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宿荒宅【1】

三 夜宿荒宅【1】

下總國葛飾郡真間鄉,有個後生名喚勝四郎,祖祖輩輩都居於此。由於祖上勤勉操持,掙下不少田產,家境可算殷實。然而家業傳到勝四郎手上時,卻因他放浪成性、不務正業,致使家道中落,日見凋敝。久而久之,親戚們也與他疏遠了。勝四郎頗有悔意,尋思著找個路子,重振家業。

恰巧有個叫雀部曾次的商人,專司收購販賣足利染色絲綢的營生,每年都會從京都來真間鄉,探訪他住在此地的一位遠親。勝四郎和他早已熟識。某日,勝四郎懇求雀部帶自己一起去京里經商。雀部當即應允,並約定了出發的日子。勝四郎知他誠實可靠,滿心歡喜,遂將家中剩餘田產盡數變賣,以此做本錢,購入大批絲絹,準備克日赴京。

勝四郎之妻宮木,賢良淑德、貌美性聰,聽說夫君要進京經商,心中深感不妥,再三婉言勸阻。無奈勝四郎素來任性,自以為是,豈肯聽從妻子勸說。宮木雖對夫君離去后的日子大為憂慮,但仍然勉強振作,為四郎打點好行囊。臨別前夜,宮木柔腸百轉,依依不捨,向四郎凄婉道:「夫君走後,我便孤單一人無依無靠,就像荒野迷途一般,驚惶失措,無所適從。望夫君朝夕勿忘,早日返家。雖然世事無常、未來難料,但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定能再度聚首。望夫君垂憐,莫棄糟糠。」勝四郎安慰妻子道:「身在異鄉,如乘浮木飄零,焉能久留?待到來年暮秋,風卷葛葉之時,我便回來了。你安心在家等待便是。」過得幾個時辰,晨雞報曉,勝四郎別過妻子,出門向京都而去。

時值享德【2】四年夏,鎌倉御所【3】足利成氏與管領【4】上杉氏交惡,雙方兵戎相見,成氏官邸毀於兵焚,成氏逃往下總國暫避。關東因而大亂,群魔亂舞,兵連禍結,無一處安寧。年邁者遁跡深山,少壯者擄為軍兵。今日風聞「某處遭焚」,明日又言「敵軍將至」,老弱婦孺東逃西竄,哀聲遍野。勝四郎之妻宮木本想出逃他鄉,又念及夫君臨別前有交代「待到深秋便回」,只好睏守家中,苦苦支撐,惶恐不安地捱著日子。終於深秋到來,丈夫卻依然杳無音訊。宮木自傷自憐,幽怨夫君薄情,感慨人心多變,遂作歌一首云:

心悲度日苦,

誰傳鴻雁書?

逢坂報夕鳥,

告郎秋已深。

歌中盡顯凄涼悲傷之意,可惜兩地相隔遙遠,無法將此歌傳給身在京都的勝四郎。

時局紛擾,人心漸壞。屢有路過門前的輕薄之徒,見宮木美貌,肆行挑逗勾引。宮木嚴守婦德三貞,冷麵堅拒。後來索性緊閉家門,不見外人。她辭退了唯一的婢女,慢慢地又花光了微薄的積蓄,苦苦熬過殘年,等到了新一年的年初,戰亂卻依然頻仍,彷佛永無太平之日。在上年秋,美濃國郡上領主東下野守常緣,奉幕府足利將軍之命,東征下總。他聯合同族的千葉實胤,共伐成氏,成氏一方布陣死守。雙方戰況膠著,不知何日方能平息。戰焰高熾,賊寇蜂起結寨,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關東八州生靈塗炭,幾成人間地獄。

