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雪
戊寅年,冬。
今年似乎特別的冷,亦如七年前,冷冽的寒氣從北地呼嘯而來,過嶺丘,漫平原,封江河,一頭扎進南地的崇山峻岭間,無礙無擋,一路鋪延,無分北地南川,一派銀裝素裹的肅殺氣象。
漢江上游,位於原、夏、越三國交接處的後土嶺,在其中,並不顯眼。
國與國間,歷來很難真正做到睦鄰友好,長朋久伴,為了一方土地,一窪池水,常起刀兵,齟齬相銼。
而三國相接,原本更加兇險難捱,但崖高山險,飛鳥難渡,加之這樣的天氣,這裡反倒比別處顯得祥和安寧,但,也只是針對人禍而言。
天畢竟是越來越冷了……
年三十,日頭躲在雲層里不肯出來,後土嶺下,沒有半點年節氣息的小山村裡,也只有小小的聲音在響,呼呼呀嘿,像是個孩童……但也只有離得近了才能聽到些許,遠了,只有凜冽風聲。
「狗子!」肉乎乎的小胖子,十來歲的模樣,穿著嶄新的衣裳,站在石碾子上沖籬笆后的小夥伴招手,「跟俺找瓜蛋他們去,昨個騙我一個芋頭,今個一定得贏回來。」
「不去!……呼!嘿!」院子裡面,七八歲的小男孩伸拳踢腿,把一套拳打的似模似樣,雖然沒什麼力道,僅能把飄落的雪花打到飛起,「我要練拳。」
「練那個做什麼?學咱們爹上山打獵?」小胖子跺跺腳,鞋面上的雪散開去,「俺娘說了,頂沒出息的,一輩子掙不了幾個大子兒,漂亮媳婦都討不著。俺娘還說,等開春就送俺去縣上的鋪子當學徒,等有了正經手藝,想吃啥就買啥,這才是正經出路。」
呼呼呀嘿,小男孩悶頭打拳,根本不理他的絮絮叨叨。
「要不要跟俺一起去縣上?俺讓俺娘也給你說說。」小胖子引誘著,但那邊還是掄拳踢腿,看都不看這邊一眼,有些氣不過,蹲下來抓把雪,團一團丟過去,「喂,聽到沒!」
嗖!
砰!
小男孩抬拳把飛來的雪團打粉散,眉頭一挑,但下一拳還是轉回原來的套路上去,「我要練拳,我要……打一頭老虎。」
家裡本來有張虎皮,是爹打回來的,本來說要留著傳家,但前些天讓人搶走,娘為這事一直悶悶不樂,好多天沒笑過……他當然得打一頭回來。
「打老虎?就你?哈哈!」小胖子捂著肚子笑起來,「俺看喂老虎還差不多,說不定還先嚇尿了褲子,哈哈哈!」
小男孩更不想理他了。
笑了會兒,沒人回應,小胖子覺著怪沒意思的,自己停了,「狗子,知道你家虎皮讓高虎大爺搶了去,你不高興,但高虎大爺可是周老爺家的護院把頭,三山五嶺,誰不想巴結?拿了你家虎皮沒準是好事,說不定你還能進周家當門童呢,那可比俺還有出息了。」
小男孩「哼」一聲,繼續打他的拳。
小胖子眼珠一轉,「狗子,聽說高虎大爺還看上你娘了,說要帶她去縣上,到時你抱上這條大腿,可一定要帶上……你幹啥?想打……哎呦!」
小胖子嘴賤,那邊飛來一個攥得梆硬的雪團,正砸他眼角,吱哇一聲叫,從石碾子上跌下來,又摔一屁股墩,看那邊不依不饒,又要把雪團砸過來,趕緊叫,「況叔,您回來啦!狗子打我!」
那邊小男孩轉頭,空空如也,哪裡有爹的影子?情知被騙,再轉回頭來,小胖子已經鑽到門帘子後面,只露著一個圓滾滾的腦袋,得意地笑著,「狗子,俺娘還說,你娘長得就跟山裡的狐狸似的,跑的再遠,男人也能聞著味兒過來,等下次高虎大爺過來,你肯定得換一個爹,不管你……你投也沒用!」
雪團飛來,小胖子縮回布簾後面,隔一會兒又把頭伸出去,正打算說點啥,卻發現那邊已經轉出院子,奔自己家來了,不禁有些慌,要說打架,他還是差……一點的,要不然去找場子的時候,就不會還想著帶人了。
現在怎麼辦?關門上閂還是跪地求饒?娘怎麼偏偏這時候不在家……
就在小胖子發愁地時候,小男孩已經到他家門外,伸手就推門,鄰里鄰居,來回串習慣了,不存在障礙。
門推開了,小胖子又大叫一聲,「況叔!」
「還想騙我!」小男孩怒目圓睜。
「二壯,有事么?」
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小男孩呆了一下,轉回頭去,爹正大步往回走著,雪落滿身,眉梢發尾皆白……頓時沒了動作。
「俺跟狗子說著玩,他一點不經鬧,還要打俺。」叫二壯的小胖子卻緊著告狀。
背長弓,挎獵刀,裹著縫製還算不錯的獸皮袍子,頗有些彪悍的漢子在不遠處頓了頓腳,朝兒子望過來,面容肅然,「狗娃,爹平時怎麼教你的?」
爹爹責怪,狗娃低了低頭,鬆開攥緊的小拳頭,把剛剛推開的門重又拉上關好,然後抬頭對那邊得意洋洋的小胖子說,「對不起。」
抗辯爭駁什麼的統統沒有,那是沒有意義的。爹娘一向與人為善,平時無論吃多大虧,道歉的也還是他們,他是兒子,只能學著,不管喜不喜歡。
家裡沒有大人,小胖子也不敢得寸進尺,「沒事沒事,大家都是好鄰居。」
「狗娃,看看人家二壯多懂事,你以後多跟人家學著點。」漢子先說兒子一句,才對小胖子說,「叔今天什麼也沒打著,改天獵到了,請你吃肉。」
