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326. 惜離
陽光暖暖地灑在長長的下沙街上,原先荒蕪的田地如今已是幢幢高樓,路邊的銀杏樹黃葉已凋盡,而樟樹卻還是青綠綠的,小區門口遍植的小菊花黃黃紅紅的,給寒冷的冬季帶來了些許暖意。
下午跑建設銀行,老太婆進了銀行馬上又出來了,一臉焦急的樣子,或許是辦事碰鼻頭①,回到車上又開始扎忙頭②了。
她從有拉鏈的塑料袋中拿出一刀紙兒來,紙上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跡已模糊不清。阿明眼花,很難看清那些數字。
「昨天都看到過的,會到哪裡去呢?會到哪裡去呢?」
老太婆像吃隔夜螺螄③似的,不停地自語著。阿明一問,原來她在找一家單位的銀行帳號。
「會不會遺留在店裡,忘了拿出來?」阿明看她眉頭皺得高高的,卻無法幫上忙。
「不會的。唉!老了,真的不中用了。」
老太婆嘆著氣,就叫阿明先去倉庫。七搬八搬搬了煤氣瓶、煤氣灶、鐵架子等不少雜物到車上去。那鐵架子上有鐵絲兒,鉤破了阿明的手,還流出些血來。
「陳阿姨,搬這些東西作啥呀?」阿明有點懊惱。
「女兒要生了,拿回家去,日後自己燒飯要用。」老太婆摸出張皺巴巴的餐巾紙來給阿明。
「你店裡的事那麼多,那麼煩,女兒做產婦,難道還要你照顧?」
「我不照顧,誰來照顧?」
阿明用紙擦著手,想想老太婆真罪過,就不再言語了。
蕭山臨江、義蓬那一帶,村莊星羅棋布,河流縱橫交錯,道路四通八達,工業園區廠房林立。老太婆的記性真是好,指點著路徑,跑這家那家廠的。到了一個焦炭廠,阿明與她吭哧吭哧將毎包約一百三十多斤重的四大包濾布袋拖下車。
這濾布袋一早從倉庫里提上車的,老太婆畢竟年紀大了,全靠阿明的力氣,而阿明本是個僵伯伯④,力氣有限,加上腰不好不敢使力,弄上車后就腰酸背痛了。
那驗收是個瘦老頭兒,戴著一副眼鏡兒,檢查后說袋子的綁繩不牢,易斷,不能用,全部退貨。不管老太婆如何解釋都沒用,於是阿明、老太婆和瘦老頭兒一起又吭哧吭哧把袋子搬到車上去。
出焦炭廠,已是下午二點半了,阿明不但腰酸,肚子也餓得有點痛兮兮了,路過一家路邊店,他便停車,要了一碗15塊豬肝面加一。老太婆一開始也點了一碗13塊的三鮮面,馬上又不要了,到門口去買了一隻烘番薯來吃。
不知老太婆是為了節約,還是中午不吃慣了,阿明看著她瘦得像雞瓜似的手剝著番薯皮兒吃著,那罪過百辣的樣兒忽然聯想到自己的姆媽了。
小時候,姆媽就是這樣熬吃省用拉扯五個兒子長大的,一直幫阿爸推車賣豆腐到六十九歲。寒冬臘月,風雪交加,那高高長長的赤山埠坡兒,在漆黑的夜裡她是如何一步步上去的,這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她最開心的日子就是搬到大關去住后與幾個老太婆打打麻將,可惜好景不長,冬天受了寒風突發腦溢血走了。
「唉!可憐的陳阿姨,命像我姆媽一樣苦啊!」阿明心裡充滿了痛楚,喃喃自語。
回到店裡,又將四大包濾布袋拖下車,疊放好,這時的阿明已快直不起腰來了。
「老公,今天這麼早睡了,不寫書了?」冬萍一回家就問。
「今天蕭山跑了一整天,開車倒不累,有四包濾布袋兒有點份量,搬上搬下四次,腰有些不舒服。」阿明實話實說。
「腰弄壞了,麻煩也就大了,真的吃不消做,也只有另尋工作了。」
