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靖安看著昏黃的陽光從冰冷的地磚上漸漸上移,上移,漫過雕花的案幾,漫過半開半合裝胭脂的白瓷美人盒,漫過銅鏡。她伸出手,透過光袖子像虛幻的一樣,她的手掌亦感覺不到絲毫溫度。靖安卻固執的伸著手,直到那光芒漫過她的指尖,滲透到重重輕紗,再搖曳成一片虛無。
人所不能抓住的是時光,人所不能改變的是過往。
她趕走了所有人,偌大的宮殿里只剩她一個,在被那最初的喜悅淹沒之後,靖安只剩沉默。天邊的火燒雲是那樣艷烈,將整座宮室都鍍上一層凄艷的色彩,宛如她最後放得那場火一樣,她知道一點用都沒有,她只是不甘心,她只是不平。
「謝謙之,你看著……」看著什麼,火海中的女子近乎凄厲的喊了一句是詭異的沉默,看著她怎樣死無葬身之地嗎?她沒有辦法不愛他,從第一眼到現在,她可以不在乎他到底是怎樣的人,謙謙君子也罷,小人也好,她靖安愛了就是愛了。可她不能允許自己再愛下去了。
謝謙之,阿顏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她一碗碗送上的葯竟是把他送上黃泉路的催命符,阿顏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喝下這一碗碗葯的,不是我,不是我啊,她連一句解釋的話都來不及說出,阿顏就在她的懷裡沒了氣息。
「皇姐,謝謙之他待你好嗎?」那病弱的少年臉色脆弱蒼白的像紙一樣,倚在軟榻,端著葯碗,散去了以往的乖戾,眉眼含笑。
「好啊!」她是那樣輕鬆的答道,他很好,只是太好太客氣,永遠都是跨不過去的疏離。
「呵……皇姐終於有了比我還重要的人呢。」他笑著,眼底是她看不懂的傷痛。
皇姐終於有了比我還重要的人呢,她敲著心口,好痛啊。阿顏是認定了她為了謝謙之將一碗碗毒藥送到他手上了,她連一句解釋都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不是我,阿顏,不是我。」
可是又有什麼區別呢,那葯是她親手送上的,她的手染上了胞弟的血。
「阿顏!」將他抱緊的時候才知道那少年已是瘦骨嶙峋了,血大口大口的湧出,染紅了她的衣裳,那俊美的臉頰染上血透出一股妖艷和不祥「阿顏!來人,傳太醫,傳太醫呀。」
她瘋了一樣的喊道,四周卻是詭異的沉靜,沉靜的教她心慌。
「人都死絕了嗎?傳太醫呀!」她拍打著不知在何時起被緊緊鎖上的殿門「傳太醫!」絕望在心中不斷蔓延,她卻固執的不願相信,她不信……
「皇姐……」回身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少年「阿顏、阿顏……」她癱倒在地,踉蹌的奔過去抱緊他「阿顏,沒事的,沒事的」她的眼淚卻發了瘋的往下掉「來人啊!快來人啊!」
「皇姐……咳」大口的血不斷的湧出,那少年眼裡卻還是眷戀,蒼白的手掙扎著與她十指相扣,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頭「阿顏不能再護著你了,阿顏也護不了你了。皇姐……也不需要阿顏了是吧,是吧,那個人……那個人真的就那麼好嗎?」
他掙扎著,掙扎著,身體卻因為疼痛不斷地抽搐「比我還好,好到讓皇姐要……要……罷了,皇姐眼裡早就沒有阿顏了。」他還有太多的事想交待,卻沒有力氣說下去了,想帶她一起走呢,可前方的路太黑了,太黑了,出口的終究還是一句宛如孩童般的委屈話語。
皇姐眼裡早就沒有阿顏了,那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最無力的嘆息也是最嚴厲的譴責。她抱著他坐在血泊里,空蕩蕩的大殿寂靜的可怕,懷裡的少年眉眼如初,阿顏他一直都這樣寂寞嗎?她擦著他臉上的血,喃喃的問道「好到讓皇姐什麼?好到讓皇姐什麼啊?阿顏!」
靖安瘋了一樣的找到跌落在地上的碗,狠狠的砸碎「不是我啊!不是我!阿顏……」她哽咽著跪倒在地,眼淚瘋了一樣的流「不是我啊,阿顏你為什麼不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喝下去,為什麼呀……。」
那樣刻入骨髓的無力和絕望,滔天的悔恨從她的心臟流向血液朝著四肢沖刷而去,幾乎將她溺死在那悔恨里。
就是這樣的靜寂啊,就是這樣的殘陽如血,她的胞弟死在了她的懷裡。
是的,她回來了,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可她已經不是最初的靖安了,她要怎樣才能守住一切。鏡子里的少女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姣好的容顏是那樣美麗,眉間還沒有憂愁留下痕迹,可那雙眼睛已沒有了最初的明凈。
換了十七歲敢愛敢恨的靖安,她會殺了謝謙之和王婉,可她不是,漫長的時光里,她為那個人放下了皇室公主的尊嚴;為了那個人她收斂了所有的壞脾氣,學著忍耐和溫柔;為了那個人她學著一切她不擅長的東西。
謝謙之,哪怕只是想到這個名字,心都會不自覺的悸動,八年,幾乎佔據了她最美好年華的八年啊,她都深愛著那個人。可是不能再愛了,不能了,一點點眷戀都不可以有了,她的胞弟是被他們害死的,謝謙之和她一起害死的。
十七歲的靖安會傾其所有,毫無保留的愛上謝謙之。
二十六歲的靖安卻已經不敢愛了,二十六歲的靖安已經不敢再奢求他的愛了,二十六歲的靖安已經把那個愛著他的靖安埋葬了,在那絕望的大殿里,和阿顏一起死去了。
門打開的時候,靖安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只是固執的抱緊了懷裡的少年,眼底是猩紅的絕望。聽到聲響,才緩緩抬起頭,看向那一步步走來的女子,王婉一身純凈的白,居高臨下的站在她面前,腰若流直素,越發的楚楚可憐,一雙眼睛里卻透出高傲不屑來。
王婉蹲下身來,卻無聲的笑了,笑得得意「靖安啊,你也有今天。」
「是你?是你……是你!」靖安已是釵環散亂,一身狼藉,卻如瘋婆子一般的掐住了她的脖子,用盡全身力氣往死里掐去「是你,賤人!」是她害死了阿顏,是她!
