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黑色風暴（5）
楚雲眼睛微微睜大。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忽然輕微地悸了一悸，有種奇怪的錯亂感包裹了過來，但要說出究竟是哪裡不太對，似乎也並沒有什麼。
察覺到他的表情異樣，秦子淵低頭：「怎麼了？」
「不，沒什麼。」楚雲抿了抿唇。
夜晚，楚雲他們在村民家中住下了。
這家的主人有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兒，纏著楚雲不放，嘰嘰喳喳地拉著他一起玩——秦子淵帶頭表示了喜聞樂見，其餘人統統幸災樂禍。
單看外表，楚雲大約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自從解開了[靈魂奴役]，他的身體就再次恢復了成長。一開始他曾擔心以這種速度到成熟不知要猴年馬月，但唯一的老實人安德魯告訴他，只要技能點亮，無論身體此時成長到何種狀態，都能夠在系統幫助下重塑成應有的狀態。
「我打賭小楚雲比安德魯年紀大！」
傑森仰面倒在椅子上，腳踩在桌沿一蹬一蹬，紅髮在空中晃動。
秦子淵看他一眼，伸腳踢在椅子腿上：「說不定比你老。」
傑森晃了晃稀里嘩啦摔在地上，兩腿朝天，比劃了半天才爬起來，他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秦子淵悠悠然舉起酒灌了兩口，輕聲笑了笑。
「老大，我們這回——是直接去新世界，不回去了？」
布蘭特趴在桌子上，小臉被酒氣熏得紅撲撲的，沖秦子淵傻笑。秦子淵懶懶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臉，漫不經心道：「是吧……反正不過一個月，荒野上的原住民也該把我們忘得一乾二淨了。」
「連點影子都不會留下，我們。」傑森在一邊嘟囔。
屋裡一時安靜了下來。
直到陪著小姑娘在一邊擺弄娃娃的楚雲忽然開口：「你們剛剛說……不過一個月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是什麼意思。」
秦子淵放下酒杯，傑森直接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楚雲，我都忘了——你還是水靈靈的幼生期！我問你，你有沒有察覺過這個世界中的人，他們的記憶存在著某種詭異的斷層？」
楚雲眼神沉下來，他點點頭。
傑森靠在椅背上，眼神斜斜瞥向一邊的小姑娘。
楚雲起身，拉著小女孩手提溜她站起來：「琪可，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快去睡吧。」
「不要——」琪可掛在楚雲腰上不鬆手。
楚雲拍拍琪可的頭頂，不由分說把她塞給了這家的女主人，等他回來時，他有些意外地看到秦子淵他們四個人都正襟危坐等他回來。
「楚雲，不論之前如何……現在的你，已經和我們在同一條船上。」
秦子淵眼神平靜地注視著他，楚雲只是同樣平靜地回看著，沒有說話，等著他的下文。於是秦子淵笑了笑，摸摸下巴：「所以，對於你這樣的小可愛，我們會像對待親兒子一樣好好拉扯大的。」
楚云：「……」
「剛剛說到的記憶，相信你也有所察覺了。」
秦子淵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冷意，「這裡的原住民，他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能記住我們的存在——只需要最多數十天，甚至更少，他們就可能與我們形同陌路。」
「傑森為此做過實驗，他發現這個最長的期限，不多不少，是整整一個月。」
「哈哈！小楚雲你見過的，我的實驗就是紅石角斗場！」
傑森一手撐著下巴，笑容放肆、眼神卻是和秦子淵一樣的冷漠，「這個世界中的人嚴格來說，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不過是一種被控制的、並不具有主觀意志力的存在。」
「大概是六年多前，我剛剛進入<無盡構夢>不久，來到了紅石城。」
傑森摸著下巴回憶。
「那個時候，紅石城只是一座弱小的主城，什麼都沒有。唯一讓我注意到的是，他們的城中有一座神秘的建築，叫做『孕母』。奇怪的是，城裡的人沒有一個能說出這座建築到底有什麼用，但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建築卻被一直保存了下來。」
「我在深夜，好奇地潛入進去看——」
「永遠不會忘記我所看見的。」
傑森帶著那種冰冷的笑容，直直注視著楚雲的眼睛。
「堆積如山的屍體，在冷冰冰的山洞中安靜地化成藍色的光點，又凝聚成一個個新生嬰兒。年輕女人排著隊從狹小的門中進去，空洞麻木地走著，一個接一個抱起這些死人化成的孩子，領回家，當作是自己的生出的孩子撫養長大。」
