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番外·黑色太陽（1）

第一次見到莫利安，是在老族長的屋子裡。

破舊的床上裹著厚厚的毛皮,烏達木走過去看,一個十五六歲的黑皮膚少年滿臉通紅地睡在裡面，頭髮都被汗水沾在臉上了，卻在冷得瑟瑟發抖。

「今天出去狩獵撿到的孩子。」

老族長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摸到一手汗水。

「在風狼窩裡撿到的,殺了十七八頭風狼，周圍都是被撕得不成樣子的狼屍。自己肚子都破開了,強撐著不敢睡。」

烏達木突然聽到有種奇怪的聲音,他湊過去一點，聽到少年在睡夢中咯吱咯吱磨牙,像個小動物什麼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覺得有點好笑。

後來他知道這個孩子叫莫利安,從小就在沙漠里流浪。

小時候被丟掉,是一頭不知道什麼野獸養大,後來跟過商隊,因為不會說話、也沒有人想過教他說話,所以一直被當做野獸使用。七八歲的時候，因為遭遇獸潮受傷太重，被丟棄在獸群里，那個時候是一個沙漠苦行者救下了已經被啃得快要死掉的小孩子。

苦行者會一點治療法術，這個小孩才活下來。

「莫利安」這個名字就是那個時候才有的，苦行者教會莫利安說話，教會他握刀戰鬥，還有一切作為一個人類應該有的道理，然後在某天突然消失了。

從那個時候起，莫利安就是一個人流浪。

「『莫利安』，在古語中是『黑色的太陽』的意思。」

烏達木坐在屋檐下，用樹枝在沙地中寫下這個名字，莫利安懵懵懂懂看著地上那幾個彎彎繞的字，像小狗一樣黏著他坐著，氣息呼哧呼哧的。

烏達木把他推開一點，轉臉瞪著他。

莫利安發現他不寫了，就抬起眼睛來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子是毫不掩飾的開心和一點點疑惑，烏達木看他一會兒，只好無奈地轉過頭繼續在沙地上寫。

這幾天他就發現了，這個人好像腦袋有點問題。

喜歡黏著人貼著人不說，又很少說話，有時候交流起來非常費勁。他也不是不懂說話，肚子餓了的時候說「什麼時候吃飯？今天吃什麼？有沒有肉？」說得非常流利，但是有時候又讓人懷疑他到底懂不懂別人在說什麼。

但想到他小時候的怎麼長大的，烏達木就心軟了。

「你為什麼還不睡？」

黑漆漆的夜裡，烏達木聽到莫利安在後面問。

「你不要摟著我！」

烏達木努力掰莫利安抱著自己腰的手，但是掰不開，只好踢了他一腳，「有人貼著我，我睡不著……你就不能往裡面去一點嗎？」

莫利安委屈：「為什麼不能摟著你？」

他說話聲音很大，烏達木立刻翻過身來捂他的嘴，然後屏著氣聽隔壁屋的動靜。老族長在隔壁屋裡呼嚕，聽起來睡得很死，烏達木繼續用氣聲跟莫利安控訴。

「你為什麼要摟著我？我睡不著。」

「你生氣了嗎？」莫利安扒開他的手，小小聲地問。

「你再摟著我就生氣了，我要睡覺！」

莫利安立刻挪遠一點：「對不起，我不摟了，你不要生我的氣。」

烏達木本來一肚子不高興，現在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了憋之後悶悶地說：「我不生氣，我睡覺了。」

莫利安連忙點點頭，眼睛映著窗外的光。

之後，莫利安果然乖乖的沒有貼上來，烏達木還有點奇怪，覺得他怎麼這麼快就聽話了。但是早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他很快就睡著了。

後半夜莫利安在裡面翻來翻去，烏達木迷迷糊糊醒來一點。

他做夢夢到一隻毛茸茸的大動物在貼著自己拱，腦子並不清醒，下意識伸手去摸了摸，然後一大團熱乎乎的東西就貼著他湊過來，烏達木覺得暖洋洋的有點舒服，也沒拒絕，然後這個熱乎乎的東西就一把把他抱住了。

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被莫利安四肢並用半壓在下面，毛茸茸的腦袋拱在頸窩裡，濕漉漉口水流了一脖子。

「咚——！」

莫利安被踹到地上，腦袋磕一個包。

烏達木看他迷迷糊糊的樣子有點不忍心，又聽到隔壁還在呼嚕的老族長，心虛地從床上爬起來，半拖半抱地把莫利安從地上弄回床上。

莫利安一邊磨牙一邊又把烏達木摟住了，烏達木心裡說不出什麼感受。

然後莫利安終於醒了，摸著自己的頭一臉奇怪。

「烏達木，我頭這裡好疼……」

烏達木心虛地乾咳一聲，伸手給他揉了揉：「肯定是你睡得不老實，撞到哪裡了。」

莫利安點頭，然後傻兮兮地笑得臉紅紅的。

「烏達木，你對我特別好……」

烏達木心虛到了極點，悄悄看他一眼，發現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里果然毫無怪罪，都是明晃晃的依戀，他突然覺得有點難受，在心裡嫌棄了自己一下。

