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伊始
至木秋萌回太虛殿,已是夜半時分,道教清修之地陰冷,大殿雖是點了火盆,窗縫間透出來的燭光,也能將周圍照得薄霧靄靄得愈發強烈,不用說。
雁猗還未眠。
他披了一件蘇綉月華錦衫,手裡捧著一冊《論語》,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幾頁,又看看木秋萌是否回來,因不能暴露了他與雁狢的兄弟關係,也只能偷偷別了一朵白絹花掛於頸上,在殿之時才敢將其從襟內拿出。
雁狄,在這天地間終於再沒了親兄弟。
難為木秋萌如此護著雁忱,不過是怕他再遭雁狄殺害,雁狢的嫡子么,留著也是個隱隱禍端。
他一介旁觀者,到底是等到了殘殺至盡的境地,最後只是心思悵然,像不光彩地大難不死了一場。
他如若不是雁狄遺忘了的通靈天師,終有一天,他也會是下場如斯。
「三哥被四哥殺害了,如今,四哥也是卧床不起,大乾江山,果真從今往後都得交付於你手中了么?」
木秋萌回來之時腳步極輕,卻被雁猗早早察覺到,見了她那副行眠立盹的狀態,他連忙不安地詢問起來。
木秋萌哪裡不知,他是關心他的四哥。
「你不也快蒙袂輯屨了么?這時候了,還不睡。」
木秋萌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在他一旁坐下,抽出了他手中的那捲《論語》,不禁苦笑道:「怎麼?怕我處理不來國事?明日我便去文淵閣尋些治國之道讀,不會耽誤了大乾。」
「半部論語若能治天下,也得是如孔聖人般通曉明達才是......你從未掌控過朝政……」
「我還有得選么?」木秋萌突然來了力氣,嗆聲與雁猗爭論起來,兩眼瞪得瑩瑩發亮,裡面卻斟滿了委屈的難意,「如今人人皆知皇上患疾不過是小病,哪裡有不上朝的道理?可你的四哥,自處決完雁狢后便是昏昏入睡,如何也喚不醒他!我若掌政,只會被人詬病是妖族姦細,我若不管,皇上一日不上朝,還能有理由搪塞,可看這情形,怕是不知多少日子才能恢復回來......我便只能天亮后化成雁狄的模樣,代替他主持朝政,方可不令朝廷與百姓言論動蕩,也能多些時日,讓他好生恢復。」
「皇兄......醒不過來了么?」
雁猗眼神里過多的擔憂,只是提醒著木秋萌,她與他一樣,也是如此地擔心,可她只是故作嗤笑道:「有我在,還能讓他沒了元氣不成?符滿說......雁狄是心病所致,還得慢慢來才是。」
「心病?」雁猗一怔,卻瞬間明白過來,「也是,如此多身邊人相繼逝世……皇兄他也扛不住。」
是,心病。
符滿說,雁狄的心病,是個人。
那個人,或許只是個一直把自己當作人,也一直想要儘力與人相近的,一個傷痕纍纍的妖罷了。
這麼久,她忽然被告知,她還能是雁狄的心病,即是心病,那病,也是常住心間的。
她竟多餘出一絲感動來。
雁狄躺在那張自大婚以來便從未改變過的,布幔層層疊疊遮掩住的大床之上,身旁站著近身服侍的宮女,全先生在偏殿監視著葯女,熬著治療痰涌迷心的苦澀湯藥。
雁狄他,是自己不願醒來。
這世間走了太多人,他一個人,即使狠心至此,怕是也難以面對。
時隔世紀一般,她再次托進了這個心碎欲絕之人的夢,正如當年靈柚初嫁之時,她躊躇滿志地想要試試這獨有的本事,去他的夢中陪伴他。
她發現雁狄此時的夢中,是比現實美好太多的最初——這是青陽王的後院。
一個體態豐腴的貴族婦人笑盈盈躺在一張藤椅之上,是木秋萌從未見過的人,可微微抿著的朱唇便讓她恍然明白,雁狄的夢裡,始終都有他從未老去,永遠康健的母妃。
還有一個人。
她看見了她自己。
稚氣未脫的臉龐只是沖著雁狄喊叫,讓他將腳邊的平鏟扔給她,好給柵欄里的薔薇叢鬆鬆泥土。
她還梳著小女孩子家愛梳的雙髻,著了一身極其粉嫩的薄衫,未張開的五官只是令木秋萌撇嘴,覺得當真是不出眾的容貌,日日夜夜留在這青陽院里,沒有見識過什麼世面,心心念念便只有雁狄一人,著實膚淺可笑。
這樣的想法,不過是說葡萄酸的謊話。
他們在那裡,笑得多無慮,就彷彿這只是個平常人家的院落,沒有紛爭,也沒有逐利的慾望橫生。
歲月無情,卻在他們臉上留下,只是剛開始踏足塵世時的悃愊無華。
只有初見,是吸引他的。
他夢中已然有了那時的木秋萌,她看著自己懵懂地在他夢中,與他過著與世無爭的恬靜日子,猛然知曉,自此以後,樹妖託夢,不再只有她。
是不再有她。
她此刻處於他的夢裡,就如同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一般,早期的阿啾,早已代替了她。
她與他,也只有在夢境中,能隨心在一起了。
「他如今耽於夢境中,每日也就醒來一個時辰,勉強吃下些葯膳......問他些什麼,也是答非所問,便昏沉睡去……朝是上不了了。」
木秋萌無奈答道,搖身一變即是雁狄身穿朝服的模樣,她走至鏡前仔細琢磨著,鏡中之人的面容長在她身上,倒是覺得渾身的剝離之感渾然突顯,那畢竟不是她。
好在她已不是原來,機警靈動的稚嫩目光已然於原本雁狄靜若寒潭的雙眸里消失湮滅,多的只是一分更適合於帝王的天家銳氣。
「日後,在前朝後宮,你便是以皇兄的模樣生活了。」
雁猗在她身後不知悲喜地感嘆道,她只是回眸嫣然一笑,令雁狄的這張寒霜之臉,也頓時明媚盎然起來,「後宮之事我是來不了,日後......大乾的皇帝,便做一個只知朝政之事,無心踏足後宮的冷麵帝王罷。皇后已逝,如此,倒是也順理成章。」
「你......還是先換回原來模樣罷,這太虛殿里,不用這樣掩飾。」
雁猗只是尷尬地揮揮手,實在受不了與自己皇兄如此對話,催促著木秋萌趕緊顯出本來面目。
「朕,要去光泰殿接見遠嫁勿吉的公主,不,是皇妹。」
木秋萌頓時覺得這稱呼格外新鮮有趣,開著玩笑話便走向殿外已經備好的盤龍紋轎輦。
她的臨朝攝政,自今日起,即是濫觴。
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