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去活來
安紅豆是被一陣搶天呼地的哭叫聲給吵醒的。
「啊……啊……老天啊……老天啊,我的紅豆,我的妮兒啊……」
一般情況下,能發出這樣可怕的,撕心裂肺哭叫聲的,往往都會是一些婦道人家。
偏偏這場捶足頓胸的哭喊叫人聽著非常奇怪,竟生生是個嗓子嘶啞,充滿了滄桑凄涼的男人聲音。
安紅豆一個激靈,頓時便「唰」的睜開了眼睛。
一瞬間,不對,也許還有那麼一些些功夫。
安紅豆耳邊男人的嚎啕竟神奇的止住了,接著,便是一群人驚恐萬狀尖叫聲。
「啊?……」
「詐屍啦,詐詐詐詐……詐屍啦……」
「哎喲我的娘哎,不得了啦,安秀才妮子詐屍啦……」
「快跑,快逃命啊……」
安紅豆只覺得身體四周炸了窩一般的奔逃腳步聲震的她腦袋生疼。
她憋氣的一骨碌爬起來,原本想站起來的,不料腳底發軟,只得雙手拄地,勉強就勢坐起身子。
這一坐不打緊,安紅豆由不得嘴一張,「哇」的一聲,特么的,竟抽心兜肺噴吐出一大灘又苦又酸的黃水來。
吐完這灘黃水,安紅豆只覺得天旋地轉,不覺又「砰」的一聲,仰面朝天摔躺了下去。
暈暈乎乎之間,安紅豆覺得自己被人一下子從地上抱起上半身,摟在懷裡。
一個男子啞著嗓子,鼻息濃重的喊叫道:「紅豆,紅豆,你不要嚇唬爹啊……你這是……活過來了?還是死得冤屈,不甘心吶……」
安紅豆靠在驚怕的渾身顫抖,卻又不忍捨棄自己女兒而去的老爹懷裡,閉著眼睛。
半晌,才掙扎著,低微的說道:「我沒死……冷,冷,咯咯,咯咯咯,好冷,好冷……」
現在正是十月末的天氣,雖未到了天寒地凍,但田埂地頭上,早就鋪滿白色寒霜,溝渠潭水裡也開始結了薄冰。
安秀才趕緊握了一下女兒冰冷的手,又用自己冰涼的手摸摸女兒的額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阿彌陀佛,老天爺呀,回家,爹這就帶你回家……嗚嗚嗚……」
方才受到因為驚嚇四處奔逃的人,有關切過甚的,有膽氣稍大的,此刻又慢慢的聚攏了過來。
早有人聽明白了安紅豆父女的對話,才曉得這妮子人賤命硬。
洗衣服失足落進冰冷的玲瓏潭裡,泡了大半天才,給人潛入水底撈上來,原來不過是被冷水給灌昏死過去了。
嗐,都是他們這些山裡人沒得見識,失驚打怪的,白白自己嚇唬了自己一場,著實可笑的很。
有個熱心腸的大叔不顧自家寒冷,趕忙脫下自己的一件油膩膩的破棉襖,給安紅豆焐上。
破棉襖上一股可怕的氣味頓時熏得安紅豆又翻腸攪胃起來,好在她肚子里實在是沒有什麼好吐的了。
抽抽了一歇只得作罷,身體卻稍微暖和了一些。
眾人七手八腳,幫著安秀才把死而復生的女兒抬回他那間東倒西歪破茅草房。
一路上,安紅豆聽見眾人嘮叨最多的,感嘆最多,只有兩樣話。
「這妮子,咋恁不小心呢,洗個衣服差點又把小命個搭上了,萬幸,萬幸……」
「去年也不知道咋弄的,從那樣陡的山坡上摔下來,磕破了後腦,流了那麼一大灘的血,駭死個人。」
「雖然也是撿了條命回來,人就木木獃獃的,話也說不利落了。」
安紅豆躺在一攤爛稻草上,聽著眾人七長八短亂糟糟的議論。
心裡暗道,我可不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的。本姑娘記得很清楚,我是被二伯家的二姐安紅米給推下水的。
而且,只從去年她一個人上山上挖野菜,突然摔下了山坡,被救活之後,一直都不記得,自己好好的,到底是怎麼要一個人跑到山上去的?
為什麼又從一處特別陡峭的山坡山摔下來,幾乎喪了性命?
