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懦弱無能
時間：1999年11月5日，午飯時間。
地點：河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男生5421宿舍。
人物：高治平、楊重坐於書桌兩邊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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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重：（微笑）嗨，治平，告訴你一件趣事兒，我女朋友跟我說，她們女生都在傳播你的一句「經典名言」呢！當然，有的是佩服，有的是譏笑……
高治平：（驚訝）啊？那是什麼話兒？我有什麼事兒，又給這群長舌婦們抓住把柄啦？
楊重：你是不是曾對輔導員老師說過這句話：「我不但物質生活空虛，而且精神生活尤其空虛！」現在她們都在哄傳你精神空虛呢！
高治平：奧，是這句話啊！這是那天我去請老師幫我聯繫一份家教時順口說說的。本來也不過是開開玩笑嘛！再說也是順著老師的話往下胡謅的。這一定是梁雪那個小**傳播起來的吧？
楊重：呵呵，就是她說的。你怎麼知道？奧，是不是你說這話的時候，她也在場啊？
高治平：是啊！這小娼婦可真是個長舌頭的爛蹄子啊！只怪我當初還曾暗戀過她哩！當然，她沒看上我老人家，純粹是門縫裡看人，有眼不識泰山啊！
楊重：呵呵，狗眼看人低，自古是如此！
高治平：咱們班這群女生也太特么喜歡背後瞎嚼舌頭了！議論別人有什麼好處啊？最可恨的是她們刻毒得很，往往造謠誹謗，把別人貶得一錢不值，甚至臭罵成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呢！
楊重：哎喲！治平，你也不能把她們看得這麼邪惡，這麼黑暗呀！不過，我還是應該承認，你說的話有一定道理。事實上，她們對你的評價，簡直不堪入耳……（遲疑，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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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揚眉，急切地追問）評價怎麼樣啊？你倒是趕緊說啊，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
楊重：我說出來，你能保證承受得了嗎？那可是些很侮辱人的話啊！
高治平：嗨！快別賣關子了！說實在的，我在咱這些男同學里的地位已經夠低的了，我還在乎女生說什麼嗎？
楊重：（下定決心）好，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她們認為你呀，是學習最差、腦子最笨、最骯髒邋遢、最不守紀律、最不關心集體、最不團結同學、相貌最丑、脾氣性格最壞、最討人厭、最不看眼色、最吝嗇小氣、最難接近最孤僻、將來也一定最沒有前途……總而言之，你是咱們河東師大中文系所有男生里，最差勁、最無能的一個人！
高治平：（呆如木雞，無語良久）呃……
楊重：好了，我把她們女生卧談會的結論告訴你了，這可是我女朋友小芳悄悄告訴我的。她可是再三叮囑我，這是絕對不能告訴你的絕密新聞啊！你可不要因此而恨我們吶！我們只不過告訴了你在她們心目中的印象這個事實，這個觀點可與我們無關啊！
高治平：（初則義憤填膺，怒容滿面，既而沉默黯然，陰沉沮喪）奧……原來我在她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如此之差啊！這可真是……這讓我說什麼好呢？當然不能說她們忘恩負義，因為我從來就沒給過她們什麼恩、什麼好處。是的，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也許這也就接近於客觀事實了。三人成虎，謊言重複一千遍，也會成為真理的啊！
楊重：（安慰）唉，也不必把這些話太當真。何必放在心上呢？反正也不過是些閑磕牙的玩笑話。
高治平：（沉思，情緒漸漸平靜）不，這種背後議論，恰恰可以反映一個人在他人心目中的真實形象。啊，我並不恨她們。我只恨我自己，究竟是怎麼做的人，一至於斯？
楊重：你也不要太傷心了，誰人背後不被說啊！
高治平：啊，楊重，你作為我在咱男同學中最親密的一個人，我請求你，把咱們男生在我不在場時議論的話，也真實地全部告訴我好嗎？
楊重：（猶豫不決）這個嘛……
高治平：真的，這會有利於我改正彌補自己的缺陷啊！所以你不要猶豫了，千萬不要推辭我的這個請求啊！
楊重：唉，這個不好直說啊，說了實話可能就太傷害你的自尊心了，再說那也會使他們受到你的記恨，陷我於不義之中嘛！
