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勝利之殤
」朕深監於世界之大勢與帝國之現狀,欲以非常之措置,收拾時局,茲告爾忠良之臣民。」
」……庶之奉公,各自克盡最大努力,戰局並未好轉,世界大勢亦不利於我。加之,敵新使用殘虐炸彈,頻殺無辜,慘害所及,實難逆料。若仍繼續交戰,不僅導致我民族之滅亡,亦將破壞人類之文明。「
「……時運之所趨,朕欲耐其難耐,忍其難忍,以為萬世開太平之基,朕於茲得以護持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常與爾等臣民共在。」
「……誓期發揚國體之精華,勿后於世界之潮流,望爾等臣民善體朕意之。」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他們……投降了?」大嫂聲音抖得出不來,眼淚呼啦啦的往下掉,「這就,這就,投降了?」
黎嘉駿恍惚的點頭,她還沒回過神,整個人像在雲里飄,更像是已經出竅:「啊……這就……投了……」
「他們投降了。」大哥摟住大嫂,眼眶通紅,斬釘截鐵。
再沒人說話,外面鞭炮聲已經響了起來,歡呼聲傳到了半山腰,更襯得這個客廳死寂死寂的。
黎嘉駿忽然顫抖了一下,她手往後抓瞎一樣的探著,被一雙溫熱的手一把抓住,隨後貼過來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秦梓徽低嘆:「駿兒,我在……哭吧……別憋著,他們投降了,真的投降了。」
「我,我……」黎嘉駿全身的內臟彷彿都在抖動,她的表情跟抽搐一樣擺不正位置,想笑,可一笑,嘴皮子又往下撇,想哭,眼淚卻又被笑意頂著出不來。
旁邊,大嫂卻已經埋在大哥懷裡哭了起來,一旁坐在太師椅上的黎老爹和大夫人手握著手淚流滿面,她看向身後,二哥本來瀟洒的斜靠著門,此時卻背對著他們,肩膀顫抖著。
小孩兒們還不懂發生了什麼,頓時亂了套,爹啊娘的亂叫,以為發生什麼悲慘的事情,小三兒湊過來,大眼睛盯著她娘,伸出小短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媽咪,哭。」
「我沒哭。」黎嘉駿下意識的犟嘴。
「三三眼淚借你。」小三兒說著,竟然真的快速眨巴起眼睛。
黎嘉駿把女兒抱到膝蓋上緊緊摟住,聞著她身上淡淡的奶香,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太難過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天的到來,她以為自己會很淡定會很得意的看別人一臉懵逼的表情,可是不行,這一天她等得太痛苦了,跟所有人一樣痛苦,甚至比很多人更痛苦。
太多次了,太多次她懷疑這一天會不會來,更多的,則是擔心這一天她看不看得到。
她怕她看不到就死了,她怕她看到這一天時她什麼都沒做過,她更怕她活著,卻看不到這一天。
而現在,一切都已成真,她作了,她沒死,她看到了,可她快哭死了!