也是了，這個人的世界里恐怕從來沒有謊言吧。

後來，很多年以後，烏達木在沙漠里撿到一隻受傷的小狼。

小狼因為走不了路，被母狼丟掉了，在烈日的風沙下半個身子都快要被掩埋，但是並沒有睡過去，睜著眼睛看著他們一群人過來。

烏達木剛剛伸出手，小狼就要張嘴咬，但是烏達木摸到它的頭的時候，還是在手掌下顫了顫，在喉嚨里嗚嚶一聲。

烏達木把小狼撿回家，給它包紮傷口，喂它水和吃的。

沒有幾天，小狼就活過來，整天貼著他的腳邊轉來轉去，沒有一刻不黏著他。有別人靠過來，它就一身毛刺著嗷嗷叫，只有貼著烏達木才願意安心睡覺。

有時候團著他的腿睡著了，甩都甩不開。

「其實是很不安吧。」

妹妹烏索娜只有在小狼睡著的時候才能摸一摸它，軟乎乎的小身子在睡夢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烏達木的腿被團著，覺得兩隻腳熱乎乎的。

「在陌生的地方害怕得不得了，是不是又會被拋棄，會不會被傷害。」

那個時候，莫利安已經離開黑蠻卡部落很久。

「那件事」也讓烏達木身心疲憊。

烏達木開始怨恨莫利安，他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次正眼看那個人，心裡除了恨意再沒有別的。他明白自己唯一應該做的是什麼，但又好像很迷茫，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但燈光下他看著自己的妹妹摸著小狼的頭，小狼被摸得腦袋微微縮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

莫利安提出要離開黑蠻卡部落，是在第三年春天。

這兩年多里，莫利安已經儼然是部落一員，所有人都習慣了這個沙漠里撿來的孩子——當然現在，或許已經不能說是孩子了。

莫利安長成了一個身量挺拔的青年，黑皮膚，眼神非常明亮。

……但是黏人依舊。

無數個夜裡烏達木被他勒醒，反手推一推他，莫利安就迷迷糊糊鬆手，然後並沒有太清醒的烏達木也就那麼繼續睡了過去。

烏達木覺得莫利安一點也沒有長大。

雖然帶著莫利安出去狩獵總是大豐收，族裡沒有一個勇士像他一樣能打，他好像天生是個戰鬥的天才，這種天分簡直就如同野獸的本能一樣，像一個人類中的瘋子，看他戰鬥就彷彿看到獸群廝殺，那種血肉相搏的感受甚至令人心驚肉跳。

烏達木曾經說過他。

「你可以收著一些，不用那麼拚命。」

莫利安一邊大口吃飯，一邊抬頭來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毫無任何遮掩，整顆心、整個靈魂都被明明白白放在眼前一般——這眼神簡直讓人沒有勇氣直視。

「……為什麼？」

莫利安嘴裡鼓鼓囊囊地問，完全是一臉不解。

烏達木被他問住了，是啊，為什麼不要那麼拼？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只是直覺那樣的莫利安有點可怕，好像無論他的對手是誰，只要成為了對手，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打敗、殺掉、摧毀一樣。

好像為了活下去，就會像野獸一般不擇手段。

沒有人想過莫利安為什麼要走，烏達木最不能理解。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那麼黏人那麼天真得像個孩子一樣的莫利安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他不可能離開這裡，他根本離不開自己……烏達木一直以來完全都是這麼以為。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烏達木問，他看到莫利安的眼睛，黑色的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

毫不掩飾的留戀，一點點難過，然後是全然的堅定……烏達木從裡面讀出了這樣的訊息，但他發現自己根本看不到深處，不能剖析他的大腦，挖出他真實的想法。他以為這個人的思想就像他的眼神，永遠乾淨明亮看不到一點點隱藏。

但是現在烏達木發現，他從來不知道他真正在想什麼。

——從一開始，莫利安都從不說謊，他的情緒如此簡單易懂。但烏達木看到的從來都不是他的靈魂，那些簡單幹凈的情感所蘊藏的意思，他一點點也沒有看懂過。

「我要去外面、外面，一個人……」

莫利安笨拙地解釋，一邊說一邊低頭，有點低落的樣子。

烏達木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但是交流起來總是那麼費勁。他看著莫利安的頭頂，黑色的頭髮垂下來，繞著脖子滑進胸口的衣服里，頭頂是一片柔軟的發旋。

這種弱勢的姿態讓他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是剛剛伸出手，莫利安已經抬起了頭，那雙非常明亮非常乾淨的眼睛看著他。

烏達木收回手。

烏達木爬上床，面朝里躺著。

身後窸窸窣窣了一陣，但是莫利安並沒有上來。

烏達木聽到身後的動靜漸漸消失了，他懷疑莫利安已經走了，這猜測令他心中一陣翻湧，但是他更不想轉身，他不想看——那種感覺複雜得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彷彿被欺騙了，但是又不知道哪裡被欺騙，這種毫無來由的難受讓他整個人都很煩躁。

然後他聽到莫利安的聲音，哽著嗓子虛弱地說：

「……你是個笨蛋嗎？」

這是烏達木第一次從莫利安口中聽到這個詞。

他心裡悶著一口氣，恨不得轉過身拎著他的領子，指著他的臉說：「你才是笨蛋，你最笨，全世界都沒有你這麼笨！」

但是最後還是咬著牙什麼都沒有說。

那個時候烏達木還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在未來許多許多的歲月里，每一次莫利安見到他，高興地、憤怒地、低沉地、溫柔地，當他開口叫住他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是「笨蛋」、「笨蛋」、「笨蛋」。

直到很多年後，他的懷念、和恨意混雜在一起，分不清是什麼樣的感情的時候，他才在一個星光明亮的夜裡忽然驚醒。

……然後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作者有話要說：犬系男友簡直萌萌噠~！XD

蠢作者一邊寫一邊感覺有點脫離控制了，不知道是不是個愛情故事……可能到最後只是個兄弟情也說不定【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