樣,反倒覺得不對勁,哪怕像他平日里偽裝的那般,她也應該會在私底下表露出她的真面目來才是。
偏偏,她不似他想象的那樣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但她本該和他是同類。
毛泰九不斷地在腦中回想那日的情景,她刺穿綁匪身體的時刻,那噴濺出來的溫熱鮮血,她冷靜的神情,果決的動作。
不該是這樣雖溫柔卻平淡的她。
毛泰九莫名地煩躁起來,他拿出放在書包里的小刀,直接抽出,用刀刃緩緩地又用力地劃過自己的手掌心,血滴在他的衣服,又流到車上。
而他面色不改,彷彿感知不到疼痛。
此刻的他正坐在自家的車中,車子則停靠在路邊,路對面便是扶瑤的家,以及她和別人談笑的場景。
司機自然是注意到了毛泰九的異常,看見毛泰九傷害自己,他連忙喚了一聲。
毛泰九隻抬眸冷冷地睇了司機一眼,司機頓時噤口,不敢再阻止他。
司機完全看不懂毛泰九這個小少爺,有時候,他覺著毛泰九比許多大人都可怕得多,尤其是他露出陰冷無情的眼神時。
他雖然是司機,但也清楚一些關於毛家的事情。
上次的綁架案中,不說毛泰九居然帶著那個一同被綁架的女孩,想讓她看主謀被沉河的畫面,單單是毛泰九吩咐手下,令他們把主謀的兒子南相泰送到即將被沉河的主謀南父面前,叫南相泰親眼盯著自己父親沉河這件事,就使得司機至今仍心有餘悸。
司機只覺得,這個少年比他的父親毛基范還要狠決且冷酷得多。
思及此,司機不禁有些可憐起那個被毛泰九時刻關注的小姑娘了。然而,不待他流露出更多的憐憫,毛泰九就已經出聲叫他開車,司機很快把此時的想法拋諸腦後。
車子行駛的剎那,扶瑤若有所感,轉頭瞥了一眼,自然是看見了車牌號,她記得那是毛泰九家的車。
扶瑤近來總隱約有種被人窺探的感覺,她一開始還以為是上次的綁匪同夥,或者是警方派的便衣,但她之後就發覺暗中觀察著她的人是毛泰九。
她對他的這種行為,頗為不解,本想當面問一問他,可他在她眼前時,總是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的隱晦試探,他也置若罔聞,只靜靜地凝眸注視著她。
扶瑤思忖過後,決定明天要直白些,他不表現出自己的心思,時常沉默,實在是難以捉摸。
次日,扶瑤去了學校,等毛泰九出現后,她便望向他,開了口。
「你最近一直在暗中跟著我嗎?」
毛泰九倒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截了當地詢問他,她之前就已經暗示過他了,他卻裝作不懂。
「是。」他沒有否認,也不轉移話題。
「為什麼?」
毛泰九看著她略顯不解的神態,她是真的不明白他的行為動機,見狀,他反倒不願在眼下為她解惑,他的心裡湧起了一股惡意。
「放學后和我走。」他這麼道,語氣平靜得毫無起伏。
扶瑤瞧著他這般,便清楚他不會再回答自己,但若是放學後跟他一起走的話,他便會給她一個答案,無論答案是不是她想知道的。
「好。」她應下了他的話。
聞言,毛泰九的唇邊浮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其中意味卻讓人無法明確。
扶瑤萬萬想不到,毛泰九帶她去了一棟建立在海邊的別墅,而這別墅是他和他母親韓英蘭曾經一起生活過的地方,也是韓英蘭自殺的地方,更是毛泰九親眼看見父親毛基范殺人的地方。
這是一個有著毛泰九童年所有好與壞的回憶的地方,是他曾經最喜歡的地方,亦是釋放他內心那怪物的地方。
「毛泰九,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扶瑤不由得出聲問道。
他們已經進入到別墅里來了,顯然這裡許久未曾住人,面上已積了層灰。
毛泰九聽得扶瑤的話,他看向她,她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他卻是倏地笑了起來,「恩秀,這是我最喜歡的別墅,我以前很喜歡來這裡。」
