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再見(下)
此處上有密林,下有深潭,離著寺廟只怕有三四里遠,安靜得蚊子嗡嗡都能聽見。相京生看了一會來路去路,都是無人。他看中一處可以藏身的所在,正想輕聲問娘子要不要瞧熱鬧,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忙把娘子帶到一叢密竹後邊,輕聲道:「小心些,好像有人過來了。」
果然兩個女子結伴打前邊的小路過去,行為鬼祟,想必也是不想驚動亭中人,卻不曾想還有人伏在暗處看她們。
真真細看那兩個女子,生得甚像姐妹兩個,一個纏著小腳的像是年紀大些,風流外露,站在那裡無風也似楊柳般裊娜,另一個大腳的,身手極是便利,扶著那一個,兩個行一會歇一會,漸漸朝草亭靠近。
相京生看她們走遠了,輕聲笑道:「這兩位想必就是柳氏姐妹了,可惜了。」
真真明白他的意思是可惜她們明知王慕菲是何等樣人,偏還要跟他在一起,忍不住嘆息一聲,苦笑道:「她們不像我有還有娘家可以倚仗,不是可惜,是可憐。」
相京生略有些不自在,停了一會,緊緊握住真真的手道:「我起先想娶你,實是因為你是良配,後來被岳父拒絕,還納悶呢。後來合你相處,是真真正正覺得你的好來,合你是不是有娘家不相干。」
真真微笑點頭道:「我明白的,我嫁你也只是因為是你。」
他兩口兒相對微笑,還有許多話想說,卻被亭子中越來越激烈的吵架聲打斷,都轉頭看那邊看去。卻見一個少女捂著臉只是哭。她身邊婢子模樣的人指著王慕菲破口大罵。柳氏姐妹在一邊勸說。
山間安靜,雖然隔著幾重樹竹,也聽得分明。
那使女道:「胡公子。你原是許了去提親的,我家小姐方才事事依從你。如今你又哄我們小姐隨你私奔。哪有這個道理。」
王慕菲微笑道:「不是我不想去提親,實是家貧,我請了左鄰方嫂子到你家,一說是窮秀才提親,令堂就趕她出門了。方嫂子在此。你問她就是。」
那柳氏也道:「我實是到府上去替胡秀才提過親地,你家不許,不能怪胡秀才啊。依著我說,你二人已是無名有實的夫妻了,不如隨他去哪裡住得一年半載,生個孩兒抱回來,你爹娘原是愛你的,到時自然心軟。不然,你已是失了身。難道還能嫁別人么?」
那小姐掩著臉哭地越發傷心,那個使女漲紅著臉不言語。王慕菲極是溫存,把那個小姐攬在懷裡。安慰她道:「原是我的錯,我不能娶你。自當為你守貞。只是你非完璧,可怎麼嫁人?就是嫁了人也要受婆家明裡暗裡地氣。如玉。是我對不起你。」他兩個抱頭痛哭。
那柳氏姐妹都勸他們私奔。說了一會,那個如玉小姐像是肯了,止了哭聲扶著使女慢慢出來。相京生覺得娘子的手漸漸發冷,體會她的心思,輕聲道:「我去揭穿他去!」
真真搖頭道:「不必去。」話音未落,只聽得撲通一聲,緊接著有人高聲喊道:「求命啊,小姐投水了。」真真嘆息道:「那位小姐必要尋死的。她叫人撞破了,就是救轉回來,還要再尋死路。」
相京生在長沙未久,此時手邊無人可使,雖然也替那個少女氣憤,卻是不好就出手相助。看真真的樣子卻是又惱又怒,安慰她道:「這樣一鬧,不見得人家就不曉得他們是做什麼地。」
真真打斷他道:「不好!」相京生再看,卻是那個使女軟軟倒在地下,柳氏姐妹正取繩捆她。那位如玉小姐在水中沉浮。相京生看看娘子,正在遲疑要不要出頭,真真已是推他,道:「我在這裡守著,你去喊人來。」
相京生看到王慕菲已開始脫衣,像是要下水的光景,道:「使不得,且再看看,看情形他們不像要害命的樣子,只怕是想拐她們兩個去賣。」
王慕菲跳下水去,等了一會才游到那個小姐的身邊,提著她的頭髮上岸。柳二小姐照舊例一掌砍在後脖上,把她倒在石頭上瀝水。
柳大小姐的聲音雖然嬌媚,卻似刀片一樣叫人心裡發涼,「這個的性子這樣烈,必是不肯回家偷金珠的,不如就這樣賣了罷。大鬍子那裡正少女人呢。」
