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春日暖暖,桃花灼灼。
窗下,靖安直起脊背,動動有些酸痛的脖子,手裡的婚服已改得差不多了。
「阿顏,來試試合不合身。」靖安抖開衣服,笑著招呼一旁的少年道。
衛顏支著手肘望著她,大紅色的衣裳在陽光下泛著淺淺光澤,反襯在她素凈的臉上,彷彿是多了些歡喜羞澀的紅暈,叫他看得著迷。直到靖安從那片光影中走出來,他才如夢初醒,那雙凝視著他的眼眸滿是包容與心疼,卻惟獨找不到一絲絲情愫。
「阿顏。」她又喚了聲,聲音和緩,沒有半分催促。
衛顏順從的站起身來,張開雙手隔衣試了。他容貌本就極好,又鮮少穿這種過分張揚的顏色,許是心情歡暢的緣故,一改病中憔悴陰鬱的模樣,眉宇飛揚,薄唇輕翹,一雙狹長的眼眸看人的時候有如潺潺春水一般。
饒是靖安在抬頭的那瞬間還是被驚艷到,目光完全沒辦法從他臉上挪開,許久才回過神來,衛顏更是得寸進尺,戲謔的低頭湊近。靖安忙退後兩步,無奈搖頭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呵……」少年壓抑的輕笑出聲,那聲音極是好聽,像一支羽毛在輕輕搔弄著耳朵,一路癢到人心底去,只恨不得一直這麼聽下去。
靖安沒理會,上前細細將衣褶撫平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滿意的點點頭,笑道:「幸虧不短,只是肥了些,不然就不好改了,這婚服看著倒也喜慶。」
她見慣了周制的玄色婚服,層層疊疊,更不用說皇子帝姬們的禮服,莊重至極。阿顏臨時起意,時間緊迫,便是買了布料,趕製也是來不及的。最後只好買了人家舊年的婚服,改一改算了,這一套已經周遭人家裡最體面的了。衛顏雖覺得委屈了她,但聽聞人家夫妻恩愛,三年抱倆,就連雙方父母也都是恩愛白首,而今子孫滿堂,就彆扭的沉默下去。
夕陽透過小軒窗,點點微塵,浮光躍金,漫過斑駁的案幾,一枝桃花,漫過半開半合的白瓷胭脂盒,一束微光照亮銅鏡中新嫁娘的模樣,雲鬢花顏,廣袖紅裳。
似曾相識的一幕,又恍若隔世的這春日的黃昏,她指尖所拽住的依舊是一片虛無。
「阿羲。」她聽見阿顏喚她,恍如那個春日的午後,初見他那日一般。
眉眼驚艷的少年從逆溯的時光中向她走來,她怔怔的仰望著他,阿顏,每一聲都在抖,哽咽得幾乎語不成聲。
「阿顏。」靖安半側著身子,笑著應他,即便眼底還有瀲灧水光。
衛顏望著她,像是想把這一幕刻進心裡去一樣。他的姑娘坐在黃昏的霞光里,雲鬢花顏,梨渦輕綻,一身紅裳,廣袖垂地,雙手交疊在腰間,織金的牡丹紋樣沿著大紅裙擺流瀉而下,盛放如錦,隔著一層緋紅的紗,若隱若現,搖曳生姿。
靖安亦望著他,在這逢魔時刻他美得驚心動魄,偏又混合著脆弱,像是一劑危險而致命的□□,讓人甘之如飴。
執手,交疊的衣袖下十指交扣,相攜而行,相伴而走。
堂上無父母,堂中無媒禮,堂下無賓客。
一路寂然,昏黃燭火處新剪的喜字反添凄愁,兩人卻只看著對方,渾不在意。
交拜禮畢,對席而坐,靖安居西,衛顏居東,相顧無言。
「嗯……」最後卻是衛顏先想起來,端起一旁尚溫熱的小碗,夾了臘肉餵過來。靖安一怔,倒也沒忸怩,湊近吃了,衛顏也吃了片,如此,便算是行過同牢禮了。
合巹酒各飲一半,交換飲盡對方剩的那半,從此夫妻一體,甘苦與共。
「阿羲,阿羲……」
「阿羲你是我的妻子了。」
