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微醺②
等抽干水,田欣馬馬虎虎地檢查了一圈,覺得撐幾個小時沒什麼問題,心裡想著先去找鍾晟,再回來加固防水塑膜也出不了大事,便隨手搭上考古工地的鐵門,去實驗室了。
到實驗室后,鍾晟果然交給她幾篇列印好的考古報告,安排她坐在實驗室一角,自顧自地忙去了。
鍾晟工作的時候本就嚴肅少言,田欣粗略掃了一遍報告,確實專業性很強,更不敢大意,認真地開始校對。
兩個人埋頭工作,倒是安靜異常,只有窗外春雷隱隱,風雨聲漸大。
田欣看得專註,突然遠山中驚雷乍響,她一怔,晃了會神。
對面的鐘晟像是想起了什麼,皺眉站了起來,推開窗看了看外面,沉聲問田欣:「你出來的時候,工地的門關好了沒有?」
田欣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臉色變了又變,支支吾吾地,一時說關好了,一時又說忘記了。
鍾晟見她這個樣子,瞬間就黑了臉,隨手拿了把傘就往外走。
田欣見他這一走,身子立馬涼了一半,也知道犯了錯,雨具也來不及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等到了工地,看見鐵門半開半掩,不斷有風裹挾著雨絲灌進去,田欣禁不住腳一軟,心咚咚地跳個不停,看鐘晟收了傘大步邁了進去,她連忙跟上去。
誰知鍾晟走了幾步,卻又緩緩停下腳步。工地里水汽瀰漫,霧蒙蒙的,田欣的衣服沾了雨水,方才不覺得,此時站在鍾晟身後,才覺得濕衣服趴在身上,難受得緊。
「鍾老師,我……」田欣怯生生地開口說著。
「你怎麼來了?」鍾晟突然打斷了田欣的話,但他這句明顯不是對她說的,田欣順著鍾晟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背對著他們的瘦高身影,套了件寬大的黑膠雨衣,腳上的膠鞋深陷在泥水裡,正拉扯著蓋在探方上的防水塑料膜。
溫小滿站直了身,戴著塑膠手套的手不方便擦汗,便抬起胳膊肘,隨意擦了擦額頭上的雨水,回頭看見鍾晟和田欣,笑著說:「還站著幹什麼,快過來搭把手,我和田欣換班了,今天我做防水……」
鍾晟聽了,偏頭瞥了眼田欣,田欣臉色一白,喃喃道:「哎,我怎麼把換班的事給忘了……」
鍾晟顧不上許多,趕緊上去幫忙,一陣手忙腳亂后,才算勉強收拾了七七八八。
考古工地到處都是雜土,現在雨水一漫,到處泥濘,三個人身上如同從泥地里滾了一遭,冷風一吹,田欣便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溫小滿怕她凍出個好歹,趕緊催她回去換身衣服。
田欣扭捏了半天,到底是冷得受不住,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鍾晟仍在低頭做著收尾工作,眉頭鎖得很緊,一臉的嚴肅,他一手拽著塑料布,轉身想要工具固定,身邊突然有人適時遞上,他抬頭一看,發現是溫小滿,不知道怎麼的,心頭火躥起,嗆聲道:「你對她倒是好心。」
「嗯?」鍾晟語出突然,溫小滿沒聽清,疑惑地看著他。
「明明就是她玩忽職守,你又何必替她遮掩?」鍾晟平日最看不慣分內事做不好的人,田欣是個小姑娘,他不便發作,又眼見溫小滿故意扯謊替她打馬虎眼,氣更是不大一出來,此時雖然壓抑著情緒,但話里話外卻難免無情。
溫小滿聽他這樣說,突然有點無所適從,愣愣地站在他身邊,不知道幹什麼好。其實溫小滿對考古工地的防水工作也沒多少經驗,隊里本來就沒安排她參與防水,剛才那句話,就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不曾想鍾晟根本不吃她這套。
鍾晟一出口,就知道話說重了,看溫小滿臉色有點不對,心裡的疲憊感越發重了,他揉著太陽穴,嘆了口氣:「我不是在怪你,田欣這個小姑娘心也太浮了,你這麼慣她,對她有什麼好?」
聽到此,溫小滿忍不住笑出聲,嘴角抽搐地盯著鍾晟看了半晌,鍾晟不知她什麼意思,眨了眨眼,抬頭去看她。
溫小滿見他一臉迷茫,心裡感慨萬千,終於知道鍾晟為啥沒談過戀愛了,他的眼,怕是瞎的吧,嘖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真是活該直男沒對象啊。少女懷春這回事,最怕在心上人面前丟了臉,田欣年紀小,做事一貫冒失,溫小滿不放心,趁著吃午飯的空檔,順路看了一眼,可巧幾個人就撞上了。
「看田欣剛才臉都嚇白了,也有了教訓,幹嘛咄咄逼人呢,你還想把人罵哭不成?」
鍾晟不以為意,但也不想跟溫小滿爭執,把手裡的塑料薄膜固定好,才緩緩站起身。
半晌,他淡淡地說著:「我覺得你挺奇怪,你對每個人都很好,每個人也都覺得你很好,可偏偏又沒人能同你交心。你……也沒有朋友嗎?」
他這番話說得波瀾不驚,溫小滿卻怔怔地站在原地,吶吶不可言。
你也沒有朋友嗎?
