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陸小鳳,你果然聰明。」年輕的「清王殿下」輕盈地從竹排上跳下來,像一片落葉一樣靜靜地落到地上,赤足碰觸到地面,連一絲灰塵都不曾驚起,但他說出的話,卻像巨錘一樣敲擊在人的心上,驚起一陣翻天覆地的震顫,「就像楚留香一樣。」
楚留香!
盜帥夜留香,威名震八方。
一百四十年前,武林一代傳奇人物。
陸小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氣卻淡淡地,「陸小鳳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浪子,最多能算個有點小聰明的傻瓜。比起楚大俠,還有那些棄榮華富貴如敝屐,連這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都可以像扔抹布一樣隨手丟棄的人,實在不值一提。」
清王沉默了一下,忽然微微一笑,道:「陸小鳳不愧是陸小鳳。」他摸了摸下巴,笑盈盈地說,「嗯,是這句話吧,江湖中人常常用來說你的。不過,你是怎麼猜到的?」
陸小鳳淡淡道:「這本不是一件複雜的事。山西許家、兗州盧家、九江府董家、順德船塢的船主一家,還有顏家,地域如此之廣,手段如此隱蔽。這個背後之人一定很有勢力。勢力之大已跨越州府,而且黑白兩道皆如此。金九齡曾經說過,他只怕一個人,我曾經以為他說的是我。但後來我知道不是。能讓六扇門總捕頭懼怕的人,不管那個人是誰,他一定在京城。」
「我曾經暗暗探查過京里幾家大人的府上,卻一無所獲。所以,我開始想,是不是漏掉了什麼。然後,西門吹雪突然發現了葉孤城的蹤跡。葉孤城本來應該在天牢,但他卻出來了。官府卻並沒有發布通緝榜文,皇上為什麼不發榜文?」
陸小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繼續道,「世上最難還的債是什麼債。不是金錢,也不是『情債』,覃逆少說了一個字,是『人情債』。」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皇上七歲之前是養在清王府的。清王府養了他,也保了他。」
清王垂下眼帘,輕笑一聲,卻沒有說話。
陸小鳳繼續道:「我本來是懷疑清王,現在的清王。但見過他之後,卻總覺得哪裡不對,有哪個環節搭不上。他隱瞞了很多東西,甚至他可能知道幕後主使是誰。覃逆忽然提到了一個人,七王子。七王子是誰?身為御前大內侍衛的殷羨竟然不知道。這個可以自由出入禁宮的人竟好似身世非常神秘。但是,皇上一定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是清王的兒子,那他是誰?」
花滿樓臉上的笑容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陸小鳳並沒有發現,他聳聳肩,道:「其實,我到現在也說不准他是誰。也許我已經猜到了,也許我猜得並不對。但是,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清王,現在的清王,竟然在這個小院的門口行禮。那是一種下屬對上峰,晚輩對長輩的禮節。清王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上司只有皇帝,皇帝卻在皇宮。那麼這個小院里住著的,是誰?」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將所有的線索連在一起,我忽然得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的結論。清王府一定存在一個地位高於清王爺,甚至不遜於皇帝的人。而奇怪的是,皇帝對這個人竟然完全沒有防備和芥蒂。因為即使是『人情債』。要將謀逆罪的葉孤城從天牢里放出來,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這樣的人,我只能想到一個。」
忽然頓住了聲音,陸小鳳盯著微笑看著他的年輕俊朗的清王,慢慢道:「一百四十年前曾經權傾朝野對那個位置唾手可得卻棄之如敝的人,第一代的清王爺,朱佑清。」
清王,朱佑清仰頭朗笑起來,他笑得很暢快,也很愉悅。
陸小鳳長長地吸了口氣,繼續道:「像王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我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去調查,最後發現,王爺竟然真的是自己放棄皇位,而不是有什麼隱情。」
陸小鳳攤了攤手,道:「儘管很不可思議,但只有這樣的結論才能將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所有的謎團解開。」
清王朱佑清已經收起了大笑,臉上只帶著淡淡地微笑,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語氣中帶著幾分彷彿是懷念,彷彿是暢然,慢慢道:「Eliminatedallthepossiblefacts,thenwhateverremains,howeverimprobable,that-sthetruth.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實外,那麼剩下的,不管多麼不可思議,那就是事實的真相。」