柳二小姐冷笑道:「大鬍子那裡可不要婦人,已是叫姐夫破了身,能值幾個錢。…www..cn姐夫,一連幾個吃你沾了身子都不曾拐到錢,你這招不靈了呢。」
王慕菲冷笑道:「你們兩個懂什麼?十個裡頭但有一個肯帶著金珠與我私奔就是大賺。」
柳大小姐想是有妒忌之意,冷笑道:「都似那個尚氏么?」
王慕菲的臉變得鐵青,厲聲道:「提她做什麼?」
「那提姚氏好不好?」柳二小姐似笑非笑道:「這兩個不都是巨富么?都是捨得在你身上化錢地。」
王慕菲咬著牙道:「不許再提那兩個淫奔的婦人!」
柳二小姐笑的越發甜了,在使女跟小姐后脖又各補了一下,道:「每回叫你做餌引誘,你必要把人家吃個乾淨。當我們不曉得你打地什麼主意?若是人家小姐真取了金珠與你私奔,你必要甩了我們姐妹合人家做長久夫妻去。如今你可不是什麼舉人中書,也沒有什麼相爺閣老揀你做女婿,只要人家錢多些想來你也是肯與人家婚書的,是不是?」
柳大小姐拉住妹子,道:「如今他是做不得那樣地美夢了。阿菲,咱們布一回局也要幾十兩銀子地本錢,再美貌的女子吃你睡過,能賣個一二百兩就是上上籤了。你……」
王慕菲面上陰晴不定,搶著說:「我待如何?你們又是好地?在南京跟漢口都是你們故意留下破綻把人家。叫人出海捕文書訪我,不就是怕我甩脫你們兩個么?再補一下,如玉像是要醒了。」……
相京生聽了一會明白:原來這三人心不齊。雖是一起行騙,總是相互扯後腿。是以一直賺不到錢。看他三個吵地辛苦,忍不住好笑,道:「這三個人倒是天生一對半,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總想著還能到手更多。真是可笑。」
尚真真輕聲道:「他本就是個不知足的人。不曉得叫他禍害了多少姑娘,阿京,我不信老天有眼,卻要想個法子……」
相京生原是怕他們心齊,既然不齊,那王慕菲跟柳大小姐都不足懼,這三個人當中只那位柳青青扎手,或者可以就收拾。眼看就要天黑,不想法子把這幾個人趕走。他們也走不成地。他想了一想計上心來,小聲道:「何須再想法子,我走開幾步學貓叫。你就使袖子掩著臉叫救命,許人家送你回家就有厚賞。聲小些
真真道:「若是認得我的聲音呢?」
相京生笑道:「就是要他認得。不然他不來地。我先過去。你喊的時候不可太響。」他輕輕走到草亭邊。學了兩聲貓叫。那還在爭吵的三個人都住了口,神情緊張的四下查看。
尚真真喊道:「救命。送我回家必有厚謝。」她一則是怕,二則是想到王慕菲行事心裡不能不恨,聲音又尖又顫,自家聽著都覺得不大像自家的聲音。她想著相公說地,就是要王慕菲認出她的聲音,大著膽子又喊了兩聲。
王慕菲恍惚聽到尚真真的聲音,臉上就變了顏色。那柳青青聽見聲音猜是美女,喜歡道:「又有生意上門了,姐姐,你守著這兩個,我合姐夫過去找找。」
王慕菲暗想:不見得真是真真,若真是,落在他手裡卻是天理循環,活該報應。他看柳青青已是抄他前頭走,忙抬起腿朝前跑。柳青青不曉得他的心事,讓他在前,自家落在後邊察看還有沒有人。
相京生看那王慕菲跑的飛快,心裡卻是有些急,他帶娘子出來耍,並沒有帶趁手的傢伙,急中生智拉下身上的玉佩輕輕擱在山石上,又撿起一塊石子拋出去引人回頭,忙忙的撿了塊大石並一把小石子躲在一邊。
王慕菲略一回頭就朝真真那邊走去,他怕還有人不敢鬧大動靜,速度就慢了下來。柳青青冷笑一聲,一眼看見山石一角有白光一閃,想必是方才有人在那裡丟了什麼。她想到方才吵嘴叫人聽去了,卻是怕人走了消息,不免有些兒慌張,只朝草木搖動處走,卻不防動靜都是相京生丟的石塊,一時不察走過了相京生蹲著地地方。
相京生靜候她路過,猛的站起,把大石頭拍在她頭上。柳青青雖然學過些功夫,卻是沒有學過鐵布衫並金剛罩這樣的外門硬氣功。只一拍就頭破血流,尖叫半聲就叫相京生再補一下暈了過去。相京生顧不得她是死是活,朝真真那邊飛奔。