現在,她好似夢中驚醒一般,所有的前塵往事突然之間,都無比清晰的記了起來。
萬幸?哪有什麼萬幸?我也不是什麼紅豆了,我不過小名叫豆豆。
我好好一個體校武術班學生,散打練習之餘,跑到隔壁游泳館鬆鬆經骨,不想一個猛子——卻扎到這裡……
安紅豆默默地琢磨著,不知道待會再跑到這玲瓏山下的玲瓏潭,一個猛子還能不能再扎回體校游泳館的水池裡?
最叫安紅豆感到無語的,就是打她腦子開始清醒的那一刻,她不但記得自己所有的事情,還清清楚楚記的安紅豆所有的事情。
比如,她還清楚的記得自己眼睛剛睜開的一剎那。
耳邊最先發出的那聲滿含驚恐的「啊」的尖叫,就是也想謀殺安紅豆的安紅米的聲音。
後來,所有看熱鬧的人都跟著擠進安秀才的破草屋。
唯獨安紅米沒敢來,想是做賊心虛,被嚇得不輕。
並且,在她有些意識的時候,腦海中便好像有一個奇怪的強烈的執念:「一定要報仇!一定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看來,她來,是要替不肯瞑目的人完結夙願的。
換句話說,此刻的安紅豆本質上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兩個靈魂共用一個身體的人。
所有種種,才是叫豆豆的安紅豆既不感到生氣也不感到抓狂,只能暗暗選擇波瀾不驚的原因。
此刻,安秀才的破屋裡,一堆亂鬨哄的人。
鄰居陳大娘向是個有名的刀子嘴,不饒人,心腸卻是極好。
早就飛奔著回去,從自己家裡拿了小小的一塊生薑和一小撮土糖,張羅著給紅豆熬一碗薑湯。
張屠夫的小老婆王氏挺著大肚子,紅著眼睛,忙忙的在安秀才的破灶台下生著了火。
第一把柴草嗆出的濃煙,頓時熏得破屋裡人睜不開眼睛。
安紅豆躺在地上,又及口唇上蒙著一床幾乎沒有什麼棉絮的破被子,倒沒啥被煙熏的感覺。
她腦子裡一邊細細的捋著安紅豆從小到大的遭遇,一邊琢磨著,這些人裡面,除了自己的爹,最關心自己的,可能就是王氏姐姐了。
煙熏火燎之間,眾人都忙著看紅豆,冷不防外面突然傳來張屠夫粗魯的破口大罵:「m個x的臭婆娘,敢是你老子死了?擠在這裡搶孝帽子呢?衣裳也不洗,飯也不燒,你想餓死老子好嫁小漢子啊?」
在玲瓏鎮上賣完豬肉,渾身還帶著油膩腥氣的張屠夫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氣勢洶洶的闖進安秀才的破屋裡。
全然不顧眾鄰居都在場,上前一步,一把薅住早就白了臉的王氏頭髮,劈臉就是一個巴掌。
口中亂罵不止,拖了王氏就走。
王氏向是被打罵慣了的,雖然臉上著了重重一巴掌,頓時紅了半邊,嘴唇被打破,嘴角沁出一縷血絲來。
她卻不肯哭叫,只趔趄著身子,雙手護住自己的腹部,任由丈夫揪著頭髮打罵拖拽。
破屋裡擠著的一大堆人,他們隻眼睜睜看著,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勸解一聲,阻止一下。
連嘴巴最不肯饒人的陳大娘都只管瞪眼看著,臉有憤憤,卻不敢多事。
原來,這王氏可憐。母親死得早,繼母為了給自己兒子娶媳婦,攛掇著男人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典給了張屠夫為妾。
張屠夫的大老婆邢氏原本潑辣,卻為生不出孩子,只得忍氣吞聲,由著丈夫買了王氏做小老婆。
邢氏原看著這王氏漂亮,就拈酸吃醋不已,每天便端著個大老婆的架勢,尋找法子的打罵。
及至後來王氏有了身孕,她卻又不再動手,怕自己失手打落了王氏的胎,惱著丈夫,不信她了。
表面做好人,暗地裡卻百般挑撥著丈夫,恨不得張屠夫一怒之下,那殺豬刀一刀結果了王氏才好。
張屠夫倒也喜歡這王氏,卻又忌憚著王氏太年輕漂亮。
最聽不得邢氏拍著大腿叫喊那一句「大著肚子,還變著法子的盡惦記著往外跑,我怎麼勸也不聽……是你心愛的人,叫我有啥法子?」
張屠夫立刻便會打翻醋罈子,狠揍王氏一頓,屢試不爽。
安紅豆知道大家都懼怕這家人,男的蠻狠兇惡,女的無賴潑皮。
他們打罵王氏的時候,若是男的開口勸了,張屠夫必然說他和王氏有姦情。
若是女的開口勸了,邢氏便有本事站在村子路口,扯開嗓子,跳著一雙大腳,上下十八代,不罵個三天三夜就不算完。
可是,此刻眼睜睜看著張屠夫暴虐,安紅豆覺得自己的胸口都快被氣炸了。
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勁,一下子從爛稻草上坐了起來,對著門口拼盡全力的怒聲叫喊道:「張屠夫,你個混蛋,你給我住手!快放開她……」
眾人猝不及防,不覺一起驚訝的張大嘴巴。
他們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知道,只從去年紅豆這妮子去山上挖野菜,跌下那座陡峭崎嶇山坡,磕破了腦袋。
昏睡幾天幾夜之後,別說跳著腳指著別人叫罵了,根本連句完整的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再說了,這紅豆自幼便是文靜柔軟的性子,何時如此潑辣兇悍過?張口就敢罵張屠夫混蛋?