你、也沒有朋友嗎。
李遠不是你的朋友嗎,田欣不是我的朋友嗎。
不是的,我們都沒有朋友。
這個星球上有那麼多的人,但沒有人不覺得自己孤獨的。
人人都覺得別人不理解自己,覺得自己的靈魂無比孤獨。
但有一類人,理解這世上所有人,看透每一個靈魂,卻找不到歸屬。
凡人靠朋友、靠歡聚,沖淡身周縈繞著的濃濃孤獨。
而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獨處。
或許,他們只有彼此。
片刻晃神,鍾晟就已走遠。
溫小滿原地踟躕幾步,想了想,還是趕緊跟了上去。
考古工地挖了十幾個正方形的探方,每個探方之間有隔梁相連,用於行走和觀察。隔梁是挖掘探方時預留出的土牆,足足有一米寬,完全由土層堆積而成,雖然進行了加固措施,但在此時的天氣條件下,更加濕滑難走。
溫小滿走得很小心,自然也就很慢。不經意地一瞥,她發現其中有一個探方上覆蓋的防水膜中央積了許多雨水,雨水很沉,壓得塑膜向下墜去。
溫小滿有些著急,快走了幾步,到了探方邊,果然看見塑膜的一個角已經鬆脫。如果再不固定好,怕是過不了多久,整張塑膜都會陷進探方里。要是任由雨水灌進探方,無論給遺迹帶來怎樣的損害,都是無法逆轉的。
「鍾晟,你看這個……」
溫小滿回頭喊著,卻發現鍾晟正背著身在忙別的事,也不知道聽沒聽見。
就在這時,塑膜承載的重量似乎到了臨界點,正慢慢向中心滑過去。
「鍾晟,快過來。」
來不及了,她咬住唇,決定自己先試一試。
她蹲在隔樑上,身子向前探去,想拽住漸漸滑出去的塑膜。
不行,夠不到。
溫小滿深吸了口氣,腳尖用力,身子猛地向前傾,五指張開,向塑膜翹起的一角伸去。
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她一隻手摁在隔梁邊緣,往外探得更甚,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身後的鐘晟大聲喊道:
「小心!」
伴隨著這句短促又低沉的喊聲,時間彷彿被調慢了倍速。溫小滿迷茫地回頭看著,額際的碎發劃過耳旁,目光所及是鍾晟焦灼的雙眼和他不自覺伸出的手。
一剎那,溫小滿就感覺到身下踩著的那方泥土,由堅實變得鬆軟,轉瞬間分崩離析。
「啊——」
時間又像是被人摁下了加速鍵,她先是失去了平衡,向探方里栽去。幾乎是本能,她抓住了懸在半空的防水塑膜,但塑膜怎麼可能禁得住她的重量,被她猛地一扯,積水頃刻向她衝來。
她絕望地閉上眼,任由這潑水將她帶下去,而後重重地落在探方底。
目擊了整個過程的鐘晟,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應,他幾步繞過坍塌的位置,來到探方的對面,全身趴在隔樑上,向探方里看去。
這個探方他熟悉,停工前已經挖了有兩三米深,一層樓的高度,他真怕出什麼意外。
看了一眼,他心裡稍稍安慰了些許。探方里有積水,水不深但可以看出底部的沙土都泡成了泥。
剛才溫小滿摔下去的時候,拽了把塑料膜,好歹有個緩衝,摔得不算重。她現在正躺在探方底的一灘爛泥里喘著粗氣。
一陣耳鳴后,她漸漸聽到有人在喊她:「溫小滿,你怎麼樣?」
哦,是鍾晟。
溫小滿舉起手,在空中招了招,示意自己還沒死,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緊接著,她就聽到鍾晟冷靜卻不失急促地打著電話:「你好,120急救中心嗎,鳳醴酒廠有人摔進探方……嗯,摔進土坑裡了。對,兩米多深,還有意識。好,好,這裡的地址是……」
頭有點暈,她揉了揉,迷濛間又聽見鍾晟打了幾通電話。眼皮好沉,她掙扎了幾下,終究敵不過身體本能,昏了過去。
再有意識的時候,溫小滿感覺到有溫熱的手指撥開她額前的頭髮,落在她眉睫間,有點癢。
「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