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此心安處
幸運的是,大散關的鎮撫將軍是陸無雙。
十年前,靺鞨人大舉南侵,一路勢如破竹,周朝危在旦夕,天子召天下兵馬入京勤王,導致邊關守軍被抽空,防禦力量大大降低,彼時還沒有今日這等實力的吐蕃就已經按捺不住,趁機進攻大散關,形式岌岌可危,當時的大散關守將膽小怯儒,見國勢糜爛至此,為保身家性命,竟欲開關降敵。
以當時情勢,若真被他放開大散關,任由吐蕃軍長驅直入,那麼在吐蕃靺鞨合擊之下,大周三百年國祚極有可能真正斷絕,而陸無雙當時只是個小小的偏將,卻在最後關頭挺身而出,氣勢如虹,率數百部眾奪下大散關指揮權,登高號令眾軍效死守土,大半將兵被他血性所激,紛紛倒戈,誓言死守大散關。
並且陸無雙並非只逞匹夫之勇,他控制大散關后即刻遣人前往漢中城,請動梁州牧和漢中郡守,組織地方守備和衙役差官等一切可用力量前來協同守關,更有大批修行者被他說服,統一聽他調遣,補上大散關高層戰力不足的短板,是役,陸無雙整合手中所有力量與吐蕃軍死戰兩日,打退吐蕃軍十幾輪進攻,大散關前屍積如山,血腥味引來大量凶禽,遮天蔽日數日不絕。
到後來,向來悍不畏死的吐蕃軍一線士兵竟然直接拒絕出戰,已是寒了膽,仗打到這個程度,也就難以為繼了,吐軍留下大片狼藉后頹然退兵。
某種程度上,陸無雙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周朝。戰後,陸無雙被直接撰升為梁州鎮撫將軍加封鎮遠候。
這是他應得的榮耀。
前朝地方節度使統轄軍民事以致尾大不掉,形成割據,中央朝政有名無實,根本指揮不動那些藩鎮。
太祖建立周朝後吸取前朝數訓,在地方實行文武分治,分為州郡縣三級,九州內每州設置鎮撫將軍府,領本州軍政,受太尉府和樞密院雙重節制。
其中尤為特殊的是五邊所在地。梁州大散關,雍州雁門關,涼州玉門關,兗州山海關,以及益州鎮南關。
由於五邊地位太過重要,這五州鎮撫將軍並未在各州首府駐下,而是常年留守邊鎮。
接掌大散關后,陸無雙越發持重,從不主動挑起事端,但是對吐蕃和狄人的挑釁每次都是強力回擊,曾經趁秋人大意,在崇山峻岭間夜行百里,出其不意滅掉了狄人一個大部落的精銳力量,威震四方,從此狄人再不敢輕易犯邊。而吐蕃見每次進攻也討不到什麼便宣,近年來卻是消停了不少,雖然小的摩擦依然不斷,但是已經多年沒有大戰,在邊患日重的當下,梁州大散關是周朝峰煙四起的邊境上為數不多的亮點之一。
此時,在關門上方的廊橋上,兩人並肩而立,數名全身甲胄的士兵站在十步之外警戒。
其中一個五旬年紀,方臉膛略有疲色卻絲毫不顯蒼老,眼中光華流轉,簡簡單單站在那裡,便能吸引所有目光,身著全甲,腹吞上一頭火焰狻猊顧盼生威,彷彿活物。
這是大周高級將領才能配備的流雲鎧,這種鎧甲絕非凡物,用料極為考究,上面更附帶了法陣。那狻猊便是陣眼,可不僅僅是裝飾,身穿此甲的人被攻擊時,它甚至能夠將傳來的力量均勻分散到整個鎧甲,這樣將大大減輕甚至是豁免很多傷害。
單單這個法陣,就價值不菲,需要極為熟練的工匠刻畫布置很久,製作難度還在烈焰箭之上,畢竟增加傷害相對容易,而要減免,可就難得多了。
這人正是大周鎮遠候、梁州鎮撫將軍陸無雙。
而他身旁那中年人就顯得極為平和,文士打扮,一襲白枹,面容清俊,整個人隱隱有一股沖靈之氣,淡薄而幽遠。
這人卻是先前張仲海在潢水上伏擊任予奪之時在汴梁城外校場上略有失態的那個教習,當時他也察覺到怒焰箭的靈氣波動,卻也只是搖頭。
他只是一個人,就算有些許力量,也改變不了整個大周日益糜爛的狀況。
其實他並非普通人,先祖乃是大周開國功臣,至今族內不少人在朝野依然身居高位和要職,林家也是周朝有名的望族之一。
林元宣雖不是嫡出,家境也極為優越,天賦出眾,十九歲中進士入翰林院,他一心讀書,並不熱衷追求仕途,在輪林院的日子本十分平靜,然而那是宣和年間,沒幾年,最大的變故發生了。
他親眼經歷了靺鞨人圍城危在旦夕的絕望,目睹了大軍劫掠過後滿目瘡痍的慘狀,見識了大周朝軍政糜爛下各級將官的醜行和無恥,突然大徹大悟,棄文從武開始修行,只用了不到十年,連破兩境,數年前就已是返虛境的修行者。
就修鍊進度而言,他幾可與靺鞨三聖里的灰見塵比肩,雖然灰見塵已是返虛巔峰,但是要知道,他比灰見塵還小了將近十歲,若是十年內他也能修至返虛巔峰,那麼人間界百年來第一天才的桂冠就要落在他頭上了。
