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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議廳,準備了幾天的座談會終於召開。這次會議是專為迎接全國政協調研組召開的,之前政協已召開過兩次專題會議,對調研組的到來作足了準備。今天開會有兩層意思,一是再次統一口徑,強調調研紀律,把大家的思想認識統一到一條線上來。另外,也是想借這個機會,把政協下一步工作透個底,好讓委員們有個思想準備。
會議由政協主席馮培明親自主持,之前秘書處已邀請夏聞天等老同志列席會議,省城教育界部分代表也被請了來,政協拿出了很誠懇的態度,目的就一個,希望大家在這次調研中多配合,少添亂。
可到了既定的時間,還不見夏聞天的面,派去接他的車回來了,說是家裡沒人,手機關機,聯繫不上。舒伯楊就說:「要不再等等,夏主席不會不來。」
馮培明不滿地瞥了舒伯楊一眼:「現在開會,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時間。」說完,就神色嚴肅地講起話來。
馮培明今天的講話分三層意思,一是對全國政協調研組的到來表示熱切期盼,他說:「全國政協派調研組到我省調研,表明全國政協對我省的教育工作是非常關注的,我省高等教育經過多年來的發展,取得了長足進步,積累了豐富經驗。特別是這五年,高教事業跟江北經濟一樣,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五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五年的飛躍式發展,已使江北高校事業走在了全國前列,為全國高校的改革與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經驗……」
第二層,他對參加全國調研組的三名委員寄予厚望,要他們不負省委、省**之厚望,不負省政協之重託,帶著全體委員的心愿,還有廣大教育工作者的心聲,把江北高教事業大發展的輝煌成就反映上去。
選派參加調研組的三名委員是今天的與會重點,黎江北坐在前排正中,從接到會議通知那一刻起,他就在想,***給他定什麼調子,會讓他肩負怎樣的使命?這會兒聽馮培明言詞激昂,再三強調要突出成績,黎江北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些天他準備了13個問題,裡面只有兩個談江北高教的成績,其餘11個,都是談問題或不足。他掃了一眼身旁另兩位代表,他們正拿筆認真地記著,表情專註。這兩名委員黎江北都很熟悉,一名是江北省委黨校的林教授,行政學專家。另一名是江北師範大學劉教授,語言學專家,圈子裡都叫他「劉語言」。聯想到這兩人平日的言行,黎江北就想,這次調研,可能跟政協唱反調的,怕就自己一個。
這麼想著,他將目光投到主席台就座的舒伯楊臉上,舒伯楊神情坦然,鎮定自若,看不出有什麼反常。黎江北收回目光,認真作起記錄來。
馮培明的第二層意思終於講完,他咳嗽了一聲,端起水杯,目光環視著會場,很是自信地看了一會兒,接著在黎江北臉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喝水,接著講話。
馮培明要講的第三層,就是當前江北的高教形勢,特別是發生在江北大學的孔慶雲腐敗案,以及此案對江北高教界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開會之前,馮培明就此問題請示過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金子楊。金子楊沒就案件具體談什麼,但他說:「這件事相信對江北高教界影響很大,高教界的腐敗已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曝不得光的,它是混雜在我們高教事業中的一股濁流,清除這股濁流,省委決心很大,政協一定要在這方面起到積極作用。」
馮培明據此斷定,省委對孔慶雲一案,已有了定性。既然金子楊用了腐敗兩個字,就表明,孔慶雲已經……
馮培明正要講話,會議室門悄然推開了,進來的先是會務處一位秘書,馮培明最討厭別人在關鍵時刻打斷他,剛想訓斥,就見秘書身後跟進一個影子來。
馮培明臉上的光芒瞬間失去,他猶豫了一會兒,極不情願地起身,沖門口說:「快請夏老就座。」
夏聞天掃了一眼會場,沖馮培明客氣地點點頭,在會場後面找個座位坐下了。
馮培明的臉色有點僵,半天,才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心裡想,他怎麼在這個時候出現?