再說勝四郎隨雀部進京,適逢京都奢華之風盛行,所販絲絹盡數順利售出,盈利甚豐。然而就在他準備踏上歸途時,聽說上杉軍大敗御所軍,正乘勝在下總國追殲成氏潰兵,故鄉葛飾郡一帶成為屠場,惡戰方酣。兵荒馬亂之際,謠諑紛紜,就連眼前諸事都難辨真假,更何況遠隔八重的故鄉。勝四郎心中忐忑,遂於八月初匆匆忙忙離京返鄉。哪知途經木曾真坂時,不幸撞上了落草的強人,所攜財物被劫掠一空。又聽人說,一路向東的路上,新設關卡多處,斷絕了旅人東行的去路。勝四郎心想,此際書信難通,家園可能已毀於戰火,保不準連妻子也可能不在人世了。若果真如此,故園即為鬼域,倒不如回京再作打算。於是折回京都。豈料行至近江國時,身染熱病,渾身燥熱難當。他勉力支撐,投奔近江國武佐鄉的一個富人。那富人名叫兒玉嘉兵衛,是雀部的岳父。勝四郎道明來意,嘉兵衛慨然答允讓他在自己家養病,並為之延醫問葯,精心照顧。不久勝四郎病體漸愈,對嘉兵衛感恩戴德,再三致謝。他身子尚虛,行動不便,只得留在兒玉家調養。這一住就是數月,不覺已是新的一年。在此期間,四郎因生性豪爽,在武佐鄉結交了不少新朋友。兒玉及鄉人們喜其誠樸,與他相交甚篤。其後四郎就往返於京都雀部和近江兒玉之間,寄人籬下。光陰似箭,恍如夢境,一晃眼七易寒暑。

寬正二年【5】,畿內地區河內國的畠山氏爆發兄弟相爭,戰亂波及京都。入春以來又瘟疫肆虐,街頭巷尾到處可見僵卧倒斃的屍體。由是人心惶惶,盡皆哀嘆末日將臨。勝四郎思忖再三:「吾今落魄潦倒,淪落他鄉,又無所作為,長期受人恩惠也非久遠之計。髮妻音信全無,自己在這萱草叢生之地虛度光陰,一切都因為自己無信無義之故。想來即使妻子已赴黃泉,也該尋到她的骸骨,替她安個墳,以慰在天之靈才對。」他將心中所想遍告諸友,遂於五月霽雨放晴的某日,道別友人,經十天路程,回到了家鄉。

蔽日暮影,烏雲低垂,四野黯淡無光。勝四郎心道,我自幼生長於此,即便天色昏暗,也決計不會迷路。於是徑自踏著夏草萋萋的荒野小路,向前行去。一路上,往昔雄跨河灘的著名渡橋,如今已荒廢塌落;馬蹄之聲寂然無聞,田地荒蕪雜草叢生;舊路難以辨識,舊鄰盡皆不見。偶爾可見散落的寥寥幾戶屋舍,看似有人居住,卻也面目全非了。

勝四郎憮然佇立,茫然不知故居何在。正迷惘間,借著雲間的微弱星光,見大約二十步開外,有棵被雷劈過的松樹,正是自家宅門的標誌。勝四郎大喜,立即大步走上前去,發現屋舍舊貌不改,與自己離去時無多大分別。門縫中透出依稀燈火,似乎尚有人住。「是誰?是他人還是宮木住在裡面呢?難道我妻僥倖尚存?」勝四郎心中怦怦亂跳,靠近門前輕輕咳了一聲。屋裡立刻應道:「誰呀?」話音雖蒼老,卻千真萬確是宮木的聲音。勝四郎的心跳得愈發厲害,懷疑自己是置身夢中,趕忙答道:「是我啊!是勝四郎回來了。真沒想到你孤身一人還能住在這荒廢破敗之地,太出人意料了。」宮木聽到是夫君的聲音,立即拉開屋門。勝四郎見她蓬頭垢面,眼窩深陷,頭髮亂糟糟地散披在背後,彷佛變了一個人。她默默地望著夫君,涕下沾襟,嗚咽不語。

勝四郎心頭難過,也默然無言,過了好一陣才道:「若知你尚存人世,我絕不會在外耽擱這麼多年。那一年在京都聽說鎌倉兵變,御所戰敗,退到下總,管領率軍追擊甚急。次日我就告別雀部,於八月初離京東歸。孰料走到木曾路時,遭山賊攔路,衣裳財物盡被洗劫,單隻保得一條性命。後來又聽道路傳聞,東海道、東山道新設關卡多處,難以通行。京里又派了節度使與上杉合兵,攻打下總。據說故鄉一帶兵災火劫,都是亂軍。我想你即使不死於戰火,也極有可能投海自盡了。因此斷了回鄉的念頭,折返京都,寄人籬下,苦捱了七年光陰。近來思鄉情切,默想就算與你永無晤面之期,但回鄉憑弔下亡魂,也可略有慰藉,於是就動身回返家園。萬沒料到你竟然還活著,當真恍若巫山之雲、漢宮之幻,令我彷彿置身夢境。」四郎滔滔不絕,將別來遭遇一一傾訴。