真是嚎啕大哭,越哭越傷心,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要不是有人扶著,都想趴在地上哭,她哭得全身發熱,好想在地上滾一滾,但秦梓徽死活不理解,硬是把她抱起來,熱得她神智都不清了,哭得更厲害。
停頓的間隙,她隱約聽到外頭的聲響,竟然也是震天的哭聲,混在鞭炮里,詭異之極。
男人哭,女人也哭,老人流淚,小孩也跟著嚎啕,真不知道這投降竟然是個這麼悲慘的消息,全城皆悲。
黎嘉駿哭累了,也渴了,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口渴彷彿會傳染,旁邊的人也陸續上前倒水,家裡常備的涼水不多,三個男人拿著杯子站在空水壺前面發了會兒楞,忽的一摔杯子:「喝什麼水!開酒!」
「對!把我地窖里那些酒都拿上來!」黎老爹格外爽快,「到外頭擺幾桌,請吃酒!幾個做媳婦的也別干站著,好東西都拿出來,整點好酒好菜!我們慶祝去!」
這一聲令下,全家總動員,搬桌子的搬桌子,做菜的做菜,連大夫人都放下佛珠,站在廚房門口指揮餐點:「要咸口的,整點皮蛋,對,辣子要放,不能多,上火,金禾,豆腐皮別切丁兒,對,多撒點蒜末兒,大蔥還有嗎,也拿出來,老爺喜歡。」
「我家海子也喜歡!」金禾眼眶通紅,笑得合不攏嘴,「苦日子過去拉,也不用摳著省著,我這就做你們最喜歡的甜麵醬,蘸蔥,能多喝好幾兩酒!」
她里裡外外忙了幾圈,忽然又難過了:「只是雪晴不知道現在怎麼樣。」
「美國沒打仗,他們又有錢,不會被欺負的。」黎嘉駿安慰,「那可是資本主義社會,有錢是老大!」
「誒!」金禾立刻被治癒了。
一家人拖出去后,發現大家都這麼想的,整條街的人都在拿出自家好東西犒勞友鄰,路過他們家不僅喝兩杯不說,還放各種糕點零食,住在這條街上的人生活水平大抵相當,大家此時都很慷慨,誰也不提難過的事,就跟過年一樣見面就說恭喜同喜,氣氛歡樂至極。
待吃完樂完,天色竟然已經漸暗,大家收拾了東西,一時間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黎嘉駿心裡卻有計較,她溜到大夫人的佛堂,旁邊有個小檯子,上面放著章姨太的牌位,她將牌位請到院子里,點了三炷香,拿了個銅盆,開始燒紙錢。
先告訴章姨太,戰爭勝利了,黃泉路上記得往老家走。
接著就有些沒邊沒際了:「娘啊,您要是見著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別驚訝,帶上她吧,我估摸著您是知道的,要不然怎麼這麼想不開呢……下輩子別抽大煙了,估摸著您能見著以後的我,艾珈那姑娘可善良了,您水汪汪的看她一會兒,她保准什麼都答應……」
夜色靜謐,圍牆外,左鄰右舍都有裊裊的香煙升起,他們大多也在低低的說著話,聲音如泣如訴,女人抽噎的哭腔,男人壓抑的悲苦,在白天的狂歡后,顯得尤其凄冷。
她看到秦梓徽坐在走廊的台階上往這邊看著,卻不過來,二哥走了出來,兩人點起煙輕聲交談著,隨後大哥走了出來,他往這邊看了一會兒,走過來拾了三根香點燃了,也拜了一拜,便走到二哥邊上,也點起了煙,順便攔了那兩人要過來的動作。
夏日的風酷熱,在夜間也毫不留情,再加上盆子里燃燒的紙錢,熱得黎嘉駿汗如雨下,舌頭舔舔嘴唇,全是鹹的。
從聽到投降的消息開始,她就已經抑制不住腦中回憶的噴薄了。
各種紛雜的身影和聲音來來去去,熱鬧的時候尚可混淆,可等到安靜了,就全都一股腦兒冒了出來,人影尚可模糊,聲音卻猶在耳邊。
「你爹啊,叫黎光業,黎明的黎……你大哥呢,叫黎嘉武,這個嘉啊,不是家庭的家,這個嘉呢……」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章姨太其實不識字的。
「黎兄,你們有言,成王敗寇,既然你堅決在戰場見,那便戰場見吧,告辭。」