燈下,少年容顏如玉,泛著淺淺紅暈,他那樣歡喜的喚著她的名字,從這一刻起兩不相干的人有了斬不斷的聯繫,三生石上,姻緣博上都會留上一筆。這樣即便黃泉路遠,忘川水深,來世茫茫,猶有可期。
「嗯。」靖安咬唇應道,嗓音沙啞,淚水濺上嫁衣。
紅燭垂淚,衛顏卻不敢安睡,昏暗的燈火讓他看不清臂彎里女子的容顏,纖白的指尖反覆描摹著她的眉眼,又小心翼翼怕擾了她安眠。
他怕忘卻,怕自己忘卻,也怕她忘卻。
或許忘了更好,她能記自己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而後漫長的歲月里她終有一日會忘的,一念至此,錐心之痛,竟又有些不甘了,他本就是個小人。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姑娘啊姑娘,我是如此的思慕著你,你能否停下你那急行的腳步,等我餵飽這桀驁的馬兒,追上你的身影。姑娘啊,你可知你那盛大的婚禮是多麼的讓我傷心。」
突兀的,衛顏竟想起數年前與靖安的那句戲言了,明明是玩笑,竟好像阿羲真的有一場盛大的婚禮讓他傷心一般,所以他開口求娶,卻給不了她一場盛大的婚禮。
吻清淺的落在她眉間,遲疑著,最後吻在她唇間,相濡以沫。
「公子。」書言展開斗篷,卻空落落的垂在夜風中。
上弦月,謝謙之一襲月白長衫,彷彿落了一身白霜,透露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目之所及,是貼著喜字的窗,昏黃燈光卻不再守望著他。
他從未想過有一日靖安成了旁人的妻,他會怎樣,因為他連想都不敢想。
卻原來,她真成了旁人的妻,他縱是千般不願,萬般怨憤,也只能旁觀。
謝謙之眼圈泛紅,他想這樣子一定很難看,可是他疼啊,心臟一陣陣的絞痛緊縮,可是靖安不會再來問一句他疼不疼了,她就只在乎屋裡那個人了。
他忽然覺得有些委屈,心中隱隱想到些什麼,卻不願去承認。
書言被他揮退,亦是唉聲嘆氣。他真不明白靖安公主在想些什麼,這不是*嘛!雖然約定的日子是明天,但明明有機會把公主救出來的,雖然免不了一場惡戰,但公主卻寧願在這裡完婚。說出去都嚇死了好嗎,也不知這算不算皇室秘聞,不會殺人滅口吧。
可惜了自家公子一片痴心,巧兒臨行前也千叮嚀萬囑咐,只盼明日行動順利。
布谷鳥聲聲悠長,天光漸亮。
靖安睜開眼,首先望見的便是阿顏溫柔的笑容,她回以笑顏,刻意忽略少年淤青的眼窩。
起身、穿衣、洗漱、綰髮。
一切都像是做了很多次一般熟悉,他穿的是她年前新裁的那套衣服,玉冠束髮,臉上少了些患得患失的神情,倒多了幾分釋然從容。他為她綰了民間婦人的髮髻,極其簡單卻還是扯斷她不少髮絲,沒有釵環,只有一枝新摘的桃花,簪在她發間。
待衛顏出了房門,靖安整個人才鬆懈下來,眉間一點倦色,眼中幾縷血絲,她又何嘗睡著過。
早飯是長壽麵,衛顏端來的,有些黏稠了,靖安也沒問是誰煮的,只吃得一點不剩,乾乾淨淨。
再帶了會兒,外面就有人請了。
靖安望著他,眼睛慢慢紅了,衛顏卻笑了笑,從容起身,沒什麼留戀之態。
三月,惠風和暢,春光明媚。
他溫柔淺笑的眉眼卻更勝春光,宛如正要踏青的貴公子在和自己新婚的妻子道別。
「皇姐。」衛顏俯身給了她一個極其溫暖的懷抱,他很久不曾稱她皇姐了,他其實知道這一切都是在她的縱容下做的一場美夢,如今到了夢醒的時候了,「我放下了,皇姐,即便我們都走了,你也要好好活著。這一世便罷了,若有來世,我再不要做你弟弟了。」
再不要被虛名所束縛著,有了血脈親情,連動心的可能都沒有了。