高治平：我絕不會怪你，也不會向任何人提起，或者記恨什麼人的！你就不必再顧慮什麼了！今天的話，咱們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告訴他人行嗎？何況，這些話是針對我的，我也應該有知情權啊！楊重，你應該信任我的度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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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重：好吧，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訴你。雖說「哪個人前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說」，但是也許你在咱們班的男生中，或者說至少在咱們宿舍里，你的確是威信最低，人望最差，最被看不起的一個人。
比方說，大家認為你最吝嗇小氣，平時一點好東西也沒拿出來讓周圍人分享過，你自己炒了菜做了飯也輕易不請別人同享。呵呵，當然了，你偶爾也允許別人品嘗一口，這一點我可以作證。
平時人家借用你的東西，你總是推三阻四，所以大家都說你太自私，小農思想嚴重，目光短淺，只看得見自己手裡的錢，捨不得拿出來與同學們一塊喝喝酒，聯絡一下感情。有人認為你好佔小便宜，太饞，太懶，太臟，嘴太臭……
還有人認為你脾氣古怪，與誰都不結眼，誰也都看你不順眼。而且你太不知道自我反省，做人太恬不知恥，是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還認為你各方面素質太差，不論辦什麼事都砸鍋，你就是個倒霉蛋、掃帚星，誰與你在一塊共事誰就倒血霉。
有人說，你不會做人，誰也不願意理你，你太不會為人處世，誰都想打擊你，整治你，說句更難聽的話，他們恨不得治死你而後快！說實在的，如果現在的班級里，擁有當年動亂時代那樣整人的權力，光學生就能搞死你！
有人說，你這樣的人將來走上工作崗位，肯定不會好過，會被領導貶得狗屁不如，工資會被扣得所剩無幾，獎金會被罰得一乾二淨。有人甚至預言你，到那個時候，即使一個小小的級部主任，也會把你治得服服帖帖，有出的氣沒進的氣！比如會這樣斥責你：「高治平，你講的課太差了！」「高治平，你們班這次考試成績怎麼這麼差？」或者嫌你看早操看自習不跟班，遲到早退，等等等等。不把你累死氣死才怪了呢！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不會為人啊！要是你會為人，就算再大的毛病，人家也是可以容忍的嘛！
當然了，治平啊，今天我說了這麼多你的壞話，可都是大家在背後常提及的，你可別怪到我的頭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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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臉色慘白，心情極其沉重）啊！今天我算徹底明白了我的身份地位啦！唉，真是可悲啊！在大學里混了一年多了，難道就是這樣慘不忍聞的結果嗎？真是令我難以置信啊！
楊重：（眼睛直視，觀察著高治平的神態）其實，治平啊，我還是比較看重你的。我還是能夠看到你那不可小覷的才華和潛力的。你不必太難過，你現在就是一隻還沒有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你現在就是一條伏在深淵裡的潛龍……
高治平：同學們的這些話很虛妄，可畢竟又是真實的。雖然這些話有某種程度上的誇張，可我還是承認，這些話還是指出了我的一些病灶，指出了我的行為的欠缺之處啊！
我雖然也非常明白，自己在同學心目中的地位是低下到無以復加的，我非常清醒自己的無能和素質的低劣，非常熟悉各種打擊和傾軋，但是直到今天，你說出了這一番話，我才徹底明白自己的估計還是遠遠不夠的，我還是自我感覺過於良好了啊！
我以前是太缺乏自省，太缺乏自我總結，也太健忘了啊！我就是這樣一個「好了瘡疤忘了疼」的皮粗肉厚的人，即使當時受了什麼嚴重的侮辱攻擊，過後也還是我行我素，置諸腦後，結果就出現了這種結局：年齒漸長，而自己仍然一無長進，別人也更看不起了！
唉！說實在的，所有這一切現實，我確實已經無力改變了啊！因為這些行跡都是由本性決定的，由生理遺傳因素，以及後天的培養影響而形成的，而現在已經二十二歲的我，又怎麼可能掘盡劣根性，重塑金身呢？