「而後凡父親我江省境者,誓必決一死戰!」
「看你大名,你家人必然是希望你巾幗不讓鬚眉的,你看,昱亭可好?」
「這一年來的經過,一般人以為我黃某天生賤骨頭,甘心做賣國賊,盡做矮人;我並非不知道伸腰,但國家既需要我唱這齣戲,只得犧牲個人以為之。」
「一會兒皇軍進來了,大家要笑!要歡迎!中日親善,知道嗎!?什麼叫親善?我們親了,他們就善了!」
「全中國的同胞們!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
「在下周書辭,史書典籍乃一面之辭的書辭,受黎二所託,帶你離開北平。」
「那就,繼續,看著吧……看我們……怎麼……贏的。」
眼前忽然就晃過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掙扎的聲音混雜在炮聲中,那話語就彷彿她臆想出來的,她猛地坐起來,抹了把臉,就好像坐了個噩夢,半天回不過神。
她不想再想起這樣的場景,這讓她難受,可接下來,無數酷烈的景象像是決堤的潮水湧進她的腦海,周書辭還沒在葡萄藤下轉過身,他的腳下已經全都是血……後腦勺被拍扁的日本兵,長城上被搶管燙爛的手,南苑吼叫著朝轟炸機射擊的營長,那群被刺刀穿腸的學兵,北平上空升起的氣球,難民無神的雙眼和枯瘦的軀幹,黃土中和日軍遭遇的童兵,四行倉庫上升起的國旗,徐州轟炸中那個新嫁娘,台兒庄年輕的小兵,邊流亡邊乞討邊教書的校長,赤身果體的縴夫,川江上洶湧的激流,還有那場轟炸中的盛大的婚禮……
那鮮紅的嫁衣拂過,分明就是梅蘭芳那場戲中血紅的燈光,還伴著咿咿呀呀的,詭異又凄厲的唱段:「狼子野心從來狠,乘鐵騎入都門,國土覆滅,覆巢之下卵難存。」。
而那些,僅僅只是剛開始。
她卻已經精疲力竭。
這場殘酷的長跑她經歷了太多,幾乎已經讓她無法呼吸,連偶爾回憶一下都腦殼生疼呼吸困難,可她卻又不得不咬牙堅持下去,明明她應該是最抱有希望的人,可是她甚至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士兵堅韌,這個時代成就了太多的人,也歷練太多的人,將她淹沒在其中,只能隨波逐流。
其實這場戰爭已經打敗了她,她知道,不僅僅是台兒庄回去后的戰爭綜合症,更因為張自忠的死實在太刻骨銘心,成了她最深痛的記憶,那個身影倒下的那一刻,轟的一聲,彷彿結束了一個時代,卻又打開了一個時代,她知道她已經沒有勇氣去觸碰了,可她也清楚的確信未來將會如何了。
所以她等,等到了今天,等得精疲力竭。
胡思亂想許久,她吸了吸鼻子,又端坐起來,把銅盆里的灰撥了撥,開始新一輪燒紙,每燒一會兒,就恭敬而認真的報告一聲。
「樓先生,我們打贏了。」
「凳兒爺,我們打贏了。」
「張奉孝,我們打贏了。」
「周書辭,我們打贏了。」
「盧燃,我們打贏了。」
「廉姨,我們打贏了……」
「張將軍,我們打贏了。」
她連著抹了好幾下眼淚,又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周書辭,你看到了嗎……你光說我想看,你比我還想看的……你來看看啊……」
旁邊又多了兩個銅盆,竟是家人都圍了過來,一起沉默的往銅盆里扔著紙錢,他們彷彿這才發現自己有太多的人要祭奠,之前備的紙錢都不夠用了,只能等一張燒盡了再放一張,沒一會兒,院子里就濃煙滾滾。
隔著圍牆,低低的哭聲連綿不絕,遠處還有人凄厲的哭號:「兒啊!你倒是回來看看啊!」
她的眼睛辣的淚水橫流,抬頭走到一邊揉眼休息,透過院門往外,卻看到遠處一片灰濛濛的,燈光在煙霧中閃爍扭曲,整個城市像是起了霧,更像是被點了火。
這一夜,全城祭奠,無人入眠,怕這是一場夢,醒來就會不見。
畢竟這一天,四萬萬人盼了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