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夕浴
柏油馬路上泛起了泡泡,黑黑的,粘粘的,還冒著熱氣。
路上行人很少,偶爾聽到一兩響自行車的鈴聲,酷夏到了。
為抵擋熾烈的西晒太陽,家家戶戶的門窗前,有條件的放下了竹帘子,沒條件的挑起了破布頭,一眼望去,花花綠綠、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太陽下山後,各家收了竹簾、布頭,先將馬桶洗刷乾淨了,放在牆角邊晾曬,然後拎著大桶小桶的井水,紛紛朝馬路、人行道上潑灑。
一抹餘暉消失在天際,知了歇住了嘹亮的歌喉,東家西家搬出了竹榻兒、方桌兒、條凳兒、藤椅子、小凳子,放在家門口,他們把啤酒、西瓜浸在冰冷的水桶里,張羅著晚飯了。
小孩子們這時是最高興的,大一點的孩子從百米外的井裡拎來井水,從頭到腳沖涼,愜意極了;小一點的孩子則坐在大腳盆里,井水和著半瓶熱水,舒舒服服地由大人洗澡。
「阿明,水都準備好了,快來洗了,好吃飯!」蓮子在樓下向窗口喊了幾次,不見兒子下樓,提高了嗓門。
「昨天洗過了,今天就不要洗了,明天再洗吧。」阿明見姆媽催得緊,心裡很不情願,在窗口回答,想要矇混過去。
「這麼熱的天,活臭倒籠①的,都焐出痱子來了,快來洗了,大家等你吃飯呢!」蓮子有點火了。
阿明知道捱不過去了,一步步、慢吞吞地下樓。他多麼想等他走到門口時,天已黑了,哪怕朦朦黑也好,免得像昨天洗澡時一樣,鄰居們吃著飯,眼睛都朝他看,使他難為情地不想從盆裡頭站起來。
這幾個月來,錫順背上背下、背進背出,不停地去城頭巷市三醫院看病。那是家專看皮膚病的醫院,主任住在四條巷,下班要路過勞動路口,順便買些水果回去,錫順知道了,每次給他些便宜,漸漸地熟悉了,便托他看病。
也許夏天透氣,抑或主任醫術高明,爛瘡不像過去那樣不易癒合,一塊一塊都結成了小疙瘩,一衝眼看,似蔥蘢山丘,如圈圈漣漪。
阿明低頭走到了腳盆前,他不敢向旁邊看,他怕蔑視、譏笑,匆忙脫了開檔褲,跳進盆里,一屁股坐在水裡,兩條小腿擺成了羅圈。
這時候,他得意極了!
他把水不停地往身上拍,故意弄出聲響,好叫大家都來看。
他的上身皮膚雖粗糙、黑黝,但沒有爛處。手肘一點爛已結了疤,皺皮佝僂的,卻無大礙。頭上大大小小的島嶼,基本已被森林覆蓋住了。所以,他的上身,是老天爺給他的唯一自信。他潑打著水,要向鄰居們炫耀,他並沒有給謝家滴鹵兒②,他從來不是一個滴鹵坯!
「咣當!」
「咣當!」
離阿明五六米處,放下兩隻大腳盆,麻婆兒向盆里各倒了一大桶井水,又各加了一瓶熱水,用手攪了攪,叫楊梅、春桃洗澡。
楊梅和春桃蹦到盆前,脫了花衣褲,赤條條的跳進了盆里。阿明不敢看,怕大人打罵,低下了頭。
一隻雞,
二會飛,
三個銅板買來的,
四川帶來的;
五顏六色的,
六(駱)駝背來的;
七高八低的,
八(爸)爸買來的;
九(酒)里浸過的,
十(實)在沒有的。
騙騙伢兒的!
阿明聽到動聽的童謠,忍不住斜瞥了一眼。但見春桃坐在盆子里,一邊用花毛巾往壯鼓鼓的胸口抹水,一邊哼著謠兒。
春桃圓圓的臉兒,似荔枝生就;烏亮的雙睛,如龍眼妝成;紅潤的小嘴,像櫻桃鮮艷;粗黑辮梢上的一對花蝴蝶,翩翩起舞。阿明雖和她常照面,今天看來,分外的嫵媚,不覺又偷看了她一眼。
一螺③窮,
二螺富,
三螺賣豆腐,
四螺抬棺材,
五螺騎白馬,
六螺磨刀槍,
七螺害爹娘,
八螺叩菩薩,
九螺做太守,
十螺中狀元,
沒螺滿天飛!
阿明正想著春桃的時候,又響起了童謠,那聲音更脆更甜,比春桃的還要悅耳。阿明又斜瞥過去。
這一瞥,卻丟了魂兒!
楊梅直挺挺站在盆里,朝著阿明!
阿明趕緊低下了頭,臉兒瞬時紅了。
阿明心頭撞鹿,渾身酥軟在水裡。
他感到有一樣東西沒看清楚,心裡想看得很,便用毛巾捂住臉,慢慢往下移,露出一隻眼兒,直看過去。這次他看清楚了!