王慕菲聽見柳青青地慘叫,曉得她著了人家的道,心裡猜是這八成是人家設地局,真真嫁地那個姓相的心狠手辣又是有大靠山地,他心中害怕,一雙腿就不由自主抬起來,換了個方向飛奔。相京生沒把時機掐好,只得挑了王慕菲那頭去追。
柳如茵聽見妹子尖叫,又看見王慕菲逃跑,後邊有個人在追,極是心驚。她看看昏睡倒在地下的如玉,錢財雖好卻不如親妹子,柳如茵只得自懷裡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藏在袖內,扶著竹樹一步一步去尋妹子。
相京生本是頭一回來這個地方,因王慕菲拐上一條小道不見蹤影,他怕真真有失不肯再追,回來輕聲道:「真真,快走。」真真早嚇得兩腿發軟走不動路,相京生只得把她背在背上,疾行兩里多路,山道上有了行人才把娘子放下,喘氣道:「我扶你走罷,你可是又長肉了。」
真真在他肩上,心中實是替人家著急,放她下來頭一句就問道:「那兩個人怎麼辦?」
相京生苦笑道:「是我思慮不周。看她們造化罷。此時出頭,人家小姐家裡只怕要拉扯上我。我們在長沙還沒有立穩腳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真真想到人心險惡。也是無奈,總不能助人反把自己助成壞人。想到那位小姐的性子剛烈必是有死無生。不住嘆息。他們到客房,天已經黑透,房中早擺上晚飯。
然相京生跟真真兩個都吃不下,各自捧著一碗粥慢慢呷著,不約而同道:「那個投水的……」
相京生笑起來。道:「我知道你的……」正要說話,外邊已是有人敲門,知客帶著一眾管家進來,站在門口道:「客人,有事相求。」
相京生聽見是知客僧的聲音,忙叫人開門,他接了出去,那知客僧道:「董家丟了兩個使女,聽說客人方才曾在後山閑逛。可曾看見?」
一個管家模樣地人已是搶著道:「有一個穿綠衫系白裙的,還有一個卻是妝了小姐打扮的。」
相京生情知是那兩個,偏裝想了許久地才想起來的樣子。笑道:「我帶娘子去散悶,倒是見過兩起婦人朝那個方向去了。」他不肯說是潭邊。只指相近地方向。
知客僧道聲:「壞了。想是去了烏龍潭,萬一貪耍跌到潭裡如何是好?咱們快去尋。」
相京生道:「天黑人少只怕不成。我還有兩個管家可供驅使,叫他們隨你們一起去。」把兩個管家喊來。那董家的管家甚是感激,帶著人去了。因丟了兩個人,各院子都查問過,又查出來少了兩個婦人。過了一個多時辰兩個管家就回來,說是尋得了,雖是受了罪,四個人都活著。
真真聽說了不曾出人命,才安心上床歇息。第二日清早起來,翠墨她們去大廚房打洗臉水,取早飯,就聽了一肚子新聞回來,說把小姐跟姑爺聽。原來並不是什麼兩個使女,實是董家的小姐心情煩悶閑走。在潭邊遇到無賴,小姐不從投水,幸好老天有眼,叫使女把她救下,因天黑她兩個不敢動彈,靜候家人去尋。翠墨說的活靈活現的,最後笑道:「都誇說小姐智勇雙全呢,使女忠心為主呢。」
真真跟相京生都不言語。那董家當日搬走了,才有流言傳出來,說並不是什麼無賴,卻是租董家房子住地一個窮秀才,求親不得糾纏董小姐的,又有窮秀才的兩個姘頭尋去,合秀才鬧了一場,那兩個婦人一個頭被打傷,一個手被打斷,那個窮秀才也逃走了。又說董家已是告了官,長沙城門處貼著那個窮秀才的繪像,若有知下落的去告官,官府跟董家都有厚謝。
相京生跟真真第三日下山時,在寺門口就看見那張人像。那個王慕菲居然畫的極像,看筆跡柔媚,倒像是個女人畫的。
真真猜測是那位董小姐的手筆,嘆息道:「想必他們爭吵的那些話叫那個小姐聽見了。」
相京生後悔道:「卻不曉得他又要到哪裡去害人。那日我要是手重些,先結果他也罷了。」
真真沉思了一會,道:「我們地女兒教養還要用心。」
相京生明白她的意思,笑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兩年之後
李青書從長沙回來,連家都顧不得回,衝進相家的書房,大聲笑道:「大赦,大赦,京生,我們可以回家了。」