「老婆,那陳阿姨真可憐,我們快到三點才吃好中飯,她連一碗十三塊一碗的三鮮面都捨不得吃,而是一塊五買了只烘番薯來吃。」
「她不吃,你不能餓著肚皮幹活的呀!你本來肚子就經常要痛,要是餓出胃病來,那更加犯不著了。」
「老婆,一看到陳阿姨,我就想起我姆媽,心裡難受。到了二點半,我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才向她提出吃點什麼再走。」
次日一早,到了一批貨,老太婆叫阿明開上小電動三輪車去拉。那廂式大貨車停在市場大門口。那濾布計12筒,直徑約50公分,長1米8,重約200斤。8筒老太婆付錢叫門口攬活的外地大漢拉了,剩下4筒她或許為了省錢,與阿明搬運到店裡去。
那筒布要豎起來放在柱子旁,不然就妨礙了通道。8筒已豎放好了,阿明看實在太重,就叫那外地大漢幫幫忙豎起來,那外地大漢搖搖頭,說老太婆只付了8筒的工錢,然後就開著大的三輪電動車走了。
老太婆上廁所回來后,就與阿明一起將4筒豎起來。那筒布打滑,阿明死撐著腰力,雖然豎起來了,但腰吃力過度,就實實硬了,酸痛得連腰也彎不下去了。
他不敢聲張,生怕老太婆又厭憎他力小,就坐著偷偷揉著腰兒,幸好這天沒其它重活,不然,就死翹翹了。
「阿明師傅,明天要辛苦你一下。」快下班時,老太婆對阿明道。
「陳阿姨,什麼事,你儘管說。」阿明也想幫她分擔些事兒。
「這樣的,我女兒明天要去市婦保產檢,我也去邵逸夫醫院看病,醫院忙,要排隊挂號,早晨六鍾在市場門口出發。」
「陳阿姨,這麼早,沒公交車,也借不來公共自行車,我可能來不了,要不今晚我把車子開回去?」
「不行,車子不能開回去,再說萬一我女兒半夜裡有事要用車怎麼辦?你就打的來,打的費報銷。」
「那好吧。」
回到家,腰肌勞損雖未複發,但他感到已近臨界點了,吃好飯後,早早躺下休息了。冬萍回家后,他就將明天要起早的事告訴了她。
「這麼早,我們這裡哪來的士可叫?」
「哦,對了,這個我可沒想到,那明早急個套去市場呢?」
「只能我也起個早,電瓶車帶你過去。」
「那五點半一定要起床的,今晚就早點睡。」
凌晨的風兒呼呼地刮著,甚是刺骨地冷。天還是黑漆漆的,點點星星不太明亮,偏僻的地方,一路上確實看不到一輛計程車,連人影兒都沒有。
冬萍送阿明到市場,六點還差十分,她便回家去。市場新開張不久,外面的道路沒全修好,坑坑坎坎的,又沒路燈,她突然摔倒在地。阿明見了,趕緊跑上去,扶起老婆。
冬萍哼著腳踝痛,眼淚水都出來了。阿明心疼不已,不停地給她揉撫。還好筋傷不是太重,過了一會兒,能騎車回家了。他看著老婆遠去的背影,唏噓再三。
風兒颳得塑料袋兒和廢紙頭滿地滾,幾條精精瘦的草狗在空寂的停車場上轉來轉去,覓尋著食物。天漸漸亮了起來,風兒更加刺骨,阿明不停地跺腳呵手,還是冷得直哆嗦。
一直等到六點半,老太婆才姍姍而到,先去租住房接上她女兒、女婿,再趕往慶春東路的邵逸夫醫院。到了大門口,已撞著了上班高峰,車子擠擠挨挨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醫院裡停車位已滿,無法開進去。
老太婆與女婿下了車,叫阿明找個地方去停車。阿明繞著醫院開,小路邊兒里停滿了車,還有交警、協警在抄違停車輛的牌。他怕罰款,繞了兩圈,才算在一個叉路邊停住,但人不敢走開,焦急地等著老太婆的電話。