陸小鳳的神情一凜,花滿樓也微微一怔,道:「王爺,你跟覃逆……」
清王卻忽然輕笑一聲,打斷了花滿樓的話,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只能做出這個結論。」他攤了攤手,道,「所以說,這件事本來就不複雜,而最難的地方,就是沒有人能想到一百四十年前的清王殿下居然還活著。這本是一件十分不可能的事。但即使如此——」
陸小鳳面色有些複雜地看著眼前的俊朗青年,摸了摸鬍子,嘆息道,「見到這樣的清王殿下,我還是有幾分受驚的。」
朱佑清愉悅地笑著,漫步走上假山旁精美的涼亭,他懶散地往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一坐,長長地頭髮隨意地散落在扶手旁。
陸小鳳和花滿樓也走了過去,卻並沒有坐下,只是不遠不近地站著。
清王撂開袖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飲了一口,隨手示意道:「來者是客,請坐。」
陸小鳳並沒有客氣,坦然就坐,他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和花滿樓都倒了一杯。
清王閑適地眯了眯眼睛,微笑道:「你本來以為會見到一個滿臉褶皺的老頭子?」
陸小鳳點了點頭,「是,直到見到你本人時,我猜忽然發覺,原來這世界真的可以這樣神奇,神奇到已經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清王淡淡一笑,道:「但卻沒有出乎你的想象。」
陸小鳳一攤手,道:「現在我說完了。可以問了嗎?」
朱佑清垂下眼帘,修長的手指慢慢摩挲著茶杯的邊緣,淡淡地:「請。」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他,慢慢道:「為什麼?」
「為什麼啊……」清王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喃喃地重複了一聲,語氣莫名。
陸小鳳點頭道:「是,為什麼?覃逆曾經說過,這世上的犯罪,無非為財、權、仇。總該有個原因。那麼王爺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財、權,王爺唾手可得,仇,更不可能。那些家破人亡的家族,鴉片膏禍害的小鎮居民,甚至江湖中人,又怎麼可能跟身居京城高高在上的清王爺結仇呢?還有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甚至孫秀青,上官飛燕。」
朱佑清慢慢抬起頭,神色莫名地看著陸小鳳,忽然笑道:「我難道就不會是為了財嗎?你別忘了,那些家破人亡家族的財產,還有宮九那批珠寶,這不都是財嗎?」
陸小鳳嘆了口氣,淡淡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那些財物確實不見了,但卻已去了它們現在該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卻不會是清王府的府庫。」
花滿樓忽然道:「我已知道了一種武器,火銃,又不是火銃,比火銃厲害很多。司空摘星在王爺的府上見到了那種武器。覃逆說,那叫槍。我只是想問,王爺何必要用這樣的手段呢?富國強兵,護衛黎民百姓又何必要妄害無辜之人性命?」
旭日已升至中天,荷蓮的清香彌散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朱佑清忽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連長長的髮絲都隨著他而顫動,「富國強兵,護衛黎民百姓?哈哈哈。花滿樓,你果然是花滿樓。」
笑聲猛然一頓,朱佑清抬起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蓮香,站起身,他的身上彷彿一瞬間染上了高高在上的漠然,沉寂而危險。
「太陽東升西落,月有陰晴圓缺,春夏秋冬,花開花謝,這世間,處處都是天地至理。人也是一樣,新陳代謝,生老病死。可是自古以來,多少帝王、多少人,妄圖長生不老。可是真的長生不老又怎樣?我曾經跟楚留香、胡鐵華、姬冰雁一起縱馬長嘯,遠奔大漠,一起暢笑,一起喝酒。可是如今呢,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曾經的故友已化為枯骨,曾經的親人也已埋骨黃土。長河滾滾,歲月流逝,如今,只有我……只剩下我……」
放肆幾近猖狂的長笑聲從清王府邸一直蔓延,在整個京都上空回蕩。
京城的百姓俱都惶惶茫然。
大內侍衛大驚失色。
紫禁城的皇帝陛下猛然站起。
陸小鳳和花滿樓都已站起身,全身戒備。
但是,笑聲卻忽然頓住了。
他們發現清王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意,他平靜的眼睛卻有了波動,彷彿是悲愴,又彷彿是淚水,他忽然低聲道:「只有我,被遺棄在時空的漫漫長河裡……」