「謝謝叔。」小胖子頗為得意地沖狗娃擠眉弄眼。
漢子看在眼裡,也只是笑笑,朝兒子一招手,「回家。」
狗娃聽話轉身,這時遠遠傳來一聲,「況大兄弟,堵俺家門口乾啥呢?」頗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漢子抬眼看去,是隔壁王大貴的媳婦廖金花回來了,拖著一大捆乾柴,後面跟著她六歲女兒小妮,也拉著小小一捆,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破舊的小棉襖上打著許多布丁,說是一家,但和小胖子完全兩個樣子。
別人家的事情,漢子從來不會多嘴,笑著沖那邊拱拱手,「嫂子好,小孩子鬧著玩兒,已經沒事了。」
兒子不像有事的樣子,但廖金花還是陰陽怪氣地說了句,「看你們爺倆氣勢洶洶,還以為你們想趁俺們家沒人,欺負俺那傻兒子呢。」
「嫂子說笑了,怎麼可能。王哥回來,請他吃酒。」漢子可不會和一個婦人多話,給兒子遞個眼色,先轉身回去。
廖金花抖抖比之兒子不遑多讓的身軀,打鼻孔里哼出一聲,咧開大嘴,「還男人呢,慫貨。……死妮子,走快點。」
後面這句,是說女兒的。等回到家裡,她才問兒子,「你又咋著隔壁那小崽子了?」
小胖子沒什麼好隱瞞的,一五一十說了。
「就這?」廖金花不屑地撇撇嘴,「都是實話,隔壁那小騷狐狸白瞎那副皮囊了,跟一個窩囊廢窩這山溝溝里,換了俺……呸!那高虎咋沒看上俺?真是瞎了眼。」
瞅瞅娘山一樣的「嬌軀」,小胖子嗖一下轉過了頭……眼不瞎,想看不到還真難。
隔壁。
獵弓摘下掛到牆上,漢子問兒子,「拳打幾遍了?」
「還差三遍。」狗娃說著跑回院里,拉開拳架,繼續起來。他每天都要把爹教的拳打七遍,三九三伏不誤,風霜雨雪不擋。
雪花飄飄,拳風呼呼。
漢子看一眼兒子,欣慰點頭之後,才轉去看一直靜靜坐在那裡,安靜地不像話的妻子。
嫻靜、秀雅,即便裹著厚厚的袍子,也不顯臃腫的女子,捧著本書在讀,就像丈夫兒子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漢子走近,低頭一看,「冬令嚴霜雪,災劫起妖狂」映入眼帘,是地母經於今年的一句定語,有些不吉利,不禁道,「莫看這些了,皇帝老子七年前連年號都改了,就想求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但如今還不是大雪紛飛,幾年養息毀於一旦,天……測不得。」
妻子緩緩把書合上,抬起頭來淺淡一笑,配上溫雅面容,柔靜和美,接著唇啟聲發,只是內容跑的有些遠,「狗娃該有一個好聽點的名字了。」
「嗯?」作為丈夫,漢子一時沒能跟上。
女子目光轉去門外,小小孩童正認真地打出每一拳,眸光頓時柔和愛憐無比,「孩子生在七年前的除夕夜……三十晚,初一夜,說是辭舊迎新,但年關難過,命薄更是擔不起,才起個賤名,想著能跟天騙個壽歲。然到了今天,是時候換一換了。」
換名字需要看黃曆通書?
漢子默然片刻,沒有反對沒有質疑,而是問,「還有呢?」
妻子轉回來看他,「等積雪消融,把娃兒送去縣學讀些書吧。」
漢子瞳孔瞬間放大,定定看妻子許久,她意態堅決,沒有說笑的意思,「決定了?」
妻子輕輕點頭,「剛剛兩個孩子逗話玩兒,我聽到一些,童言稚嫩,但有道理。我可以守著你,守著這山,靜度餘生,但娃不行。咱們做父母的,不好太自私。」
漢子這次沒想太久,便豁然開朗,笑笑,「一切交給我來辦。」
孩童上縣學啟蒙,程序上沒多高門檻,適齡、在籍、有錢即可,只是最後一項擋住了太多人,才使縣學生源一直寥寥。
假若那張虎皮還在,不用去求人,漢子都能把一切辦的妥帖,現在虎皮沒了,怎麼都要費些事,但妻子提了,他怎麼也要做到。
看一眼兒子,他就要出門,完全不顧還沒暖和過來的身體。多虧妻子拉住了他,「不急,心裡有譜就好。還有……今兒個是除夕。」
本來最重要的節慶,妻子卻說來艱難,漢子如何不知其中緣由?那日高虎來村裡搜刮,在他家拿走的可不止一張虎皮,屯下的肉食被洗掠一空,只因妻子一個笑臉不肯給……他是高興的。
漢子拍拍妻子拉在胳膊上的手,「嗯,無論如何,年節還是要過的。」
出去借吃食是很丟人,但怎麼也不會比讓妻兒過年都吃不好更丟人了……妻子其實不在意口食,她在意的是今天的另一個意義。
兒子七歲了。
他是當爹的。
轉身出門,妻子心意相通,只叮囑一句。
「趙老爹病的很重,怕是過不了冬天,你先過去問候一下,再說其它。」
「好的。」
寬厚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外面童聲依舊,屋裡再次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