老太婆總算掛好號出來了,阿明在醫院的東門接上她和她的女婿,直奔市婦保醫院。同樣,院里停滿,他只能在小路邊停著。也有協警來抄牌,他兜圈子捉迷藏似的避著。
「唉!要是開警車就好了,不怕抄牌。醫院這麼忙,坐辦公室的人賣地皮倒是很會賣,醫院停車難為啥解決不了?要是我承包這一段百把米的路,違停罰款不用一個月就發大財了!」阿明餓著肚皮坐在車上,胡思亂想著。
梧桐樹葉兒全落光了,太陽照在岳王路的老屋子上,黑不溜秋的瓦片上泛著晶亮亮的光。老牆門口坐著不少老太婆、老頭兒,眯著眼兒,曬著太陽,也有的在聊天兒。
「唉!老起來,我也就這副樣子了。」阿明又亂想了。
四周沒有小吃店和食品店,一直等到下午一點多,老太婆出來了,也不說吃中飯,要馬上趕回市場去——有客戶要來提昨天到的6筒濾布。
阿明餓壞了,忍著隱隱作痛的肚皮,幫客戶將濾布搬運到小貨車上去,哪曉得最後一筒濾布要滑下車來,他用力一撐,腰就不行了,甚是酸痛。
他靠在柱子上坐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動彈不得,思考再三,感到再做下去腰兒肯定完蛋了。
「陳阿姨,我想不做了。」阿明看著正忙著打電話的老太婆,實在不忍心說出口。
「什麼?明天一早我和女兒還要去醫院呢,你不做,誰來開車?」老太婆摘下眼鏡,一臉驚訝。
「陳阿姨,不是我不想在你這兒做,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姆媽,真的很可憐,只是我的腰實在不適合做這活兒。」
「你這人肯做,人老實,車開得好,又有文化,懂禮貌。這樣的,你安心在我這兒做,我不會虧待你的,或者也可以合夥做,利潤分成,你看怎麼樣?」
「陳阿姨,像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家享享清福了,可還在勞碌。我真的很想幫你,但腰不行了,實在沒辦法再做下去。」
「那你一走,我一下子到哪裡去找人呢?」
「只有登報繼續找。」
老太婆在店堂里轉來轉去,接連嘆著氣。阿明看著她瘦弱的身影,想著她繁繁忙忙的每一天,制不住要掉下淚來。
「你不做了,但我們也可以交個朋友,加個微信吧,常聯繫,你有空也多來走走。我這一輩子,什麼苦都吃過,可以寫成厚厚的一本書,可惜讀了沒幾年書,就走南闖北了。唉!命!」
「陳阿姨,你不要傷心,我會常來的。」
老太婆一直送阿明出了市場,阿明穿過馬路,惋惜地回望過去,她依然站在門口。忽然間,他的偏頭痛又發了,坐在候車亭里的條凳上不停地撫揉。揉了有會兒,頭痛才減輕了些。
「老婆,我腰不行,不做了。做了四天半,陳阿姨給了我660工錢,祝我以後六六順利。」阿明告訴老婆。
「本來路不算遠,工資也可以,唉!吃不消做,也沒辦法,等腰好了,再找工作吧。」冬萍嘆道。
「陳阿姨真的很可憐,可惜我幫不了她。」
「年輕苦,不叫苦;老來苦,才叫苦。我們年紀也不小了,你再去把腰做壞,錢再多,也沒意義了。」
【註釋】
①碰鼻頭:杭州話,指做事碰壁或尋人未遇。
②扎忙頭:杭州話,扎進、陷入亂忙之中。
③吃隔夜螺螄:杭州話,喻人說話啰索,糾纏不清。
④僵伯伯:杭州人對體質瘦弱之人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