「好!」靖安哽咽應道,眼睜睜的看著他鬆開手,坐上馬車,最後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了,她才敢放肆的哭出聲來。
耳畔還是他黑暗中的那聲低語:「阿羲,我不願死在你眼前。」
「好。」靖安應了他,如果這是他要的,那她願意成全。
屋裡衛顏的那碗長壽麵還冒著熱氣,他吃不下多少。
衣袖輕顫,靖安端著那半碗面,一口一口緩慢的吞咽著,眼前一片水霧朦朧。
刀刃出鞘的聲音格外清脆,腳步聲也漸漸重了。
衛陌動了殺心,早下令動手了,阿顏的分量不比她輕,帶走了一部分人,剩下的人恐怕是已經迫不及待了。
從郊外莊子道荊州城大概一個時辰的路途,衛陌的人緊趕慢趕卻是半個多時辰就到了。待到被驅趕著下了馬車,衛顏的臉色已是煞白,冷汗涔涔,便是腳下也有些不穩了。
入府門時被身後的人一推,險些栽倒在地,幸虧一個中年漢子順手扶了一把。對著衛顏那張臉,那漢子倒是好一怔,直到被身後的人拉開,教訓他閑事莫管時才反應過來,低頭哈腰的向衛顏身後的人賠罪。
「那人誰啊?我瞧他身邊可都是家主心腹呢。」待到人走遠了,那漢子才敢向身邊人打聽道。
「這你都不認識,虧你還和衛姓沾邊呢。那是莊子里養病的廢太子,唉,就是你帶來的那個老僕,又聾有啞的那個伺候著的……」答話的人眼裡不無鄙夷,衛家偏得不能再偏的旁支,窮鄉僻壤沒活路了才回來投奔的家主,也就定個三等侍衛的差,消息還沒他們靈通。
「廢太子?我怎麼瞅著那麼像……」
「像誰呀?」
「哦,沒誰,你看到我家伢了嗎,又不知道哪玩去了!」那漢子嚷嚷道,遠遠的又沖一行人離開的方向望了望,去的該是蒼梧閣吧。
「兵符呢?你說兵符在靖安手裡,我才與你做了交換,容你們苟活至今,還成全了你的心愿。我問你兵符呢?」
蒼梧閣中,衛陌端了盞茶細啜慢飲,冷笑著發問。
衛顏挑眉,嘴角微勾低笑出聲:「你以為我會信你?信你會留阿羲一條命么。兵符?你就別妄想了。」
他說的急了,有些喘不過氣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帶出許多血沫。
「哼!你若真帶來了倒還不失衛家男兒的幾分血性,可惜我看錯人了。不過我的人已經去取了,相信很快就會到了。」衛陌不無失望道。
衛顏撐著地面的雙手白得失真,指尖淤紫,顫抖著沒說話。
衛陌冷眼看著,不多時,傳信的人便到了。
「說!」他氣定神閑的吹開浮茶。
「屬下等無能,謝謙之帶人把靖安就走了!」
「報!城外敵軍傾巢而出,南門失守,東門告急!」
「砰」的一聲,衛陌砸了茶盞,滿目震驚,而後望向衛顏的目光滿含不善。
衛陌穩下心緒,高聲道:「衛桁,去調西門外的南軍來!」
「你不要再抱希望了,兵符被朱謙帶走了,南軍恐怕是來不了。」衛顏抬首道,難得的帶上幾分勸誡之意,他在府中住過,也知曉這裡還有不少活在衛陌庇護下的衛家血脈,有些尚是稚子。
衛陌未理會,大步出了蒼梧閣。
「家主,那他……」
「殺!」
周遭都寂靜下來了。
「找了你這麼久居然敢跑到這來!還不快過來!」
那是個約摸五歲左右的孩童,抱著個鞠,獃獃的站在蒼梧閣外,直到被父親揪住耳朵,才獃獃的指著屋裡那個人,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那漢子看過去,正是方才府門前他扶了一把的廢太子,整個人倒在血泊里,利劍穿胸而過,捅了個好大的窟窿,一看就知道沒救了,他抱起孩子就打算走,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上前去看看,太像了……
