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被歷史遺忘的國度(一)
褚大還是有所顧慮,「若君想從晉陽調兵,是不是應該給長安寫一封奏摺?或者,告訴大農令一聲。」
「奏摺之事不急,大農令那裡也不急,待吾想好言辭之後,自然會呈交。現在最關鍵的是派人告訴代王,讓他早日通知晉陽徵調郡國兵馬之事。」
白明哲掀開車廂的門帘,對外吆喝一聲,「馮駒,長安距離平城多遠?」
「白公,若是全力趕路,預計需要十天。」
「汝立刻派人火速前往平城,告知代王徵兵之事。具體情況,吾到達平城之後,再與代王詳談!」
「諾!」負責護衛白明哲的中尉伍長回答道。
白明哲回到車廂,笑著對褚大說道:「褚兄,趁著這十天的空餘時間,吾二人可以好好切磋切磋儒家禮樂、典籍等。」
褚大拍拍手,激動地說道:「善!」
……
……
……
三日後
褚大捧著竹簡,提著毛筆,謹慎地將白明哲之言行記錄下來,生怕有半分紕漏,難以學到大道之言。
他低著頭,在竹簡上寫下了三個字:周平王。
「賢弟,君昨日曾言,昔日周禮崩樂壞源自平王,此何解?」抬起頭,臉上的肉堆積在一起,褚大一頭霧水。
雖然左傳之中曾經隱晦地表達出平王非禮、無能、心虛膽怯,但這並不能作為平王導致禮崩樂壞的證據吧?
作為公羊之士,他熟讀的是《春秋》,左傳這種旁門左派傳授的思想,不符合他受到過的教育。
《春秋》才是近道之策!
白明哲笑著說道:「褚兄,想要弄明白此事容易!不過在此之前,吾向詢問褚兄一個問題。」
褚大正色道:「賢弟但說無妨!」
「君可知,平王生平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白明哲挑了挑眉毛,一臉壞笑的詢問。
「這個……」眉頭一皺,褚大沉思,快速地回憶夫子所言,「應該是遷都洛陽吧?」
八方之廣,周洛為中,謂之洛邑,平王東遷洛,但求以興周,這是他自幼就懂得道理。
「哈哈。」見魚兒上鉤,白明哲咧嘴一笑,隨即立刻搖搖頭,道,「非也!平王東遷的確是大事,然稱不上他一生中最重要。」
褚大:「????」
這都不算大事?除了這一個,史書上沒有記載其他的事情啊。
難不成還有什麼隱秘?
這幾天,他聽隱秘已經聽的快要麻木了,所以第一時間想到在這一件事上可能存在史書之遺漏。
白明哲嘆息,道:「周實屬可惜。封邦建國,拱衛王室雖好,卻隱患太大,正如高祖郡縣并行,從而引發了七國之亂。」
「平王這一生,雖然東遷妄興周,然其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穩固自己的王位!」
眼神凌厲,白明哲正氣凌然的說道:「褚兄,汝可知平王王位從何而來?」
褚大不假思索直接回答:「自然是幽王傳位給他。周幽王寵幸褒姒,烽火戲弄諸侯,致使犬戎犯邊之時竟然無人來援!其臨死之前,將王位傳給嫡長子姬宜臼,平王自此立。」
宗法分封制下,嫡長子繼承王位是必然。這是三代遺傳下來的不可違背的祖宗之法。
哪怕周幽王再昏庸,也不敢挑戰祖先吧?
「不對!此乃謬論!」白明哲一口否決,聲音沉重,「平王之王位,乃篡奪而來!」
「準確地說,其弒父之後,搶奪而來!」
「幽王寵幸褒姒沒錯,然其並沒有烽火戲諸侯!此乃平王偽造歷史,特意誣陷其父!」
「轟!」褚大心態炸了,腦海一聲炸雷閃過,接著突然一片空白。
弒父?
這怎麼可能!
他是嫡長子,為何要弒父?
周幽王雖然昏庸,但是不僅僅是其父親,還是其君王!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為何《春秋》未明?!
漢家為何講究三代之禮,不可廢?
還不是因為孔夫子覺得賢明之世,莫過於此。
如今白明哲竟然說平王弒父!
為何孔夫子沒有記錄?
難不成失傳了?
不!不可能失傳!
褚大魔怔了,整個人瞪大眼睛,肝膽俱裂。
即便魯國史書未記載,其他的諸侯國史官也應該記載吧?
為何他讀過的古籍、董師教導之言中,隻字未提?
按理說,這種違背大義,毀壞禮制的行為應該被儒家唾棄。
可事實卻沒有!
儒家的關注點更多的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周平王東遷洛邑再興周!
如今白明哲聲稱周幽王沒有烽火戲諸侯?
這……難不成史書上記載的完全錯誤嗎?
他的世界觀開始支離破碎,有崩塌之徵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意識不再清醒。
「賢,賢弟,慎言!如此大事,可不能編造!」褚大期期艾艾,斷斷續續地說道。
「兄長不信?」
褚大沒有說話,而是搖了搖頭。
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今天白明哲講的事情太過驚世駭俗,讓他無心思考。
「那好!吾今日便引經據典,還原當年的真相!」白明哲信誓旦旦地說道。
從褚大手中拿過毛筆與竹簡,蘸了幾下墨汁,他迅速這下四個字。
「諱鄚如深!」
此乃《春秋穀梁傳·庄公三十二年》中記載的一個詞語。
唐改「鄚」為「莫」,所以諱莫如深即為諱鄚如深!