林元宣成煉神后便在大周軍中挂名做了教習,這麼多年下來幾乎走遍了大周邊境,他性格謙和,有教無類,絲毫沒有世家子弟跋扈驕橫之氣,在他的指導下,軍方多了大量可用之才。而他自身的修為,這兩年也越發精深,猶如一塊稀世璞玉,在表面的粗糲被打磨殆盡后,越發豐明溫潤。
半日前,他來到大散關,對於陸無雙這樣的國之棟樑,他懷著敬意。
陸無雙自身修為只是尋常武者,但是氣度沉穩如磬石,就算煉神境的高手在他面前,若不出神通也難以壓下他的氣勢。而林元宣氣度近乎返璞歸真,自是與他毫不相衝。更不會無聊去與他爭鋒。
兩人只是閑聊,陸無雙對於林元宣的到來也是歡喜,他目無虛子,最為看重的反而不是林元宣身為大修行者所代表的強橫力量,而是他對大周軍中年輕一代希望的傾力培養,他內心深處倒是盼望軍中都是林元宣這等人才,不過他也清楚這只是妄想,但是能多一分努力自是好的。
「元宣,你這一次可要在我這裡多留些日子,那幫小子們都盼了幾年了!」陸無雙笑眯眯問道。
數年前林元宣就來過這裡,停留了三個月,兩人多有交流,已頗有幾分忘年交的意味,他當時帶出來的那群年輕人,如今己是青年一代的翹楚,已是大散關這裡的中堅力量。陸無雙面冷心熱,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對他卻是十分感激。
林元宣微徴一笑:「陸將軍開口,自當遵從。」
驀地,林元宣目光一凝,陸無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一無所獲。而在林元宣的視野里,他看到,極遠處山嶺峭壁間有一道身影在急速飛掠,不過幾個呼吸就再不可見。
然後,又有一條身影出現,循著前者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速度竟不比前者慢上多少。
林元宜神色頗為鄭重,作為世間有數的大修行者,雖然相距數里,但是驚鴻一瞥,他依然看得出,這兩人都不是尋常武者,尤其前一個,僅僅一個身影,遠遠望去,他都隱隱有種針刺感。那隻能說明,這人的修為,還在自己之上!
這等人物,不管在哪裡都是非同小可,今日在大散關竟同時出現兩個,看情況兩人還似敵非友。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
見陸無雙略帶詢問的目光,林元宣說道:「陸將軍,今日怕是有惡客臨門了。」
陸無雙一愣,隨即哈哈一笑:「有元宣在此,惡客何用我操心。」
十數裡外,摩羅停了下來。
這是一片開滿小花的山域,山坡下面是一片墨色水澗,不知深幾許。夕陽金紅,空中有淡淡花香,而摩羅就立在花叢中。
片刻后,何曉的到來打破了這片平靜。
何曉就是先前在酒樓飲酒的中年人,他是昆崙山弟子,作為當今中土正道的翹楚,昆崙山素有天下第一山的美譽,何曉自幼上山,至今修行已有五十年。
能入昆崙山的,都不是資質尋常之人,何曉雖然比不上門派內那些驚才絕艷的天才,卻也有上人之姿,加上他性格堅毅,修行刻苦,又有昆崙山上乘功法和海量資源支撐,現下也已是返虛中境,也是昆崙山掌教之下第二代弟子中的頂尖人物。
他也經歷了宣和之變。靺鞨南侵時,昆倉山首當其衝,門下弟子近乎傾巢而出,與靺鞨人在綿延數千里的戰場上拚死廝殺,這一戰,昆崙山弟子十損六七,二代以後的弟子甚至出現斷層,至今沒有恢復元氣,而何曉的師兄弟有數人就是死在摩羅手裡,何曉的大師兄更是因為重傷之下又替他擋下摩羅必殺一擊,以致身死道消。
何曉從此牢牢記住了摩羅的氣息。替師兄弟復仇成了他修行最大的動力。
他在二十年前破入返虛境后,修行進度就慢了下來,他知道,枯坐苦練已經沒有太大作用,便開始遊歷天下。於塵世中體悟天道人心。
無巧不巧,他近期也到了梁州漢中城。
宣和之變后,摩羅再不履中土,並且何曉心裡清楚,以自己當時修為,就是再遇到對方,也根本不是對手。於是他越發勤勉。
今日他本在城中飲酒,忽然察覺到附近有大修行者出手,泄露出的氣息陰寒冰冷,更有濃烈的霸道暴虐之氣,感受到這股氣息,他瞬間僵硬。
記憶的閘口如被洪流沖開,那深藏在深處的刻骨仇恨無需壓抑己經噴涌而出,何曉知道,他盼了多少年的相遇,終於來臨。
是的,哪怕依然不敵,但是我若退縮,日後碧落黃泉之下,我又有何顏面去見我的師兄弟?
修行百年,大不過心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