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333. 塵舞

第281章 333. 塵舞

月亮有時圓圓的,有時半圓地掛在窗前,沒有雲彩的日子少,大多是雲紗飄飄,而望出去不變的是閃爍的霓虹燈。

阿明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著吳總的消息,十天半個月、一個月都過去了,杳無音信。

「老公,工作的事兒,吳總那裡還沒有電話來?」這晚冬萍下班回家來,進屋來問。

「還沒有。那個文化傳媒公司,8000多塊一個月,可惜我不懂英文,也不會電腦,做不來。」阿明道。

「不該是你掙的錢,那也是沒辦法的。」

「老婆,我零用錢快沒了,再給我300塊。」

「這個月給過你500塊,怎麼又用完了?」

「那天我用了三包陽光利群,又請他們吃了中飯,我自家105塊買了條龍鳳雙喜和22塊一包長嘴利群,所以沒錢了。」

「你一個人就用三包煙?」

「老婆,那個吳總看上去很有錢兒,可他不摸出煙來,要抽我的煙兒,我求工作,那有什個辦法呢?」

「越是有錢的人越精巴,吳總明知你沒工作,還要吃你的!老公,現在社會上都叫某某『總』了,吳總到底是不是個『總』,誰曉得呢?」

「這種人是晃蕩過世面的,道兒很老,臉皮極厚,聽他語氣,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在忽悠我,是社會上那種騙吃騙喝的人。唉!現在的世道,明騙暗騙,大騙小騙,看誰騙得過誰了。」

「有錢給他吃點喝點也無所謂,可你已是夠苦竹滴滴了。」

「老婆,會掙不如會省,我也肉痛那煙錢呀!」

這天阿明正在家為工作煩惱間,手機鈴聲響了,一看是陌生號碼,以為是吳總打來的,激動地接聽起來。

「阿明,我是鄒曉。」

「哈,是你呀,鄒老闆!你幾次同學會都不參加,手機銷號,人也找你不到,潛水潛得那麼深啊!」

「阿明,有一件事兒想叫你幫幫忙,你還在那個法院做嗎?」

「警車改革,不做快一年了,啥個事兒?」

「這樣的,我那個冰櫃廠倒閉了,攤上了官司,其中我前妻有隻案子立案在你原先做過的法院,想叫你到民庭一個姓陶的經辦法官那裡去通融一下,能不能?」

「我原先在執行局做,那民庭姓陶的法官認是認識的,但不是很熟。這樣的,有個駕駛員跟這個姓陶的很熟,我給這個駕駛員打個電話,看他肯不肯幫忙,等一下我打電話給你。」

鄒曉是「游鱗齋」學友之一,早先在喬司勞改農場里開冰櫃廠,阿明從保險公司下崗后曾到他的廠里去找工作過,後來這廠搬到德淸工業園區去了,就此斷了聯繫,沒想到破產了。

阿明翻出駕駛員大秦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大秦說他媽在浙一醫院住院,叫阿明明天上午十點帶上同學去找他,具體面談。

第二天見到鄒曉,阿明吃了一驚。他同以往西裝畢挺派頭十足的老闆判若兩人了,衣服皺巴巴的,手上拿著一隻破包兒,臉孔白潦潦的,頭髮稀拉拉的,老年斑一顆顆像黑珍珠似的綴滿了額頭和手背,背脊也稍稍有點彎了,瘦是瘦得了像一片白鯗,風吹吹就會倒的樣子。

「鄒曉,幾年不見,你急個套變成這副樣子了?」阿明驚訝道。

「唉!廠子倒灶了,背著債務,心裡頭煩,加上四級腎病,還有胃病什麼的,所以就這樣子了。」鄒曉嘆道。

「我上次到你廠里來,不是蠻鬧忙的嗎?你還說冰櫃的銷路還不錯哩。」

「其實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廠里已是在僵僵鬼牌兒①了,這幾年越發不行了。」

寒喧一陣,阿明知道了他廠子倒閉的原委。原來他自以為廠子一把抓,不會出問題,哪知頭頂盒兒,腳踏滑兒②,經濟不景氣,經營每況愈下中又被合伙人分股權什麼的狠狠地坑了一大把。無奈之下,他與老婆離了婚,環城東路和凱旋路上的兩套房子都賣了還債后還欠三百多萬,現在租住在餘杭鄉下頭躲債。