宮木拭淚道:「自那年別離之後,尚未至深秋約歸之期,便已戰亂四起。鄉里人或入海、或進山,盡皆棄家奔逃。偶有留住村裡的,居心險惡,見我孤身,屢以花言巧語挑逗,欲行狎褻之事。我艱忍苦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幾次險中得脫,保全了貞潔。秋去冬來,臘盡春至,你卻依然杳無音信。我幾次想進京找你,可是沿途關卡阻攔,鬚眉男子都無法通行,更何況我這區區女流?無奈之下,唯有眼望屋前松樹,與狐狸、貓頭鷹為伴,苟活至今。今夜幸得重逢,苦盡甘來,離恨俱消,真是令人開懷。誠如古歌所云:『相思未遇身先歿,此恨綿綿君不知。』」言罷,涕泗交頤。勝四郎柔聲安慰道:「良宵苦短,咱們先歇息吧!」夫妻二人乃同榻共枕,相擁而眠。

冷風吹打著殘破的窗紙,颯颯作響。夜間雖然寒氣迫人,但勝四郎長途跋涉,倦乏已極,酣睡入夢,全然不覺寒冷。一覺睡到五更將明,勝四郎朦朧中微有涼意,伸手扯被,觸手處不知何物,竟發出沙沙的響聲,登時清醒過來。只覺得臉頰上一片冰涼,起先以為是屋頂漏雨,抬頭細看,卻原來屋頂已被大風掀去,一輪殘月斜掛於微明的天空;屋門也已不翼而飛,從朽爛坍塌的地板縫裡,長出高高的野草。草上滴落的露珠,潤濕了勝四郎的衣袖。牆壁上爬滿了藤蔓,庭院則為雜草所埋沒。雖未入秋,但屋宅荒涼頹敗之景,形同廢墟。昨夜身畔共枕的妻子,此刻也蹤影全無。

勝四郎神志恍惚,疑心有狐魅作祟。眼前的荒宅,明明是自家故地。寬敞的裡屋和屋后的穀倉,全系自己一手規建,昨夜還歷歷在目,怎麼忽然就破敗不堪了?勝四郎呆立當場,茫然不知所措。他反覆思忖,終於慢慢醒悟過來:妻子極有可能早已辭世,這座荒宅成了狐精鬼怪盤踞之地。昨夜或許是狐精變作妻子相貌,又或者是妻子的亡魂思夫心切,由陰間暫時還魂敘舊。一切都跟自己在異鄉時所料一樣,妻子已亡故了。想到此處,勝四郎欲哭無淚,唏噓萬分。

家破妻亡的勝四郎,獨自在荒宅里踱步四顧,忽然瞧見舊日卧室內的地板已被揭開,就地堆起一座墳丘。墳丘上安置了擋板,用來遮蔽雨水。昨宵的亡靈就是從這裡面鑽出來的嗎?勝四郎又懼又慰。但見墳前盛水的器皿中,插著一塊削為塔形的木牌,上邊貼著一張褪色的那須野紙【6】,字跡雖剝落難識,仔細辨認,卻可以肯定是宮木所書。上面既無戒名【7】,亦無身故年月,只有一首短歌表達了妻子彌留之際的哀哀情痛:

無望苦相盼,歸來未有期;

一日盼一日,盼到絕命時。

勝四郎至此終於確信妻子已不在人世,他伏地嚎啕,心碎欲絕。可憐妻子究竟死於哪年哪月都無從知曉,實在令人遺憾。轉念又想,或許村中會有人知情,於是含悲止淚,出門探問。此時朝陽東升,已是白晝。

他先尋到最近的鄰家,主人卻非舊識,反問勝四郎道:「你是何人?打哪裡來?」勝四郎深施一禮,答道:「我乃隔壁屋主,七年前赴京經商,昨夜方歸。見屋倒蒿生,妻子亡故,唯余墳塋一座。可惜墳上並未標明亡歿年月,使我更添傷感。尊下如若知曉,萬望見告。」

鄰居道:「你的遭遇聽來確實可憐,但我搬到這兒僅僅一年,來時隔鄰已是空屋,恐怕尊夫人此前即已過世。所以我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村裡人在戰禍初起時就幾乎逃光了,眼下居於此地者,大多由外鄉遷來。只有一位老翁是本地土人,久住未遷,還時常到那荒宅去,祭奠亡者。想來他也許知道令夫人亡故的確切日期。」勝四郎忙問道:「那位老翁現居何處?」主人答道:「離這兒大約百步遠的海邊,有一塊麻田,老翁就住在田頭的茅屋裡。」

