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婆心
那道身影突然出現,意外地令人窒息,時光在這一瞬,也像停頓了片刻。
晨曦映照下,真實而挺拔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
「爹!」
最快反應過來的是狗娃,歡喜的心像是要從腔子里跳出來,撒歡地沖撲過去,結果忘了雪厚路滑,一跤跌扑在地。
「起來。」
況平走過來,低頭看趴在腳邊的兒子,沒伸手去拉,只等著他自己站起來。
狗娃抬頭,滿臉是雪,額頭眉角最多,鼻頭紅紅的,有點狼狽好笑,但滿眼俱是喜色,幾乎是一躍而起,一下抱住父親的大腿,以他現在身高也就只能抱到這裡,然後喜悅無限地又喊一聲,「爹!」
一手提著死掉的兔子和山雞,況平抬起另一隻手拍拍他頭,溫和又有些威嚴地問,「今早練拳了沒?」
「還沒吃早飯呢。」狗娃撒著嬌避重就輕。而且真不是他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當然,現在不用了……真好。
「那回去吃飯。」況平摸摸兒子的頭,拉著他繼續往前,在鄉鄰前停步,大方地舉起手中獵物,爽朗邀請,「晚上到家來吃酒。」
如此情形,只一眼就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麼,客氣話不用多說,有酒有肉什麼都能交代了。
范和看看他,握著刀柄的手鬆開,點點頭,「好。」
「吃酒那是一定的,到時候俺讓你嫂子再給加倆菜,家裡菌菇還有些,擱一起燉,一定出味。」王大貴笑呵呵地搓著手,一如既往地熱情,「你回來就好,省得弟妹擔心。」
看到況平的那一瞬間,他是滿心地失落,恨不能是眼瞎看錯了。即將到嘴地天鵝肉飛走了,有這種心情也正常,但他調整的很快,鄰里鄰居地住著,也都還年輕,不缺機會,等著就是。何況今次的事情也幫他開啟了思路,如果實在等不到,製造機會也是可以的……今年的雪是真大啊。
於是,他表現地比以往更熱情了。
他在家裡什麼地位,況平相信村裡無人不知,說什麼都當不得真,也就不用去當真,「那就有勞大哥和嫂子了。」
「客氣啦,都是兄弟。」王大貴大氣地甩手手,豪氣干雲,回頭看到靜立那兒的美婦人,又不迭地補一句,「今晚一定要多喝幾杯……多喝幾杯。」
「好。」況平朗聲答應,這才望向妻子。
夫妻多年,早有默契,只這一眼,千言萬語已過,寒君瑀眉角舒展開來,緩緩轉身,「我先回去燒些熱水。」
消疲解乏,祛寒除濕,熱水是最好的,因為已經沒有米來做熱湯了。
「走,回家。」況平拉著兒子跟上,不忘招呼鄰居,「兩位兄弟也去家裡喝杯熱水。」
「不了。」范和大步流星,「我還有事……吃酒再來。」
他不去,王大貴也不好自己去,丟下句「有需要幫忙的叫一聲」,也匆匆往回走。
「幾位大哥都在啊。」
然而沒等他們走散,前頭迎來一人,主動打招呼,「家父有話要說,希望幾位都能過去聽聽。」
「趙三兄弟,老爹有啥事招呼俺們?」王大貴有些擔心地問。
趙老爹快不行了,大家都知道。昨個他去探望,摳摸許久才湊出點東西,說是拳頭大小的一袋,但也肉痛好久。
現下環境不好,誰家裡也沒餘糧,趙老爹要是想趁死前再摟點進兜里,那可真就要了命了,偏偏他還得罪不起趙家,怎能不擔心?
「去了你們就知道了。」趙老三趙河沒明說。
「這……」王大貴猶豫,轉回去看那兩位,想拉個幫襯,「你們看?」
趙河也看過去,說實話,他不喜歡這兩個外來戶。但況平一向委屈讓人,做人低調,做事大氣,他說不出什麼來。范和就不一樣了,桀驁不恭,冷硬怪癖,看著就讓人不喜。
為人不通情理也就罷了,還勾搭上本家兄弟的遺孀,壞了村裡的風氣,如果不是父親不許,早提刀趕人了……到這邊來請人,就是為了避開他,結果還能遇到,真晦氣。
況平、范和對視一眼,立刻有了決斷,范和點點頭,「好。」
況平也說,「趙三兄弟,放下手裡東西我就去。」
趙河看他手裡獵物一眼,未嘗沒有眼饞的意思,但趙家人自有傲氣,很快移開視線,一抱拳,「好,那我去通知別家了,一會兒見。」
「待會見。」只有況平回了一禮。
等趙河走遠,王大貴才說,「趙家多半是想藉機刮點,到時候大家可得一條心啊,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范和沒理他。
況平則說,「趙老爹的人品我信得過。」
「都要入土了,還不興人家貪一回。」王大貴的心思還在這上面打轉。
況平不再理他,而是對范和說,「范兄弟稍等,愚兄跟內子說句話,然後一起去趙家。」
范和點點頭,靜靜立在那裡。
況平快步回家,東西隨手放地上,小聲說,「廣茂商行運通越國了。」
噹啷。
正舀水的寒君瑀手一抖,瓢掉地上了,彎腰撿起,指尖掐著瓢把兒,發白,微顫,隔了一會兒,喉腔里發出平和的語調,「他們終於要得償所願了么?」
「商路通達,運轉天下。」況平看看妻子,「這是好事,真的做成,或許大家的日子都能過得好些。」
「也許吧。」寒君瑀沒什麼底氣,「印象中,他們只求財,當然了,有權力也不會嫌棄。」
「這樣說……不好。」況平往外望一眼,「范和在等,我先去趙家,回來再細說。」
「你和他們照面了?」寒君瑀急於搞清這點,但問出來自己先搖頭,「肯定沒有,不然我們夫妻也就見不到了……快去吧,別讓人久等,已經折騰人家一早上了,不好。」
「嗯,我很快回來。」
況平匆匆出門,這次肯定不會有意外,寒君瑀也就沒說什麼,而狗娃,已經在院里打拳了。爹從身邊經過,打得更加專註認真。
況平匯合范和去趙家,得了媳婦「打死也是家無粒米」旨意的王大貴也攆上來,身邊有伴怎麼也能硬氣點。
趙家人丁興旺,五兒三女,都已成家立業,但有兩個女兒嫁去外村,路途遙遠,這樣的天氣通知不到,也就不可能到來。除此之外,包括第三代,差不多都在院里了。
得到消息的村民,也三三兩兩的過來,由著關係遠近聚在一塊,低聲交談,商量抱團的意思明顯。
趙家人並不在意,隔開一段距離看著,每個人臉上都有鄙夷不屑的色彩。
況平他們過來,見到這樣的情形,卻有些犯嘀咕。沒來之前,他們想法和王大貴差不多,現在日子難熬,趙家的嘴又比別家多,攢的多吃的也多,肯定不好過,趙老爹豁出臉來要大家接濟,誰也不好意思一點不給,哪怕是割肉一樣。
他們其實做好了小割一塊的準備,卻發現氛圍似乎有些不對,雖然趙家被愁雲慘霧籠罩,但那絕不是因為缺衣少食。
那又是為什麼呢?