黎江北繼續垂著頭,在筆記本上刷刷刷寫著什麼,彷彿,他對夏聞天的到場渾然不覺。
再接著講話,馮培明就變得不自然了,至少,底氣沒剛才那麼足,聲音也沒剛才那麼洪亮,他草草講了幾句,具體講了什麼,自己也不大清楚。不過有一點他很清醒,關於孔慶雲,關於江北大學,他一個字沒提。
會議接著討論,圍繞馮培明剛才的講話,委員們各抒己見。師範大學劉教授是典型的書獃子,剛才他雖也在筆記本上記著,馮培明講了什麼卻一句也沒記下。他第一個發言,談的竟是高校教師的待遇。他說:「改革開放多少年,其他行業職工的收入都增長了,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唯有教師可憐,工資雖然在漲,但與物價上漲幅度相比,工資的漲幅實在讓人寒心。」他以自己為例,說過去他的住房條件在金江市算是上等水平,三口人,58平米。現在呢,他們老兩口住65平米,雖是多了7平米,但與金江市的整體住房條件相比,顯然是到了末流。「房價飛漲,物價猛增,我一個教授,苦了一輩子,尚且買不起一套房,你說教師這行業,還有什麼吸引力?」
劉教授最近正讓房子的事鬧得心亂,他所在的那一片要拆遷,按開發商給的政策,他的舊房在原地還換不了新房一個卧室,往郊區搬他又不樂意,所以就把牢騷發到了會上。
黎江北發現,劉教授講這些的時候,舒伯楊不停地沖劉教授使眼色,但劉教授大約是心裡太堵了,也不管在這樣的會上發牢騷合不合適,根本沒注意。
接下來發言的是省委黨校的林教授。林教授不愧是黨校的,政治水平就是高,他順著馮培明的話,又往深里講了三點,旁徵博引,深入淺出,邏輯嚴密,條理清楚,就跟課堂上講課一樣。但是會場氣氛卻有些亂,後面列席會議的幾位委員好像不大愛聽林教授講這些,竟寫了紙條傳過來。黎江北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寫著:這次選派委員的標準是什麼,為什麼民辦大學的委員沒有資格參加?還有一張寫著:不同級別的高校享受著不同的政策,這次搬遷,江北大學享受的優惠政策最多,而長江大學到現在連教學地址都落實不了,這問題為什麼不談?
連著看了幾張,黎江北不敢看了,他終於明白,今天來的委員,都是帶著問題來的,這會要是控制不好,就會成為一個訴苦會,問題反映會。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把紙條往上傳時,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將他手裡的紙條拿走了。黎江北抬起頭,就見舒伯楊的目光正對在他臉上。
舒伯楊似乎在責怪他,又似乎在暗暗提醒他。
這天的黎江北只講了三分鐘,就一個問題,委員的責任。
他說:「委員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建言也好,提案也好,必須反映人民群眾的心聲。尤其是在當前形勢下,更應該充分發揮政協委員的優勢,加強同社會各界的聯繫與合作,及時反映各方面的真情實況和不同群體的願望要求,推動群眾關心的熱點問題得到解決,維護好群眾正當利益。高教界委員應該時時刻刻把高教事業放在首位,要敢於反映高教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敢揭短。揭短是為了幫助**尋找不足,解決問題,說穿了,揭短也是為了發展,為了更好地促進和推動高教事業。」
黎江北的發言引起會場一陣兒騷動,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因為是討論,坐在主席台上的馮培明也不好說什麼,後來見委員們話題越扯越遠,他提醒道:「大家不要走題,一個一個談,注意會場秩序。」
會議開了將近三個小時,列席會議的委員們到後來真是提了不少尖銳問題,其中就有委員提出,江北大學作為江北省最高學府,校長神秘失蹤,社會傳言紛紛,孔慶雲校長也是政協委員,政協應該出面澄清事實,抵制流言。
馮培明非常嚴肅地說:「這個問題不在今天討論的範圍,孔慶雲到底出了什麼事,紀委會給大家一個說法。」
此話一出,全場肅然,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只要提到紀委,總給人以豐富聯想。
坐在台下的夏聞天面部表情動了幾動,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會議快要結束時,馮培明徵求他的意見:「夏老有什麼指示?」