勝四郎立即飛步向麻田跑去。果然見到一位七旬老翁,佝僂著坐在院中灶台前的蒲團上飲茶。老翁一見勝四郎,就厲聲責備道:「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呀?」勝四郎定睛細看,認得老翁是自己的舊相識,名叫漆間。

勝四郎上前作揖問安,爾後從頭至尾,將自己赴京經商,迫不得已滯留異鄉,以及昨夜所遇奇事詳述一遍。說到傷心處,淚流滿面。最後他向老翁再三致謝,感激他為亡妻修墳祭弔之恩。

老翁道:「自你那年走後,剛到夏天,便干戈驟起。村裡人四齣逃亡,後生都被抓去當兵,良田荒蕪,盡成狐兔棲身之所。汝妻宮木堅貞剛烈,不忘夫君秋歸之諾,不肯棄家而去。老朽也因腿腳不便,無法遠行,只好躲在家中。沒過多久,這一帶就成了鬼魅妖精出沒之地。宮木年紀輕輕,竟能大膽留守,老朽閱世數十年,也罕聞罕見。就這樣秋盡春來,次年八月初十,宮木苦候無望,終於一瞑不視。我心中悲慟,親手將她屍身收殮,築墳安葬,並將她臨終所寫短歌貼於木牌上,權充墓誌。又設盛水潔器,依時祭掃,略表寸心。老朽不通文墨,未能書下她過世日期;又因寺院離此甚遠,戒名無從求取,如今算來也有五年了。適才聽你所言,定是烈婦亡魂歸來,向你傾訴幽怨離愁。咱們應該立刻去她墳前,衷心祭悼才是。」說完拄杖先行,與勝四郎來到宮木墳塋前,跪地痛哭。他們徹夜誦經,祈禱冥福,直至天明。

當晚夜不能寐,老翁對勝四郎道:「在老朽的高祖父都還沒出生的遙遠年代里,咱們鄉有位名叫真間手兒奈的少女,貌美家貧,雖然每日里麻衣陋服,青絲無暇理、素足無鞋穿,卻面如滿月、笑靨如花,遠勝過京里那些綾羅滿身的大家閨秀。鄉里的後生自不必說,就連京中武士、鄰國貴人都心懷戀慕,屢屢向她求親。手兒奈一身受無數人羨愛,許此彼不可,許彼此又非,不勝苦惱。她深恐傷了眾多男子的心,便投海自盡,一死以謝有情人。【8】這個故事憂傷悱惻,被吟成和歌傳唱至今。老朽年幼時,就聽母親講過。彼時雖懵懂無知,卻也被手兒奈的純情深深感動。如今宮木之悲情哀婉,相較手兒奈有過之而無不及啊!」老翁說著連聲唏噓,淚下如雨。勝四郎更是泣不成聲,遂吟詠一首質樸短歌,以抒發心中凄楚哀痛。歌云:

古人痴戀手兒奈,吾心思慕貞烈妻。

此歌雖不能表達勝四郎思妻情感之萬一,但情真意切,較那用詞雅緻的詩歌更能打動人心。因此在往來於下總國的商人中流布甚廣,迄今尚在傳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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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本篇改編自中國明代文言短篇小說集《剪燈新話?卷三?愛卿傳》。

【2】享德,日本年號之一,時在1452年到1455年。這一時期的天皇是第102代後花園天皇。

【3】鎌倉御所:又稱鎌倉公方、鎌倉殿、關東將軍。室町幕府在鎌倉方面設有「關東御所」,由鎌倉御所負責統領。

【4】鎌倉御所下設「關東管領」一職,負責主理關東政務。

【5】寬正,日本年號之一,時在1460年到1467年。寬正二年即公元1461年。

【6】那須野紙是栃木縣那須野所產的和紙,用來貼在木牌上作墳標。

【7】戒名,又稱法名。舊時日本人死後,都要取一個戒名刻在墓碑上。能否得到堂皇出色的戒名,成為衡量一個人社會地位的標準。

【8】該故事《萬葉集》中有載,略云:「葛飾真間女,艷名傳四方……迎面婷婷立,眾多鳳求凰……人生有幾何?絕塵一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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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月物語·春雨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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