一句話落,清王忽然閉上了眼睛,彷彿掩去了他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激動。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便又變回了那個面帶微笑,眼睛卻平靜如寒潭深淵的清王爺。
他微微一笑,看著花滿樓,慢慢道:「我總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吧。」
這是他的答案,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如此。
紅日已經開始偏西,風,慢慢地颳了起來。
陸小鳳忽然抬起頭,他看到了兩個人。兩個白色的身影,一前一後,迅疾卻輕飄飄猶如落葉般落到地上。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
兩個人幾乎都一塵不染,西門吹雪的臉很冷。葉孤城的臉卻是蒼白蒼白的。
葉孤城並沒有看向西門吹雪,他事實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他落下的地方。
西門吹雪也沒有看葉孤城。他在看另一個人。
朱佑清抬起頭,對上西門吹雪冷冽的雪目,他展顏微微一笑,道:「西門吹雪。」
他的聲音里似乎還帶有另外一種讓人需要揣摩的意味。但卻又一時難以分辨。
西門吹雪緊緊地盯著他,忽然道:「你用劍嗎?」
朱佑清卻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側了側頭,叫道:「葉孤城。」
葉孤城抬眼看來。
朱佑清忽然對著西門吹雪微微一笑,那笑容中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愉悅,又似乎還有著幾分狡猾,他看著西門吹雪,慢慢地道:「葉孤城,我要你發誓,今生今世,在你有生之年,不得對西門吹雪拔劍。」
葉孤城愣住了,陸小鳳和花滿樓也都愣住了。
西門吹雪的臉色卻忽然變得很難看,徹底寒如冰霜。
葉孤城的手有些顫抖,嘴唇也在顫抖,他似乎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朱佑清卻似乎也不著急,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扭頭對他道:「發了誓,我就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一直都想知道的事。」
葉孤城猛然睜大了眼睛,他忽然看向西門吹雪,手不由得握緊了他的劍,他的臉色慘白慘白的,猶如死人。良久,他忽然放開了握劍的手,猛地閉上了眼睛,又猛地睜開,一字一句道:「我葉孤城今生今世,在有生之年,都不會對西門吹雪拔劍。蒼天為證。」
誓言如錘落,朱佑清看著西門吹雪鐵青的臉色,暢快地笑了起來。
葉孤城道:「我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死的?」
朱佑清慢慢收了笑聲,他微微偏著頭,看向葉孤城,臉上也變了一種莫名的似笑非笑。
葉孤城忽然整個人一顫,臉色蒼白地後退了一步。
他的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十分不妙的感覺。
朱佑清微微一笑,眯著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親手殺了他們。」
葉孤城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如死人般慘白,整個人顫抖著,死死地瞪著他。
朱佑清微笑道:「你,要為他們報仇嗎?」
葉孤城凝視他良久,忽然慘然一笑,「報仇?你殺了我父母,又親手將我養大,哈哈哈,為何?為何?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朱佑清收回目光,垂落了眼帘,慢慢道:「為什麼?大概是你運氣不好吧。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司空摘星、葉孤城,百分之二十的幾率,我偏偏就抽到了你。」
陸小鳳猛然道:「抽籤?那隻白玉簽筒?」
抽籤?葉孤城忽然仰頭長笑,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慘然,「竟然是抽籤,一根籤條,我父母的性命……哈哈哈……」他最後看了朱佑清一眼,身形猛然一閃,已絕然消失。
陸小鳳站起身,盯著清王朱佑清,慢慢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們的?」
朱佑清卻並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忽然轉向院門來路的方向,臉上竟像是突然有了無盡的光彩,唇邊帶笑,連眼睛里似乎都洋溢著笑意,緩緩地道:「來了。」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地走來。
白色的羅衣,金色的鈴鐺。
淡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素潔、乾淨地宛如山中的精靈。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