安秀才更是驚恐的瞪大眼睛,被自己妮兒嚇個半死。
雖然他也知道紅豆和王氏要好,王氏經常帶著紅豆做針線活,沒人的時候,把自己牙縫裡省下的一點半點吃食偷偷塞給紅豆。
紅豆也經常幫彎腰困難的王氏捶洗衣服,幫王氏干一些永遠干不完的活計。
可往常紅豆也不是沒有親眼目睹過張屠夫夫妻苛.虐王氏,那一次她不只是眼淚汪汪的看著,瑟瑟發抖。
今兒這是怎麼了?被玲瓏潭的冷水浸泡的中邪了。
就在眾人滿腦子混亂的當兒,剛才還軟麵條似的躺在爛稻草上喘息的安紅豆一邊厲聲叫罵著,一邊就挺身站了起來。
門外正打罵的起勁的張屠夫也吃了一驚。
若不是紅豆指名道姓的叫罵,張屠夫也不敢相信這個向來膽小如鼠的女娃娃是對著他如此憤怒的大吼。
並且,混蛋這個詞,還不是一個未出嫁的妮子敢隨便罵出口的粗話。
張屠夫手中薅著王氏的頭髮,人卻不由得回頭去看。不看還好,一看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安秀才的破屋窄小,安紅豆又生的出眾,此刻披頭散髮,頭髮上還沾著爛稻草,紅了眼的小野獸一般惡狠狠的瞪著他。
大有一副他再不放開王氏,就要和他拚命的架勢。
兇惡霸道如張屠夫,竟有瞬間的慌神,不覺就鬆開了緊緊抓住王氏頭髮的手。
說句老實話,張屠夫也覺得這安秀才家的妮子是中邪了。
安秀才醒過神來,慌忙一把抓住女兒的胳膊。低聲哀求道:「紅豆,你這是怎麼了?別人家的閑事……你可不敢惹禍……」
紅豆使勁甩開安秀才,三幾步就跨出門外,指著張屠夫厲聲喝道:「這世道就沒有王法了嗎?你再敢胡亂打人試試!」
張屠夫心中雖然有些驚疑,但他向來都是悍惡蠻橫,鬼神不怕的。
被紅豆當著眾人如此厲聲呵斥,不由得紅了臉。
扎撒著一雙生著黑毛的手對安秀才嚷嚷道:「窮秀才,你聽聽,你自家聽聽,你妮子都說的是什麼瘋話?虧你還是讀書人,不叫人醜死了?」
瞪著紅豆梗著脖子怒道:「你個小妮子是不是瘋魔了?被冷水泡糊塗了?」
「你懂什麼是王法,你知道啥叫王法?老子今天告訴你,老子是她男人,老子就是她的王法。老子就是打死她也是我出銅錢買的,關你什麼事?」
一邊吼叫著,凶性又起,一伸手,又要去薅王氏的頭髮扇耳光。
不料手還未及並不躲閃的王氏的頭頂,卻被安紅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領。
稍一用力,張屠夫肥大的身體便莫名其妙的騰空翻起,噗通一聲,竟重重的摔了個嘴啃泥。
張屠夫哪裡曉得自己著了安紅豆的倒背揣?幸虧安紅豆此刻又餓又虛,其實並沒有多大力度。
要不然,恨極的紅豆非把張屠夫五臟六腑都給慣出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