他不答她的問題,反而講述起自己的童年,在提及他的母親時,他的情緒有了明顯的波動。
他的眉頭輕蹙,表情微變,彷彿突然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而在努力剋制住自己。
扶瑤正欲開口,他卻先平復好翻騰的衝動,對她一笑,「去我最喜歡和母親玩捉迷藏的那個地方。」
他不是在建議,而是話音一落,便拉起她的手,往別墅外走去。
毛泰九的神情略有些興奮,像個急於尋求認同和誇獎的孩子。
然後,他一路帶著扶瑤來到了一間地下室,在入口前,他忽地鬆開了她的手,反倒自己先邁開步伐,走下階梯。
而扶瑤在他身後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他一步步地踏下樓梯,他的身體漸漸隱入黑暗中,她還沒有動。
這層並不長的階梯好似黑暗的深淵,會慢慢侵入人心裡,又似野獸的大口般,將吞噬每一個踏進這裡的人。
毛泰九已然行了一半的階梯,還未曾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因而停下自己的腳步,旋身抬頭望向還站在入口處,背光的她。
她的面龐已瞧不真切,但他的臉,她是隱約瞥得見的。
毛泰九毫不掩飾自己話語中的笑意,這好像是一種有心的挑釁,他問她:「怕了嗎。」
扶瑤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聽見他的輕笑聲,她不再猶豫,而是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的所在。她走了下來,他便繼續轉過身去,踏完剩下的階梯。
甫一進入地下室,他打開燈光,臉上的神情已完全變了,帶著可怕的興緻勃勃之色,偏偏他還有著冷酷得不像個少年的眼神。
他偏在今天將自己的秘密展現在扶瑤面前,若是她不能理解,便只能葬身此處。
因為,他已經壓抑得太久了。
「恩秀,我和母親最後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親眼看見父親如何殺死一個人……你知道嗎,我並不害怕,反而覺得很興奮。」
毛泰九一說完他親眼見到父親殺人的場景后,就專註地凝睇著扶瑤,似乎對她的反應有所期待,彷彿在尋求同類的理解般。
「毛泰九,你只是生病了。」她輕聲道。
扶瑤不知該怎麼說自己的心情,她回憶著劇情中那短暫的與毛泰九童年有關的片段,總覺得一陣悲哀。
毛泰九覺著她的目光並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樣,他本以為他們是同類,是和旁人與眾不同的存在,所以,她應該會理解他的。
可她沒有顯出他所期望的神情,若是要他形容的話,她此刻的眼神就像……就像是他母親當年阻止他看父親殺人的場景時,所露出的隱含悲憫與痛苦的目光。
毛泰九突然斂起了面上的笑意,他宛若聽到了母親在他耳邊難過而急促地說著:「不要看,泰九……不要看……」
他忽覺自己喘不過氣來,他難受得窒息,便緊緊地用手攥住自己的衣領,試圖讓自己輕鬆些。
「毛泰九——」
扶瑤見他驀地如此,趕緊行至他的身旁,欲要他冷靜下來,卻被他猛地甩開,但她依舊沒有放棄,而是繼續靠近他,即便他的身體似在抗拒著她,她也沒有放任他獨自一人。
半晌,她終於得以接觸到他,她用盡全力地擁抱住他,在他耳畔甜言軟語地安撫著,直到他的情緒慢慢平緩下來。
「毛泰九,不要變成像你父親那樣的人……你也不希望那樣的,是嗎……」
她的嗓音輕緩,語氣又是那麼的溫柔。
毛泰九的思緒還有些恍惚,但還是隱隱聽見了她的低喃。
她的確是特別的,卻並非他的同類,只是他的內心深處,竟有點貪戀她此時此刻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