大秦與阿明阿興阿黃,半斤八兩③,都是駕駛員,對法律不甚懂。不過,他比阿明頭腦活絡,善於結交,所以在法院里的人際關係搞得還是蠻好的。

兜五兜六④的總算弄靈清了鄒曉的這場官司:鄒曉東躲西藏逃債,原告就起訴原還沒有離婚的他的妻子。鄒曉夫妻第一個女兒因融血症生下后沒幾個月就死了,第二個兒子好不容易養大了也是個病鬼兒,離婚後歸母親。鄒曉是不得已才離婚的,自己外頭背的債務不想牽連到前妻身上去,以免影響到母子的生活,所以找關係,要法院通融一下,將這官司轉到自家身上來打。

「你還做過廠長哩,打官司常識都不懂?」

「案子既然立了,除非原告撤訴,沒法更改。」

「不過,陶法官那裡我會去踢一腳,判的時候,多為母子生活著想一點。」

「。。。。。。」

大秦說著鄒曉。鄒曉的臉兒更加蒼白了,抽煙的手不停地抖,幾乎快掉下淚兒來,長吁短嘆的。

阿明順便問了一下法院駕駛員的情況。大秦說戴主任、宋隊長在阿明他們下崗這件事兒上處理得不漂亮,讓法院多拿出了十五萬,都卸職了,戴主任去做了法官,宋隊長被調到執行局做辦事員,而新招的年輕駕駛員都來打打甏⑤的,做不了幾個月又紛紛走了。

落葉隨風飄墜,無聲無息。

醫院門口分手后,阿明望著漸漸消失在人流中瘦弱的鄒曉的背影,感慨不已。曾經他是那麼地風光,如今卻窮困潦倒如此,甚至比自家還不如,世事真的難以預料。

「知足的人,雖然睡在地上,如處在天堂一樣;不知足的人,即使身在天堂,也像處於地獄一般。」

阿明想起不知誰說的這句佛法箴言來,人生風起雲湧時是何等壯美,而當煙消雲散時,一切都歸於虛空。

人海茫茫讓我遇見你

那是上天給我的情意

不知不覺喜歡上你

總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茫茫的網海我是一條魚

情不自禁游進了情海里

情海無邊

泛起漣漪

迷茫之中迷失了我自己

這首《其實我是真的好愛你》是網路新歌,被改編成了並四步,節奏明快,最適宜跳拉手舞了,特別是「茫茫的網海我是一條魚」這一句,阿明常把「網」字聽成「人」字,而一聽到,就十分興奮,帶劉三姐跳拉手常常情不自禁要緊握住她的手。

「阿明,你舞廳里混了那麼多年了,是不是條吃不飽的饞魚,吃了不少鮮活蝦兒吧。」劉三姐有時被阿明捏握得興奮起來,會紅著臉兒同阿明開玩笑。

「嘿嘿,專吃像你這樣既豐滿又漂亮充滿女人味的鮮潔蝦兒。」阿明也半真不假地回答。

「茫茫人海我是一條魚。阿明,可惜鶯老花謝了,泛不起漣漪了。」

「是呀!劉三姐,我們都是快游不動的魚了,差不多要沉入湖底了。」

「你們男人還早吧,可以挑三揀四地想小美女,我們這種年紀的女人,不想了,不管男人多老,多難看,只要舞兒跳得好,我都不會給他們吃紅燈。」

「那是,現在來跳舞的,大多以鍛煉身體為目的,不像過去是來尋花問柳搞瀟洒的。」

可堪歌舞醉紅塵,無奈紅塵寄幻身。

將近兩年不懈地奮鬥,《老舞生》一書就快完本了,阿明沒了壓力,幾乎每天進城去,到大森林歌舞廳跳下午場的舞兒去,那裡頭像有塊磁鐵在吸引他的心,吸引他的腳。

這一場舞,鍛煉身體還在其次。

實話實說,舞廳能誘發阿明感覺的女人幾無,而他之所以時光一到就腳痒痒的要往城裡趕,就是為了劉三姐而去。劉三姐不但舞兒跳得好,而且人生得清秀不顯老,和她跳舞,痛快淋漓不說,還有種溫情蘊含。雖然這種溫情已不再會去開個房恩愛半天,但彷彿叫人又回到了從前的年代。那年代充滿著青春的活力,洋溢著快樂的笑容,還有令人如痴如醉的甜蜜。