如果只是老人將去,早已有所準備的他們,應該不至於這樣。
王大貴去找更親近的人打聽消息去了,他們兩個對視一眼,在情況未明前,決定保持沉默。
陸陸續續,各家一家之主都到了,擠在院子里滿滿當當,別的不說,至少沒那麼冷了。也就趙家,換了別家也放不下這麼多人。
人多了,嘰嘰喳喳的聲音也就多了,說什麼的都有,好壞參半,有的人抖機靈,故意把懷疑、挑撥的話說的大聲,但沒趙家人搭理,顯得怪沒趣的。
心思重的,多移到邊角,眼巴巴瞅著中廳。無論好事壞事,總要確定了才能想對策,趙老爹一刻不出來講明白,他們的心就得多吊一刻,滋味怪不好受的。
趙老爹是厚道老人,他們人齊了沒多久,大開中門,讓老大老二把他抬到中堂。
竹椅放在門口,幾個兒子死活不肯再往外多挪一點,然後分站兩邊擋風遮寒。作用可能不大,但心是實誠的。
院里頓時清靜下來,大家大氣都不喘一口,靜靜看著那在村裡神一樣的老人。現在老人眼窩深陷,滿目渾濁,臉色灰敗,幾乎不用多專業的判斷,大家就都清楚了一件事情……老爺子油盡燈枯了。
本來還在擔心家裡存糧不多的人,看到老爺子這樣,倒有一部分人會想,如果老人能活下去,擠出一點食糧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更多的卻是鬆了口氣。
老爺子不在了,他們也就不用給趙家面子了。
或許就因為猜到有這樣心思的人在,趙家的人臉色才不好看,因為他們知道老爺子要說的是什麼。
「各位鄉親父老,聽老漢一句話……咳咳,趁更大的雪災還沒、沒到,大伙兒逃、逃命……咳,去吧……」
老人有氣無力,一咳三頓,艱難地說了要大家過來的目的。
「逃命?往哪兒逃?」
「為什麼要逃?」
「這麼大雪,沒地兒去啊。」
「是啊,都拖家帶口呢。」
……
老爺子威望不低,大家雖有諸多意見,但卻沒夾帶什麼情緒,基本都是在客觀地提出疑問和實際困難。當然,不滿多少有點,故土難離是一方面,但更多是覺得老人在危言聳聽。
假如老人健健康康、精神矍鑠,再說這樣的話,大家就算不願意聽,也都會認真考慮一下,但老人這個樣子,實在缺少信服力,甚至有人覺得老人家是老糊塗了,更有甚者,會覺得老人命不久長,所以出這麼個主意拉大家陪葬。
有些話誰也不會說,甚至都不會從表情流露出來,但有時候人很怪,只要聚在一起,某種摸不著看不到的氛圍,會不自覺蔓延出去,想感應不到都難。
范和眉頭皺皺,不自覺移到最邊緣。
況平沒動,是因為想到更多。
那邊老人臉上灰色更多了,小口小口喘氣,緩了許久才說一句,「一定要快走,晚了……晚了……來不、及了……」
「為什麼呀?」還有人在糾結這個問題,並且人數還不少。
「因為、因為有大……大災,要、要命……」老人家氣息越來越弱,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趙家老五打斷道,「爹,咱不說了,他們愛走不走,咱回屋,咱回屋去!」
說著就要和兄弟一起動手,把父親抬回去。
躺椅晃了一下,老人家趕緊抬手拍了一下扶靠,「別、別動我……」
趙家兄弟不忍,但還是停手,但個個咬牙切齒,把滿院的人都恨上了。
老人家不管他們怎麼想,繼續說著想說的話,「冬令嚴霜雪,災劫起……」說到這裡,毫無徵兆地停下,等了片刻,不見後續。
「老爺子,您在說啥?」
「起啥?」
「您倒是說明白點啊!」
……
院里的人著急,七嘴八舌地問起來,亂成一鍋粥,吵吵嚷嚷中,突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地咆叫。
「爹!」
跟著,哭聲響起,別的聲音一下聽不到了。
老人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