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獼猴君
已經恢復了些氣力的安紅豆只得趕緊點點頭:「我好多了……爹,家裡可還有什麼能吃的?」
擱在往常,聽見紅豆問出這樣的話,安秀才一定會感到非常的奇怪。
就在今天以前,每次父女倆弄到什麼能填肚子吃食的,紅豆總是先要孝敬了爹爹,緊著父親先吃了,才肯自己吃的。
安秀才倒也不是非要和自己死裡逃生的女兒去爭這麼一口吃的,哪怕他餓死,也情願自己女兒能有一口吃的。
他就是覺得,紅豆被人從玲瓏潭撈起來之後,彷彿換了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他好像從來就不認識的,可怕的人。
所以,安秀才立刻便認為紅豆是沒有吃飽,所以才這樣問。
他立刻忙忙的轉過身,在窄小的破屋裡一邊打著轉,一邊急急的嘟囔道:「爹尋尋看,尋尋看……」
在屋角搬開破米缸蓋子,又去翻那些不知道都是些什麼破爛東西的笸籮,布袋。
其實哪裡尋得到稍能入口的吃食?
早上紅豆給人洗衣服,還沒有來得及幹完活換回吃食,就失足落水。
萬幸人家的衣服沒有跟著拉落進玲瓏潭,免了賠賬。
安秀才原舉了破竹幡出門,走村串戶,尋著給人家寫幾個字,賺幾文的。
不料還沒有走出村口就得到女兒落水的噩耗,折騰了這一天,哪得一點營生?
紅豆看安秀才這樣,知道這破屋裡實在是沒有什麼能吃的了,心裡不禁一陣難受。
知道自己方才就不要那麼餓死鬼投胎般的狼吞虎咽了,好歹也給這個親爹留一口充饑的飯食啊。
半晌,見安秀才也尋不出個什麼來,只得沒話找話的問紅生道:「天都黑了,你咋還不回去?」
紅生瑟縮了一下,好像怕紅豆又扇他巴掌。吶吶道:「娘去鎮上沒回來,姐不知道去哪了,我才來看三姐的。」
紅豆在安家堂姐妹里排行老三,所以紅生叫她三姐。
紅豆頓了一下,沒頭沒腦的對紅生說道:「你姐是去村東收皮貨的鋪子了吧?」
擱在往常,紅豆是絕不會問出這句話的。
紅生臉有困惑的搖搖頭:「我不曉得……」
紅豆知道紅生太小,問也問不出什麼。
好在從他口中知道二伯母去了鎮子上,今天晚上可能回不來,她又稍稍放心了些。
若是不然,待會紅生回去,被他娘問起臉為何起了五根紅指印,小孩子不知道撒謊,又是一場口舌。
安紅米是不會關心自己這個鼻涕蟲弟弟的,就算是看見了,也頂多是卯足了勁等她娘回來了告狀。
雖然此刻的安紅豆完全不怕這些人了,但她現在還不想和這些人纏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叫自己和安秀才吃上一口飯。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安秀才活活被餓死。
紅豆想了想,看著外面逐漸昏黑的天色,對安秀才說道:「爹……「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你不要忙乎了,我先把紅生送回去。」
一邊說,一邊從爛稻草上面爬起來。
安秀才慌忙說道:「紅豆,你身子還弱著,快躺著吧……我送紅生,我送,我送……」
紅豆已經站起了身,對著安秀才苦笑了一下,用安慰的語氣說道:「爹,我沒事了……」
一語未了,紅生卻看著紅豆的頭頂,突然咯的一聲笑了起來。
用手指著紅豆笑:「三姐頭上能做雀子窩,掏雀子蛋了。」
紅豆拍了紅生的頭頂一下:「亂叫個啥?快去把那葫蘆倉里三姐的梳子拿過來,我梳梳頭,好送你回家。留在這裡,三姐可沒有晚飯給你吃。」
安秀才還想勸阻,但聽著紅豆說話的語氣,好像確實有些硬朗了,便不再言語。
安秀才家貧寒至極,紅豆作為一個姑娘家,卻連一個最簡單的妝奩盒子都沒有。
無奈只得拿一隻老葫蘆挖空了瓤,鋸切出一個四方的豁口,掛在牆壁上,盛放幾樣簡單的木梳頭繩之類的女孩子梳頭物件。
小孩子不懂得記仇,紅生小臉上被三姐扇出的指頭印還老高。
聽了紅豆的吩咐,還是趕緊跑到牆壁邊,踮起腳尖,為紅豆取下一隻舊木梳。