「老公,這段時間來,你老是往城裡跑,大森林裡是不是有狐狸精在勾引你呀?」冬萍這天休息,終於發話了。

「嘿嘿,大森林裡的狐狸精的毛髮都發白了,你去看一看,保證嚇壞你。」阿明肥而不實道。

「那好,下午沒事,你帶我去大森林跳舞,我倒要去看看大森林裡的狐狸精是不是全都是白毛毛。」

「好啊!老婆,我們是好長時間不去跳舞了,你老是喊四肢酸痛,也該去活動活動。不過,狐狸精是有妖術的,皮毛會變成棕紅色、桔黃色等很好看的顏色哦。」

「那我們坐地鐵去,還是坐公交車去?」

「當然坐公交車去,這兩個月在搞優惠,凡銀行卡上有閃付寶的,一張卡可以刷兩次,只要幾分錢,甚至只要一分錢,坐地鐵一人單趟到建國北路站就要六塊錢,不會掙,好省則省。」

「公交車轉來轉去的,那到大森林要多少時間?」

「路上不堵一個小時十五分鐘,與坐地鐵去相差二十幾分鐘。」

「那來去要兩個半小時,不去了,還不如在家看電視、睡覺好。」

「老婆,之前我不活動,這裡不舒服,那裡不舒服,頭昏眼花,渾身無力,最近舞跳跳,汗出出,感覺真的好了不少,飯也多吃了半碗。你也該跳跳舞,省得老是叫我騎到你身上來,給你按摩肩胛、腰背什麼的。」

「去!又來討我便宜了。好,就坐公交車去吧。」

到了大森林歌舞廳,為了避開坐在左側門牆邊的劉三姐,阿明特為帶老婆坐到裡面去,以免露出馬腳,弄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老婆,你看,大森林裡是不是美女多呀?」阿明故意說反話。

「老公,那幾個原先我跳舞時看到過的,老了,真的都老了!」冬萍感嘆不已。

「烏珠一眨,都是做爹爹奶奶、外公外婆的人了,一個時代快過去了,舞廳里再想弄點花頭出來,也沒勁了。」

「那你平常跟哪幾個女人跳舞?」

「不固定,男多女少,拖來黃牛就是馬,管她老不老,有得跳就跳,閉著眼睛跳就是。」

劉三姐與幾個老美女坐在那頭牆邊,舞曲沒開始時,眼睛都望著阿明夫妻,交頭接耳的,顯然是在私議他倆。這個阿明早已眇見,卻不敢直視她們,以免老婆生疑——女人都有第六感覺,儘管阿明現在同劉三姐只是跳跳舞而已,可凡事以謹慎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舞曲開始后,以劉三姐為首的幾個老美女都挨近阿明夫妻身旁來跳。也許阿明跳舞都是單兵,今天帶個兵來,且這個女兵的長相、身材、氣質並不亞於劉三姐,她們覺得稀奇,個個側著臉兒眯著眼兒細細地看。

「老公,這個女的有點熟悉,原先好像是紫陽山腳坑道里那個舞廳的老闆娘,她看我們的眼光有點特別。」冬萍的感覺果然靈敏。

「哦,好像是,那個舞廳叫『紅玫瑰』。」阿明吃了一驚。

「你平常跟她跳不跳?」

「她舞跳得好,叫的人很多,沒有停落的時候,偶爾有個機會就跳個一兩隻。」

「她對你沒想法?」

「呵,老婆,她年紀都比我大兩歲,她有想法,我都不敢有想法。」

「不是男女之間年齡不是問題嗎?」

「老婆,年輕時男女相差幾歲是不成問題,老了,相差不起啊!更何況是女的大,那個、那個——你懂的。」

「懂你個頭啊!蝦皮眼!花泡兒!」

「就花你!」

「舞廳里這麼熱,汗粘粘的,回去我要洗澡,給我擦背!」

「做擦背師傅我最樂意了!不過,要小費的噢,300塊。」

「你零用錢又沒了?」

「嘿嘿,現在樣樣東西都貴,錢兒不值錢呀!」

冬萍盯看著阿明,似要挖出他心底里的秘密來,阿明是只老甲魚了,豈會顯露於臉?冬萍見他坦然的樣兒,在他的掌心裡狠狠地掐了一下。

大森林的舞曲就是好,大多是經典老歌,也摻幾隻當下的流行歌曲,舞者陶醉在美妙動聽的舞曲中而翩翩起舞。

「紅塵滾滾,舞心不死呀!」阿明暗想道。

【註釋】

①僵僵鬼牌兒:杭州話,勉勉強強,將就、湊合之意。

②頭頂盒兒,腳踏滑兒:杭州俗話,蒙在鼓裡,危機四伏。滑兒:指果子的核粒。

③阿興阿黃,半斤八兩:杭州俗話,差不多,一樣的貨色。

④兜五兜六:杭州話,轉來繞去之意。

⑤打打甏(bàng):杭州話,敲敲酒瓮,喻非認真做事。甏,陶瓮、壇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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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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