楊重：（嘆息）唉！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哪能對自己這樣絕望呢？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嘛！哪能說這二十多年的歲月，就決定了你這一生的命運呢？雖說有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但是性格這種東西，經過努力改造，也是完全可以改頭換面的啊！至少也可以偽裝一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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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治平：不不不！我已經徹底服從了命運對我的安排。凡是命中注定的事，就是不可改變的。當然這並不是說我相信冥冥中的神祇，我仍然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可是我更相信科學的無情。遺傳基因會決定一個人的基本素質，後天的培養尤其是兒童期的熏陶習慣，更會長遠地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是的，我對改造自己確實是絕望了。你也許不知道，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個性太強，處處不合時宜的人。他在任何單位里都搞不好團結，都受盡了打擊傾軋，在社會上是一個徹底的悲劇的多餘人。
而我出生以後，尤其是我的小學到中學時代，我始終是一個不合群的孤獨的人，我總是遊離於集體，受到所有人的孤立，我所受的屈辱打擊乃至肉體上的侵犯，簡直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我原先曾經為此而對上蒼大發怨言，憤憤不平，然而現在我認識到了，這一切都不能怨天尤地，不能針對任何他人，而只能怪自己太沒有審時度勢、明哲保身的頭腦，在為人處世上簡直可是說智商太低，換個流行辭彙來說，就是情商太差。
也許在人類這個弱肉強勢的動物叢林里，軟弱就意味著失敗。我雖然時時處處抱著「和為貴」的心態，以善心良意待人，可是最終卻往往得到別人的惡言相向，冷麵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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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重：是啊，你平時的表現是太善良太懦弱了！雖然你也並不比別人差多少，可是別人總是喜歡挑你的毛病。你應該明白，「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你為什麼在遭遇**時不奮起反抗呢？
高治平：唉，我何嘗不想反擊？可是，一則我是出於一種寬容大度的心態，持一種辯證的想法：矛盾徹底激化是不好的，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兩敗俱傷，或者表面言和而終身為仇。同學一場，何必呢？還是保持一團和氣更舒服啊！
二則呢，說穿了，我畢竟是缺乏膽量啊！不知為什麼，在許多場合，別人會忍無可忍，奮起還擊的事情，我卻可以處之泰然，渾如置身事外！即使對方的詈罵甚至拳頭，可能正對準我傾瀉而來！
雖然，在那種周圍人會對我持同情態度，從道義和輿論上會支持我的情況下，反戈一擊是不大可能吃虧的。因為當時的情景，必定會有人出面拉架的。縱然論武打實力，我不是他的對手，也頂多不過挨幾拳腳，而從氣勢上卻可以壓倒他，從此不受其欺辱，而擺脫任人宰割的悲慘處境。
但是，我卻總是畏首畏尾，不敢拔拳相向，甚至不敢還罵一句！這當然是地地道道的懦弱無能，不能僅僅用大度和眼光長遠來解釋，來遮羞的！
關於這一點，應該承認，這既是我比我父親更完善進步的地方，卻也完全可以說，這是我比父親更退化更墮落的地方。因為我父親儘管為人處世跟我一樣不行，但他還是有一股子火性的。他當過兵，學過拳術擒拿，一語不合，他常與人大動肝火，大打出手，施展一番拳腳，而他幾乎從未吃過什麼虧的。
所以這一點，我真是自愧弗如，自慚形穢，是不肖子孫啊！說句題外話，我的父親還比我矮不少呢！也就一米六剛出頭。可是他的相貌要比我英俊耐看得多。這簡直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啊！
我比我父親退步的地方，比如說不如他英俊，實際上仍然可以用基因影響來說明。因為我的母親長得可以說很醜，是一張大寬臉，繼承了她父親也就是我姥爺的「倒瓜子臉」。什麼是「倒瓜子臉」呢？大家為啥覺得瓜子臉長得好看？就是因為臉型就要上寬下窄，有一個尖尖的下巴，才好看。我可倒好，太隨母親了，簡直是上窄下寬的臉型啊！就像動畫片里的反面人物，實在是拿不出門啊！
再就是脾氣，為啥我這樣懦弱？就是太隨我母親的脾氣了。我母親的脾氣那是真好，一萬個人里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一個那樣溫柔懦弱的人！我父親脾氣急躁，暴戾恣睢，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就打罵我母親，可是我母親幾乎都是默默忍耐了，一輩子都沒有還擊過幾次！其實不是我母親那樣的脾氣，換了誰也是不可能跟我父親共同生活一輩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