夏聞天站起身,再次掃了一眼會場,道:「首先我向大家檢討,今天到會遲了,我從醫院往這邊趕時路上堵車,但這不是理由,請大家批評。聽了大家的發言,我很感動,都說政協委員是個虛名,我看不是,今天大家的發言就證明,每個委員都在思考,都在認真想問題,這就好,表明我們的委員已經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也在竭盡全力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要問我有什麼指示,沒有,期望倒是有一條,四個字:實事求是。」
黎江北後來才知道,夏聞天這天遲到,真是路上堵車延誤了。夏聞天患有高血脂,這天正好是他到醫院例行檢查的日子,他又不願坐公車,自己打的去,結果晚到了半小時。
這天黎江北收到一封信,是會後一名委員悄悄給他的。路上沒顧上看,回到家中,黎江北立即打開信,看著看著,晴朗的臉變沉了。
信是長江大學12名教師聯名寫的,詳細反映了長江大學從創辦至今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待遇,特別是跟合作單位江北商學院發生利益衝突后,有關方面不按法律程序,而是聽信江北商學院單方面的說詞,強行將長江大學驅出原校址,使5000多名學子在廢棄的庫房讀書。這還不算,長江大學花巨資購得的土地,又因其辦學手續非法化,被國土部門收回,銀行凍結了該校全部貸款,致使原定今年完工的一期工程成了泡影。信中呼籲,有關方面應該採取積極措施,儘快查實長江大學和江北商學院矛盾衝突的焦點,妥善解決這一遺留問題,讓學子們早日回到校園。
信儘管寫得很委婉,但字裡行間卻有一股掩不住的情緒。黎江北能感覺出,這情緒是憤,是怒,是不得不吐的一種痛。長江大學的情況他了解一些,跟江北商學院合作的前前後後,他也調查到一些資料。他個人認為,長江大學原本是江北省發展民辦高校的一塊實驗田,一塊很有希望的實驗田,可惜這塊實驗田沒種好,讓人糟蹋了。
怎麼辦?黎江北想了好半天,覺得這問題擱到他這兒不行,信上說得很清楚,如果處理不妥,長江大學師生將會進一步上訪,直到問題徹底解決。聯想到前些日子在碼頭看到的情景,還有陸玉送給他的那份傳單,黎江北內心的不安越發加重。
長江大學是一枚埋在江北高校間的**,如果不及早排除,將會引出一系列麻煩,弄不好,會傷及江北高教的主動脈。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無論如何,得把這枚**排除掉!
可怎麼排除?黎江北再次靜下心來,開始思考良策。然而,面對亂麻一樣的現實,他真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腦子裡反而被這些年發生在江北高教界諸多怪事、奇事困擾,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獨自悶想了一會兒,黎江北將助手小蘇叫來,叮囑道:「你馬上著手調查長江大學,從創辦那天查起,一定要細,要全。」小蘇從黎江北臉上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他蠻有信心地說:「教授請放心,我一定會把最真實的資料拿給你。」
小蘇走了很久,黎江北綳著的那根神經還是無法放鬆,他拿起電話,想打給周正群。這個時候,他真渴望能跟周正群好好談談,交換一下彼此的想法,包括對孔慶雲的事,他也想從周正群嘴裡多知道點消息。畢竟,慶雲跟他關係非常,又是江北大學的掌舵手,他的事一天不落實,江大這艘巨輪就一天不得平穩。
江大可千萬不能再有動蕩啊——
電話撥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停住,耳邊不知怎麼就響起舒伯楊提醒過他的話:「慶雲同志的事涉及方方面面,聽說龐書記也難住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給周副省長施加壓力,畢竟,周副省長跟夏老的關係,是誰也越不過去的坎兒。」
黎江北猶豫了,這個坎真是不能越,也無法越,那麼,按組織原則,正群就應該迴避,至少,他不能主動過問案情。
正犯著難,放在另一邊的手機響了,黎江北拿起手機一看,正好是周正群打來的,當下興奮地接通電話說:「我在家,有什麼事嗎?」
「出來坐坐,喝杯茶。」
「好!」黎江北問清地址,衣服也沒顧上換就往外走。半個小時后,他來到一家叫清水閣的茶社,周正群已等在裡面。
「會開得怎麼樣?」周正群看上去並不像有急事的樣子,臉上一派從容。
「還能怎樣,老生常談。」
一聽老生常談四個字,周正群就知道,黎江北對今天的會議不滿。不過他沒就此問題問下去,政協那邊會議剛結束,就有人向他彙報了情況。其實不用彙報他也能想象得出,馮培明開這個會,目的就一個,讓委員們齊了嗓子唱讚歌。唱讚歌周正群不反對,問題是,眼下這麼多問題堆在眼前,委員們會按照你的旨意去唱嗎?