這隻木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粗糙的梳背,還缺了兩三根梳齒,卻被紅豆清洗的很乾凈。
看得出,紅豆很愛惜這把木梳。
原來,這把木梳是紅豆娘留下的,唯一沒有被爹變賣的東西。
每次拿著這把木梳梳頭的時候,紅豆就覺得好像是娘在輕輕地摸著她的腦袋。
因為怕損毀了木梳,.紅豆費了很大的功夫,才一點一點的把一頭又濃又密的頭髮梳理好。
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
紅生也是小孩子氣,聽紅豆說要送他回家,就傻呵呵的等著。
不知道是因為被紅豆扇紅了半邊臉,不敢回去見他姐姐,還是怕了紅豆,直到紅豆收拾好了,拉著他的手,出門送他。
其實,紅生也就是一個野孩子,整天漫山遍野的跑,踢死蝦蟆鬧死猴,常被他娘揪著耳朵罵死罵活的。
此刻就是一溜煙跑回去,也不見得就被狼銜了去。
紅豆說送他回家,完全只是一個出門的借口。
安秀才因著她今天溺水蘇醒后,種種舉動,拳打腳踢,著實古怪駭人,此刻又言語蹊蹺,也不敢過於阻攔,只得由她。
紅豆一出了自己的破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晌午時分,她被眾人拿漁網從玲瓏潭撈起來,渾身濕透。被人抬回家,可憐也找不到多餘的衣服更換。
她昏昏沉沉的時候,陳大娘拿破被子替她遮著身子,先替她烤了身上的小襖,又替她烤了粗布襦裙和破舊的夾棉褲,匆匆忙忙,那得全乾?
此刻走出門被冷風一吹,紅豆直覺得渾身的衣服都是濕冷濕冷的。
可是,再冷,她也要出去轉轉。
呆在自家的破屋裡,是尋不到什麼能填飽肚子東西的。
看著安秀才那副抖抖索索的樣子,只怕挨不到天亮,就要被餓昏了。
安紅豆咬咬牙,狠狠的握著紅生暖呼呼的小手。
紅生疼的叫嚷道:「三姐,你使好大勁,攥死我了,疼……」
一邊嚷嚷一邊使勁抽開自家的手,撒腿就跑。
紅豆打了一個寒顫,叫道:「三姐身上冷,你手暖和,給我焐焐暖唄。」
「紅生,紅生……」
但紅生已經順著回家的道兒,飛快的沒在暮色里了。
紅豆順著紅生的背影,遠遠瞧著龍山坳路盡頭靠左的一片燈火零星的房舍,又使勁咬咬牙,盡量讓自己的身子和心情都穩住,不要哆嗦。
安紅豆抖擻抖擻精神,踩著腳下走路一壓,還直往外冒水的破爛鞋子徑往村東頭走去。
一隻身形高大的大黑狗對著她咻咻的沖了過來,後面,還起鬨似的跟著幾條亂汪汪的狗。
那些狗此起彼伏的吠著,四散開,把紅豆圍在中間。
這要是擱在往常,安紅豆非給嚇破了膽不可。
但此刻的安紅豆卻很鎮定的站住身子,大黑狗見紅豆站住,一點也不怕它,只好也站住了,用眼睛看著紅豆,不停的汪汪。
紅豆像遇見一個老朋友似的對它說道:「大黑子,你幹嘛攔著我?」
原來,這條大狗是張屠夫家的,差不多是龍山坳的狗王。
紅豆先頭特別怕這條大黑狗,心裡又畏懼張屠夫夫妻兇悍,所以她從來不敢一個人去張屠夫家尋王氏,都是王氏過來她家和她一起做活計。
這條大黑狗有時候也會跟著王氏到安秀才家門口,卧在那裡,紅豆見了,就會嚇得門都不敢出去,把王氏惹的笑個不停。
其實,這條大狗還蠻通人性的。
此刻突然聽見紅豆叫著它的名字,頓時就對著紅豆使勁的搖起尾巴,還答應似的汪汪了兩聲。
紅豆嘆了口氣,走到大黑身邊,蹲下來,用手撓了撓大黑毛茸茸的下巴頦,大黑立刻乖巧的在她腳邊卧下了。
紅豆低低的對大黑說道:「我要去給我爹弄點吃的,不然,他就要餓死了。」
大黑子嗚咽了一聲,好像聽懂了似的,立刻站了起來。
紅豆見大黑子不再阻攔她,便也直起身子,對它說道:「大黑子,你回家吧,不要在外面野了。」
大黑子站在那裡看著她,然後扭頭去了。
其餘的狗也像得到指令似的,紛紛散去。
待紅豆走了幾步,卻發現大黑子並沒有走遠,而是獨自尾隨在她身後,好像是要跟著她的樣子。
安紅豆也沒功夫去和一條別人家的狗纏扯,也不明白它到底要幹什麼,只得由它。
皮貨鋪子門敞開著,裡面已經影影綽綽的點上了油燈,安紅豆站在門口,對著裡面叫喊道:「彌厚君,你出來一下。」
一句話喊完,安紅豆不知道怎麼想的,忍不住竟「騰」的笑了起來。
獼猴君?這是什麼奇葩的鬼名字?