在楊梅肚臍眼下面一寸正中,有一塊胎記。這胎記就像撲克牌上的「◆」,列印在她潔白如玉的身上;顏色淡紫,如紫霞初露,令人賞心悅目。
阿明垂下了頭。他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已如痴如醉。他希望天色凝住,而不要暗淡下去。。。。。。
一會兒,阿明似乎意猶未盡,又用毛巾捂住臉,側過身去,突然移開毛巾,兩眼直勾勾地看去。
楊梅兩條雪白的大腿,緊緊夾著毛巾,「◆」下只露出半個山丘,哪有溪溝的影子!
阿明失望了。
「狗腿子!」麻婆兒似乎發現了,狠狠地踢了水桶一腳,又朝阿明凶凶地瞪了一眼,嘴裡罵了一句。
阿明嚇了一跳,趕忙用毛巾遮住了臉。
麻婆兒麻利地給楊梅和春桃洗好澡,灑了花露水,抹了痱子粉,穿上乾淨的花衣衫。一陣香氣撲鼻而來,阿明貪婪地嗅聞,腦子裡盡想著那個「◆」和隆起的小山丘。
色香勾住了他的魂靈!
蓮子給路口擺攤的老公送去晚飯後,回來見阿明還坐在盆里,像只癌頭鴨兒④似的,耷拉著腦袋瓜子,一動不動,以為他在磨時辰,也不催他。等桌子上的飯菜、筷兒都擺好了,天也有些黑了,依舊坐在那裡,便催促起來。
「快點兒洗好,要吃飯了!晚上老徐還要過來說大書的!」
阿明聽到「說大書」,驀地回過神來,左右瞟了一眼,左鄰右舍都忙著要吃飯了,不怎麼注意他,心裡一陣高興,便跳將出來,毛巾胡亂一揩,套上黃一塊、黑一塊補了又補的開襠褲,赤著膊兒坐在小桌子邊。
桌上擺著一碗醬油湯,裡面是一段一段的油條,蔥花兒綠綠的;兩隻鹹鴨蛋對半分開,蛋黃兒快要流出汁來;還有兩塊紅腐乳、小碟油炸花生米。稀粥是涼在小木盆里的,大家自己盛來吃。
老大早已餓了,端起大碗兒,三下五除二吃了兩碗,鼻里涕一抹,跌死絆倒⑤到對面小巷裡拍洋片兒去了。他不喜歡聽大書。老二、老三吃完,拎了小凳子,坐在路邊,數著牛皮筋,打著玻璃彈子,等著老徐來,好聽大書。阿明有心事,吃得有些慢。蓮子到樓上給老五阿煌(阿強死了,他升了一級)喂粥去了。
「噗咚」、「噗咚」。。。。。。
那聲音不停地傳來,阿明覺得煩,轉過頭去看,見不遠處的地上,都是螺螄殼,再往上看,但見麻婆兒的老公,一手搖著芭蕉扇兒,一手拿著竹子筷兒,渳⑥著老酒,嗍⑦著螺螄,斜著眼兒,哼著調兒。
這麻婆兒的老公,外號「周扒皮」,是肉廠里殺豬的,生得滾得兒死圓⑧,鬍子拉碴的。
那張臉,就像廟裡的黑羅漢,嚇人倒怪⑨的。
周扒皮隔三岔五,要拎點兒豬肝、豬肺、豬耳朵、豬尾巴等豬下腳料兒回來,燒炒得噴噴
香,擺在桌上顯闊。
這對謝家兄弟來說,幾乎是吃不到的,只能口水往肚裡咽。
周扒皮兩隻大姆腳趾上,長著一撮毛兒,長長的,黑黑的。他的左趾頭撓著春桃的腳底板,右趾頭搔著楊梅的肋胳肢⑩。楊梅和春桃在竹榻兒上翻來覆去,弄得竹榻兒吱嘎吱嘎直響。兩丫頭被撓癢了,嘴裡不停地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就像花貓兒叫春。
周扒皮聽著叫聲,似是興奮了起來,喝酒漸漸加快了,臉皮兒也漲成了豬肝色。
他把螺螄殼越吐越遠,直往阿明身上吐,嘴裡還不停地嘟囔,像是在罵人。
也許是阿明偷窺洗澡那賊頭狗腦的樣子被周扒皮看見了,他著了惱,心裡憋氣,所以,他吐殼的架勢,是要尋事兒。
蓮子在樓上也聽見了那奇怪的響聲,她探頭朝下一看,見周扒皮喝了酒沒事兒做,又想來尋釁滋事,暗叫不好,一個轉身,拎起小馬桶,直往樓下走。。。。。。
【註釋】
①活臭倒籠:杭州話,臭哄哄。
②滴鹵兒:杭州話,丟臉。
③螺:手指上的羅紋,成圓圈的謂之「螺」。
④癌頭鴨兒:獃頭獃腦。
⑤跌死絆倒:杭州話,匆匆忙忙之意。
⑥渳:讀「咪」,小口喝酒。
⑦嗍:讀「縮」,吮吸。
⑧滾得兒死圓:杭州話,肥壯。
⑨嚇人倒怪:杭州話,很嚇人。
⑩肋胳肢:腋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