「我剛剛從龐書記那兒出來。」周正群忽然說。
黎江北暗自一驚,按說這是高層領導間的機密,周正群不該講出來。
「怎麼,你不想聽聽,龐書記跟我談了些什麼?」
黎江北想了想,道:「不想。」
「假話。」周正群朗聲一笑,「你黎委員什麼時候也說起違心話來了,真不想還是怕我不講?」
「兩者都有。」黎江北實話實說。
「嘿嘿,我說嘛,你黎委員要是對這些不感興趣,那才叫怪。不過我還真不能告訴你。」
說話間,服務員捧上了茶,是兩人最愛喝的一品鐵觀音。黎江北品了一口,味道真純,這一壺茶,價格絕對不菲。「你不會是找我貧嘴吧?」他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
周正群臉上那層笑意讓他問了回去,半天,才端著茶杯道:「有件事想跟你核實一下。」
「什麼事?」黎江北陡然警覺起來。
「慶雲同志是不是在收藏字畫?」
「收藏字畫?」黎江北臉上的警覺轉成了驚疑,他跟慶雲同事多年,還從沒聽說他有這愛好。
「怎麼,他……」
「你先別亂想,只管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黎江北緩緩搖頭,見周正群狐疑地盯住他,他又道:「這事我還真吃不準,這種純粹的個人嗜好,別人是很難知道的。」
「他連你也瞞?」
「不。」黎江北堅定地搖搖頭,「不是他瞞,是我壓根就沒聽到他有這一嗜好。」
「這就奇怪了……」周正群像是自言自語,說完,輕啜了一口茶,眉毛一揚,「算了,不談這事,談談你吧,準備得如何?」
黎江北清楚,周正群心裡有事,這事一定跟字畫有關,但他沒追問。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這是黎江北的處世原則,儘管他跟周正群可以無話不談,但那是在周正群願意的前提下,周正群不想說或不便說的事,他從來都裝作不感興趣。
其實他心裡,恨不能就這話題談一夜,談到天亮為止。
黎江北將自己準備的情況簡略說了說,見周正群不時地皺眉,有些吃不準地問:「怎麼,我這個方向不對?」
「不是你的方向不對,關鍵要看調研組的方向。江北啊,你是一個敢講真話的人,這點令我尊敬,但有時候講真話是要犯忌的,弄不好還要殃及大局。不瞞你說,我跟龐書記也擔心這點,到目前為止,我真是不知道,讓你參加這個調研組,到底是對還是錯?」
「怎麼,你也懷疑我?」
「這跟懷疑扯不上邊,我還是那句話,大方向你自己拿,但有一條,不能什麼都往上捅。你要記住,你這次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江北省,如果因你的耿直惹出太多麻煩,我這個副省長可招架不住。」
「你這是給我敲警鐘?」
「該敲時必須敲,誰讓你黎江北是一個有前科的人。」
黎江北的頭刷地低下去,這句話聽起來隨意,其實卻是周正群經過深思后說出的。去年一次調研中,就因黎江北不顧周正群等人的反對,將江北省高校負債的數字捅了出去,結果到現在風波都沒平息。
有些事他們兩人的立場是一致的,有些卻未必。作為主管教育的副省長,周正群考慮的,不只是某一方面,而是綜合。既要發展,又要避免問題,最好不出問題,換上誰,怕都不能做得這麼周全。而黎江北追求的,恰恰是周全。
兩人喝淡了一壺茶,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離開時,周正群忽然又記起一件事:「對了,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從明天起,你搬回學校辦公。」
「為什麼?」黎江北不解,今天周正群說的話,老是出其不意,讓他琢磨不透。
「不為什麼,這是我對你的要求。」
「這……」
「該服從時還得服從,學校那邊我已打過招呼,明天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