相京生跟尚真真都丟下手中地筆,驚喜的站起來。真真摟過相京生手裡地大女兒,笑道:「相公,我們回老家罷。」
相京生看了李青書一眼,李青書沖他點頭道:「我們還要搬回蘇州去住地,那邊的事有我,你放心回家住幾年。」
相京生也不多言,鄭重謝過,就便收拾家當。他在長沙二三年憑那五百兩也掙下了七八千兩,不過把手頭地生意交接給忠心的管事,把小庄托給尚家老管家照看,收拾了些風物土儀,帶了金銀並衣箱等物,嫡親兒五口回山東濟南去。
相家雖然分家,大多數都在濟南城外七八里一個大鎮上居住,如今都曉得當初三公子逃走是合大夫人商議過的,是為著相家少受牽扯把罪名都拉到他身上,所以人人對他客氣,相夫人出私房贈三公子一個四進的小宅,人都無說。相京生坦然受之,合尚真真兩口兒帶著孩子們上墳、做法事、走親戚,忙到十月才得消停,才能略在家閑坐,晒晒太陽逗逗孩子。
這一日正當正午,兩個小的鋪了地氈叫他們在地下爬,小糰子卻是搬了小桌小椅叫她坐在管家娘子翠墨身邊學寫字。相京生自家跟真真一人佔據方桌一邊,一個奮筆疾書,一個埋首作畫,偶然抬頭對視。
日頭正好,偶然有風吹來也是熱的。相京生寫的得倦了,抬頭笑道:「生日頭這樣好,不如咱們出門走走?」
真真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邊一片喊打聲,好奇道:「從來安靜,這是為何?」
相京生笑道:「瞧瞧去。」
小糰子正是喜歡熱鬧的時候,撲到爹爹的懷裡拍掌:「瞧熱鬧瞧熱鬧。」兩個小的也似糰子一般滾到真真腳下,伸出小胳膊齊喊抱。真真只抱得一個,兩個要抱抱哪一個都舍不下另一個,瞪了一眼相京生。
相京生把小糰子架在脖上,又把大兒子摟在懷裡,笑道:「走嘍。」真真這才把小的摟在懷裡跟著去。
原來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戲弄一個穿長衫的乞丐。那乞丐身上全是泥點子。孩子們從撿起石頭泥塊如雨般砸過去,罵他「小偷,偷我們家的饅頭,不要臉!」還有個七八歲的吸鼻涕娃娃,走到相家後門口處要撿青磚,看見門口站了幾個人,不敢上前。
那乞丐使袖子掩著臉,脖頸一伸一縮,想是拼著挨砸也要把偷來的饅頭吃下。翠墨看不過,從懷裡取了幾個銅板,道:「打什麼,這個要飯的偷了你們幾個饅頭?與你們錢!」
那幾個孩子有說兩個的,有說三個的。正要為兩個還是三個爭吵。翠墨不耐煩道:「誰拾的誰得。」揚手把一把銅錢甩向遠處,咣朗朗滿地落錢的聲音極是動聽。
孩子們都棄了那個要飯的去追錢。那個要飯的聽見錢響,冷哼一聲道:「幾個銅錢算什麼?舉人老爺我也曾經闊過,金山銀山算什麼?美人算什麼?」突然停下自牆邊拾起一枚黃澄澄的銅錢,眉開眼笑納入懷裡。又自懷裡掏出一本髒兮兮的小冊子來,移到有太陽處坐下,左手執饅頭,右手執書本,嘴裡還道:「這個李甲是個豬腦子,當留下她的妝盒再賣她么,活該他人財兩空!」
尚真真跟相京生看見這個乞丐這般行事,都有些驚訝,真真聽他說話卻是有些耳熟,正想問相京生可認得這個。
偏管事的尋來,稟道:「薛老爺跟馬少爺還有狄少爺來了。」
相京生對真真一笑,道:「他們怎麼來了?」兩個並肩回院,朱漆的門板悄無聲息的閉上,真真就把那個乞丐拋到腦後,在心裡策劃備辦酒席。
孩子們的歡笑聲遠遠傳來,溫暖的陽光灑在長街的乞丐身上,也灑在相家後院的方桌上。一陣和風吹過,一本跟乞丐手中一模一樣的小冊子跌在地下,現出「醒世桓言」跟「尚氏印書局」兩行醒目的黑字。滿堂嬌的故事完了。明天晚上前傳。感謝蔣勝男大人的批評教育,感謝秋李子大人的教育批評。感動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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