眼皮越來越重了,一切都看不真切,似乎暗了些,彷彿有人在他面前,衛顏勉力睜了睜眼,像是望了望那對父子,又像是什麼都沒望見,只喃喃道:「逃去吧。」
他想睡了,光影越來越模糊,那人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了,她正在樹下等他,廣袖紅裳,鬢間還插著那枝桃花,他有多想回到她身旁。
將靖安護送回軍中,謝謙之便趕往前線,兩人臉色俱是難看至極,一路無話。
等靖安再見到楚豐及謝謙之等人的時候,已是夜間,荊州城破了,只待肅清城中殘餘逆黨便可入城。
衛陌以太子身份出現,統領叛軍負隅頑抗,謝陵陣前反水,手刃衛陌,言廢太子已為衛陌所殺。
朱寧淵父子也來得及時,被生擒的還有薛家的一干叛將。
「臣妹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等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帳內,楚豐鎧甲上猶帶血跡,先褒獎了浴血奮戰的戰士們一番,目光才落到朱寧淵父子身上,朱謙越發恭敬,朱寧淵則將兵符雙手奉上。楚豐不著痕迹的望了靖安一眼,見她垂首不語,並無異色,面色才好看些,令人接了。
瑣事繁多,楚豐言簡意賅,一是全力絞殺衛家亂黨餘孽,追查謀逆涉案人員,絕不輕赦。二是休整軍隊,擇日還朝,眾人領命而去。
到最後帳內便只剩他們兄妹倆了,楚豐皺著眉,靖安便一聲不吭的跪著,跪了約摸兩刻鐘,楚豐才命她退下了。
「大哥什麼時候在衛家做眼線的,竟瞞的這麼緊,當初你破荊州城的消息傳回帝都,父親震怒,母親更是直接卧病不起了。」謝謙之形容淡淡,他似乎一直小看了這個大哥,衛陌一案,當居首功的便是這位了。
謝陵倒是不在意的笑笑,坦然道:「許多年了,不過是先皇的旨意,我奉旨行事罷了。」
謝謙之一想倒也明白了,靖安入宮的那個晚上,借故把他從公主府調回謝府的怕就是大哥了。
「大哥是想做謝家家主嗎?」
「囊中之物,為何不取?」謝陵揚眉笑道,他隱忍多年,如今也是時候了,他瞥了眼謝謙之,「聽說三弟已許了婚事,二弟也要尚公主嗎?
他意有所指,謝謙之鮮見的沉默了下去。
夜寒涼,靖安靜坐在營帳中,她還是那副新婦打扮,髮髻是他臨行前親手所綰。靖安也不管軍中眾人側目,流言四起。
昨夜此時,她方與阿顏行過夫妻之禮,如今,她恐怕已經是未亡人了。
靖安抱膝縮緊了身子,什麼都不想去理會了。
謝謙之在帳前止步,抬起的手緩緩垂落,站了好一會兒才踱步回了自己營帳。第二日一早,便吩咐了些事讓書言去打聽。
肅清三日,荊州城血流成河。
再踏入蒼梧閣已是物是人非,靖安一身素凈,眉目泠然。
「便是此處,聽人說,是衛陌下令誅殺的,下面的人動的手,一劍穿胸,當場斃命。」謝謙之站在她身後,語氣雖冷,擺出的卻是護衛的姿勢。
靖安指尖緊繃,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屍骨呢?」
「亂軍中哪會有人顧得,怕是混在一起丟到了哪個亂葬崗也不一定。」他盯著她的背影,眼中滿是憂慮,他怕她撐不住,更怕所謂的冥冥中的命運。
靖安心中悶痛,卻是什麼都沒說。
三月二十,楚豐下旨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