楚雲面色看不出變化，心中已是驚濤駭浪。
他記得這個場景，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變化，就在紅石角斗場最底層上演著。而「孕母」這個名字，他也是記得的，《紅石城編年史》中不止一次提起過這座最終消失的神秘建築，紅石角斗場就是建在「孕母」的舊址上。
「後來我通過武力成為了這座城市的城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掉了『孕母』。我想要看一看，失去了這個自動運轉的生命製造中心，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樣。
「我失敗了——」
傑森攤開雙手，無奈一笑，「第二天清晨，『孕母』絲毫無損。而一夜之間，我被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殺了。
「我失去了所有曾經的摯友，就好像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中一樣。
「但我不相信這就是最後的結果。」
傑森笑嘻嘻的拍了拍楚雲的頭，「我沿著與上一次完全相同的路，再次相識了那些朋友，征服了這座城市……直到某一天，我離開紅石城去了帝城數月，再回來時一切又恢復了最初的樣子。」
「無論嘗試多少次——除非寸步不離，否則我所在意的那些朋友，他們對於我的記憶都會在一個月後消失。
「……我在這個世界上停留的痕迹，最多不過三十天。」
楚雲喉嚨莫名地發緊。
他明白的，他想說，他明白那是怎樣的感覺。即使是努力地想要在這個世界做一個最普通的人生存下去，也無法把握住第二天的太陽升起后，身邊的人是否會變得陌生。
然而眼神一沉，楚雲想起了什麼。
「不，有過記憶保留很久的經歷。」
他想起了伊斯特，從第一次在角斗場第一層分別，到後來在第四層中重逢，他們之間有過一年多沒有見面。
「沒錯，後來我也注意到這一點。」
傑森繼續道，「極少數的情況下，某些人對於我的記憶甚至能保留一年以上……與此同時，雖然我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中任何一座房屋、建築，但當我在『孕母』之上建造角斗場時，卻並未遭到阻撓。
「甚至，當紅石角斗場建成后，我發現我的存在再也不受時間限制，城裡的人對我的記憶再也沒有消失。」
「對於這樣巨大的分歧，我利用角斗場中的人實驗，得到了以下兩種解釋。」
傑森舉起酒杯咕嘟咕嘟灌幾口，隨意地用手背一抹就繼續道：「第一種，是系統分發的任務中涉及的人。」
「只要是任務的需要，這些人的記憶可以一直完整保留到我完成任務為止。而當這個任務交出后，他們對於我的記憶會被抹殺，而不涉及我的存在的記憶會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也就是說，這種遺忘是有目標地針對我們試煉者的。」
「第二種，則可愛得多了。即是你親手創造的規則籠罩下的人，他們會沿著這規則生存下去。」
楚雲默了默，問：「規則？」
「對，規則。」
傑森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抵在桌面上，整個人的神色都溫柔下來：「——紅石角斗場，就是我制定的『規則』。」
「它被這個世界本身的規則認可，能夠成為荒野的一部分，無論我去了哪裡，它都不會因為我的遠離而消失。而與角斗場緊密關聯著的紅石城，城中生活著的人們，他們再也不會遺忘我。」
楚雲一時驚訝，但轉瞬又覺得一切都情有可原。
「這樣很好。」他最後輕聲地說。
傑森哈哈大笑，忍不住又來揉他的頭髮，楚雲面色淡淡的，沒理會自己的頭頂被搓成了鳥窩。
一旁表情冷淡的秦子淵也笑了起來。
傑森餘光瞥到了，心裡悶嘆一口氣。
他沒有說的是，也有人就這麼淡漠地接受了隨時被遺忘的命運，明明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卻不屑為之，只把孤獨當做榮耀。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留戀才是奢侈到沒有意義的東西吧。
「所以，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個世界中根本沒有什麼是值得在意的。」
秦子淵懶懶笑了笑，右手往下一翻，酒杯倒扣在桌上，兩滴透明的液體滲了出來。
他靠在椅背上，聲音充滿了愉悅：「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我們沒有可以逃的餘地——那麼就這麼往前走吧，看看更遠的地方，有什麼值得我們記住的東西。」
爐火在寂靜的夜晚噼啪燃燒著，四個人在百無聊賴中沉默。
「會有的。」楚雲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