「你在做什麼!」一聲怒喝喚醒了她的神智,靖安愣愣的看向來人,眼眶一熱就要落下淚來,謙之,阿顏死了,阿顏死了啊,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謙之哥哥,救我!」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那一句「謙之哥哥」。
她看見他滿目震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竟然真的信了,信了一切都只是王婉所為。
「來人啊!來人啊!」靖安站起身來大聲喝道,可是空蕩的大殿里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回聲。
「來人啊!」這一聲喝得比她響,比她亮。
「在!」
「靖安公主受了驚嚇,將她帶去佛堂!」說話的還是王婉,溫柔善良的王婉。
「是!」靖安被執刀的武士狠狠推到在地,地上是阿顏已經乾涸的血跡。阿顏,阿顏!她憤然爬起,一雙眼睛里滿是恨意,灼熱的像是要印進人的心底。王婉不自覺的倒退了一步,那刀已架上了靖安的脖子,新鮮的血液沿著刀口滲下,溫熱的,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夠了!」她終於聽見輪椅上的那個人開口「小婉……」
「謙之哥哥,現在事未明晰,我也是為了公主好,謙之哥哥是顧全大局的人」王婉抱上他的手臂,委婉道「現在這狀況,實在是叫人誤會,謙之哥哥也不想教公主蒙上弒兄的罪名吧。」
「……去吧」她這聽見這一句,只這一句。
她以一國公主之尊被人堵上嘴,用刀駕著離開大殿。地上死去的是她的胞弟,旁邊笑著的是她新寡的弟媳,坐著的是她的夫君。
恨嗎?怎麼可能不恨啊!
靖安,記住你的恨,記住了,不能再忘了。
「阿羲,阿羲醒醒,阿羲!」燈火里,模糊的人影越來越清晰。
「母后……」靖安想要開口卻發覺嘴唇乾裂的厲害,入目的是明堂堂的燈火,耀得她眼花了。「可算是醒了,阿羲啊!你是要母后擔心死才罷休嗎?」
靖安只是虛弱的笑笑,握了握母親的手以示安慰。
她已許多年未聽到有人叫她阿羲了,她都差點忘了楚羲才是她的名,靖安只是封號了。她聽母后說,懷她的時候她特別不安份,怎麼折騰她怎麼鬧,父皇母后都覺得是個男孩,太醫們也說是。父皇就為她取了羲這個名,寓意太陽,君主。結果母后卻生了個女孩,「羲」這個名字除卻父皇母后也無人敢這麼叫她了,久了她都以往靖安是她的名字了。
阿顏常說她佔了自己的名字,她覺得也是。
「阿羲醒了!」宮人捲起層層帷幄,進來的是一身常服的帝王「怎麼這麼不知道保重自己,身邊的人也是不懂事的,」
靖安聽著周遭的人齊呼「恕罪」,卻也懶得再說些什麼,只是將頭埋進父皇懷裡,喃喃道「父皇,我想阿顏了,阿顏什麼時候回來。」
風漸暖日頭正好,午後,靖安裹著披風倚靠在軟榻上,懶懶的不想動彈一下。
「皇姐,你怎麼瘦的這般厲害。」
如遭雷擊般,靖安陡然回頭,世間的一切畫面和聲音似乎都被隔絕了去。她眼中只剩下那風塵僕僕的少年,還是那樣令人驚艷的眉眼,還是那個戲謔時慵懶魅惑的少年。
「阿顏」她聽見自己用近乎顫抖的聲音喚著「阿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