可就在方才,她還沒有覺察到這個名字的可笑。
由此想來,她先頭關於這個世界的思維,一直還都是安紅豆的。
所以她心裡記得這個名字,卻還沒有絲毫覺得可笑的念頭。
現在,經她張口這麼一叫,頓時就變了味,由不得她不笑。
但可笑歸可笑,安秀才的女兒安紅豆卻是因了這個男人,不明不白的喪命山澗深潭。
既然自己替了安紅豆活轉過來,這筆帳,怎麼著,她也要一一討還回來。
皮貨鋪子里聞聲便走出一個身穿寶藍色長夾襖的年輕男子。
那人一見安紅豆笑嘻嘻的站在門口,頓時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喜出望外。
幾乎要對著紅豆撲過來抱住一般的歡喜道:「紅豆姑娘,你……你沒事吧,你怎麼又肯來我這鋪子了……」
一語未了,猛省紅豆方才高聲大嗓的直呼其名,頓讓他有一種不安,臉上的歡喜又轉為驚疑。
定睛又朝著紅豆的臉仔細的看了看,見紅豆望著他,臉上仍舊是憋不住的笑,才實在高興起來。
好像得到了鼓勵,他看著紅豆,像是下了決心似的,聲音突然轉低。
輕輕地說道:「紅豆,我曉得你來的意思,只要你肯,我就娶你做我大娘子,真的,我願意,你可千萬不要再做傻事了……」
彌厚君這句話,要是擱在之前的安紅豆,必定會羞囧的真的跑去投了玲瓏潭。
要是依著現在的安紅豆性子,必定會給他定個烏青烏青的熊貓眼。
儘管他說這話時,態度真的非常誠懇,並無半分輕薄取笑的樣子。
但此刻的安紅豆,既不是來找這位獼猴君私奔的,也不是找他打架的。
當然,她也知道他最後一句話是啥意思。
安紅豆便斂了臉上的笑,故意對滿臉祈盼的彌厚君說道:「你曉得什麼?誰要你娶我做什麼大娘子小娘子來?」
「彌少東,我來,是問您一句,您今天早上叫我替您幫炊的事情還算嗎?」
「我也不太明白少東的話,我可沒做什麼傻事。」
「我今兒早上……就是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滑落水裡罷了。」
彌厚君見紅豆如此淡定善言,侃侃而談,也沒有些多少吃驚。
只是連連搖頭說道:「沒……沒,我以為……我以為……」
安紅豆輕笑了一下,不待他嘰咕完,再次說道:「不要你以為,他以為的了,我不過就是嗆了一肚子的水,早就沒事的了。」
「彌少東,我來只是想問問你,您今天早上去我家,叫我給您幫炊的事情……」
彌厚君趕緊連連道,「算算算,當然算的,紅豆姑娘,只要你不怪罪我早上的唐突就好。在下實在是沒有得罪你的意思……」
說著,又紅了臉。
吭哧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道,「我彌厚君說過的話就一定算話,如果姑娘覺得男女授受不親,早上是我唐突了你,我認賬,絕不委屈了你。」
末了,又鄭重其事的強調道,「你放心,我做的了主的。」
安紅豆見他這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可笑之餘,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感動的。
儘管夜色昧暗,皮貨鋪子里透出的燈光也不甚明了。
安紅豆的好視力還是瞧見,這位獼猴君人雖不是十分俊美倜儻,但生得好像也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