想要剖析周平王弒父的言論,非從此詞入手不可!
因為諱鄚如深中,隱藏著一個被歷史抹去的國家——鄚國。
為何魯庄公家醜事,寫出「諱鄚如深」一詞?
其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史官不願意提及魯庄公家事,正如天下諸侯不願意提及鄚國一樣。
白明哲將這一個詞展示給褚大,出生道:「此乃《春秋穀梁傳》記載,兄長可有疑義?」
褚大搖搖頭,道:「無!」
雖為公羊之士,但是為了反駁穀梁學派,他對穀梁傳也有涉及。
所以一眼就看出這四個字的來歷。
白明哲滿意地點點頭,道:「好!請問此詞,褚兄有何看法?」
「為何史官對庄公家事諱鄚如深?而諱鄚如深本身指的又是什麼?」
「這……原意恐怕是……身為臣子,不應該插手君王家事,所以才隱晦地說明吧。」褚大遲疑不決,「至於本身含義,為兄愚笨,不得而知,興許是史官臨時書寫之語,」
白明哲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吾告知於兄,這鄚指的是一個諸侯國,兄長覺得如何?因為這個諸侯國令其他的諸侯感到恐慌,所以大家不願意提及,就像是臣子不願意插手君王家事一樣!」
褚大一口否決,道:「這不可能!世間怎麼可能存在令天下諸侯恐慌的諸侯國?哪怕五霸主,七雄王也不曾讓天下諸侯恐慌!區區一個名聲不外顯的諸侯國,焉能令天下恐?且周依舊存在,諸侯懼,應懼周!」
「兄長所言甚是」,白明哲哼哼一聲,道:「但,若鄚國的建立者,不是蠻夷或者某位諸侯,而是周幽王之弟,周平王之叔呢!」白明哲高呼一聲,道:「其以惠王稱之!天下諸侯敢不敬乎?」
他詰問褚大,道「二王並存,雙周對立!諸侯奉誰為主?」
「不可能!」褚大尖叫一聲,「此不合禮制!違背周禮!」
周公旦制定周禮,天下以周王為尊。
兩王並存,這是瘋了吧?
天下怎麼可能出現兩王並存的現象!
若真的如此,按照祖訓,天下諸侯應起兵勤王!
不過凡是可能存在例外,比如……雙王皆名正言順。
臣子誰敢動王?難不成想被群起而攻之?
白明哲揮揮手,道:「哈哈,兄長,史官當初的心情正如君!他們恐慌,憂懼,不敢書也!且平王贏后,命天下抹去鄚的記載!除非從先秦諸侯國的陪葬竹簡中窺得隻言片語,否則,想要知曉,難上加難!」
「小弟也是經過多年的推敲,才得出這麼這個結論。」
看著褚大質疑的目光,白明哲繼續說道:「看來兄長不信。那麼吾便用其他的證據進行佐證!」
如今是西漢,他可沒有地方去找清華簡,所以只能用現存的資料!
而距離現在最近的資料,非戰國策莫屬!
雖然距離劉向出生還有五十多年,戰國策還沒有裝訂成冊,但是,其資料來源都藏在蘭台!
劉向只是戰國策的整理編訂者,並不是撰寫者!
他的資料都是先秦時期存在的縱橫家文獻。
「褚兄,皇室藏書甚多,其中絕對有秦遺留下來的遺產。如果吾之祖先沒有誆騙,在這一堆藏書之中,蘊含了一些記載戰國時期諸侯國的事情。」
「而其中有一篇提及到趙武靈王的話。」
白明哲將內容書寫在竹簡上,再輕輕誦讀,道:「今吾國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而無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東胡之境,西有樓煩、秦、韓之邊,而無騎射之備。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
隨著白明哲的吟誦,褚大睜開嘴巴,眼睛睜大,彷彿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
他發現了!
發現了一個驚恐的字眼。
求!
趙武靈王竟然在求!
雄才大略、英明神勇的趙武靈王竟然是自備舟楫,「求」水居之民幫忙防守兩河之地。
他用「求」字,明顯地表明,這些「水居之民」有君主!否則為何他如此禮讓?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家,趙武靈王不能打、不能罵,還要「求」他,放在一般的諸侯國身上,可能嗎?
明顯是不可能!
除非,它建立者的身份,令趙武靈王恐慌!
「褚兄,看來君已經發現了,一個史書沒有記載,但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一個小國家。」白明哲微微一笑,「鄚國!周幽王之弟姬望建立的國家!雖然姬望,或稱之為周惠王已經死去,但是其建立的國家卻一直存在!」
為了保證統治的合理性,諸侯國必須有一個符合大義的來歷——拱衛王室!
如果不是秦國長平之戰之後直接滅了周王室,誰敢想到對「父親國」動手?
哪怕是雄心壯志的趙武靈王,也要乖乖的尊敬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