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淺酌①
「嘖,這雨下的,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考古隊員李遠抬手戴上衝鋒衣的帽子,雙手插袋,縮著脖子,小跑著穿過半個廠區,向發掘現場走去。
鳳醴釀酒作坊遺址位於鳳醴酒業集團老廠房的地下,最初是因為要對一處老舊廠房進行改建,建築工人在施工動土時,意外發現厚厚的封土下竟藏著古代遺迹。
李遠到了廠房前,正想摸鑰匙,竟然發現門已經開了。他看了看錶,才六點半,心裡納悶,竟然會有人比他還早?
天光尚早,李遠走進去,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涼風一吹,他後背莫名攢起來一股寒意。
李遠哆哆嗦嗦地又向前走了一米,忽然見白光一閃,他唬了一跳,半晌才醒過來:「嗐,鍾師兄,是你啊。」
只見逆光中,一個人影直起身,站了起來,他身量極高,四肢修長,甚至比對面的李遠高出半個頭。手電筒的光晃過,露出一張五官深邃的臉,眉眼精緻,唇線清晰,健康的小麥色表明他經常在戶外工作,深咖衝鋒衣加暗色工裝褲,本來是極其「土味」的搭配,卻被他穿得很是挺括,可見身材是真的勻稱。鍾晟一手擎著手電筒,用牙咬掉沾滿土漬的手套,遠遠地沖李遠挑了下眉:「你這是怎麼了,抖得這麼厲害。」
李遠訕訕笑著:「嘿嘿,凍得、凍得。一大早被凍醒了,被窩實在是暖不熱,只能爬起來了,師兄你也是?」
鍾晟轉身,背脊挺拔,肩線筆直,隨意說道:「昨晚沒來得及過來,今天就想早點看看發掘進展,怎麼,一起?」
偶像師兄相邀,迷弟李遠怎麼捨得拒絕。鍾晟也是剛到的發掘現場,在他來之前,鳳醴釀酒作坊遺址已經由益州省考古研究所主持發掘近一年。
經過初步勘探后,考古所發現鳳醴遺址範圍之廣、歷史價值之高,都遠超預估。尤其在三區7號、8號探方中發現了大量疑似酒具的陶器、瓷器堆積,其中不乏保存密封完好的器具。
畢竟是釀酒作坊遺址,出土保存完好的陶瓷器,是不是意味著也有可能出土古代液態酒?
比起其他文物,古代液態酒就顯得特殊多了。酒這個東西,天生就具有易揮發、易變質、不易保存的特質,如果真的發掘出來,怎麼保存也是個大問題,要知道這對普通的考古隊員,可是難以應付的難題啊。
在發現這一情況后,益州省考古研究所立刻進行會議討論,經過慎重考慮,最終決定向上級考古單位申請,特調一位專家過來主持陶瓷器的發掘工作。
於是,鍾晟就來了。
在路過三區時,李遠笑嘻嘻地問:「師兄,大老遠把你從北京叫過來,就是為了這些吧。」
「你要是當初學得好,也就不用叫我來了。」鍾晟和李遠是同門師兄弟,師從我國當代的著名考古學家、科學院院士、博士生導師顧明君教授,鍾晟雖說入門早,年齡卻比李遠還小兩歲,他仗著專業水平高,這話說得倒也硬氣。
鍾大師兄的毒舌,可真是叫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一句話堵得李遠啞口無言。
李遠仗著自己跟鍾晟關係好,很不甘心就這樣平白叫鍾晟佔了上風,眼珠一轉,似乎想起了什麼。李遠心裡盤算著壞點子,覷著鍾晟的臉色,小心翼翼裡帶了幾分幸災樂禍,說:「怎麼樣,師兄,空降的領導不好做吧?」
鍾晟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儘是意味深長。
李遠被這眼神嚇得連連擺手,忙說:「哎哎哎,師兄,你別這麼看著我。我可沒別的意思,周領隊資歷深,你多順著點唄。」
李遠這話有幾層深意,能點明的是鍾晟強龍不壓地頭蛇,讓他收斂鋒芒,莫要惹人妒忌,沒說透的是,李遠心底對鍾晟的惦記和親近。末了,他還拍了拍鍾晟的肩膀,「別多想,我去吃飯了,回頭給你捎倆肉餡大包子。」
「嘖……」鍾晟有些不爽地揉了揉額角,腦海里卻浮現出一個女生的身影,低眉順眼,瞧著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誰想到竟還有個硬芯,這個節骨眼上,真能給自己找事。鍾晟深深嘆口氣,俯身下去,繼續觀察眼前的遺迹。
周長河到的時候,鍾晟已經埋頭工作了半個鐘頭了,周長河木然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只見他雙腿跪在探方里,膝蓋上綁著的護膝已經陷在鬆軟的泥土裡,十足是踏實肯乾的樣子。
周長河三十多歲,益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鍾晟來之前,周長河是「鳳醴遺址」考古隊隊長。
他知道,鍾晟是所里請來的文保專家,但是哪有二十多歲的專家?考古學不比其他,經驗的積累比起學術理論更來得重要,鍾晟他這個年紀,擱在其他人身上,怕是博士都還沒畢業,不就是個毛頭小子,竟然還成專家了?自己好歹工作了十幾年,轉正還得看資歷,怎麼現在的小年輕反倒不用看資歷了?
周長河審視著鍾晟,有意試試鍾晟的深淺,有意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鍾老師啊,你對此有什麼看法嗎?」
鍾晟站起身,不緊不慢地拍打著護膝上沾著的泥土,回頭和周長河點了點頭,算是先打了個招呼。雖然鍾晟沒有表現出什麼攻擊性,但太過明顯的身高優勢,還是讓周長河感受到強烈的壓迫感,他不自覺退了半步,以保持平視。
而後,鍾晟微蹙著眉,指著一片磚石結構的建築地基,四平八穩地說:「這裡有可能是一個爐灶,你看,中間是做為燃燒室的火膛,通風的煙道設計在火膛前方,有利於減少熱量損失,不過,再看這邊……」
在爐灶基不到一米的地方,有一處長著青苔的窯磚砌成的圓柱狀建築物,雖然此時還未被完全清理出來,但整個輪廓已經隱隱顯露出來。鍾晟隨手拿起一把柄手鏟,彎腰小心地刮著底部青磚上的土,眼中猶疑漸漸凝聚。
周長河見他拿不定注意,有意顯擺學識,便自顧自地接過話頭:「鍾老師關於爐灶的觀點和我想得基本一致,但是這裡,我覺得有可能是口水井。在爐灶上蒸餾酒必然會大量用水,在水井旁建爐灶,無疑是非常方便的選擇,至於……」
「不,不像是水井,你看青磚底部有三合土填平的痕迹。」鍾晟出聲截斷周長河的話,音量雖然不大,但語氣確是萬分肯定。
周長河聞言,也皺了眉,湊過來看,喃喃道:「會不會是因為井水枯竭,就人為地把井用土給封實了?」
鍾晟無意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耽擱下去,緩緩站起身,不置可否地說:「究竟是不是水井遺址,估計也要等完全清理出來,做截面解剖才能下結論了。」
「哎,鍾老師還真是嚴謹啊。我請了位酒廠的老師傅,讓他過來看看,說不定會有些啟發。」周長河眯了眯眼,不咸不淡地說道。
「會不會是蒸餾基座?」突然,周長河背後有個溫軟的女聲傳了過來,聲音不大,但足以讓鍾周二人聽見。
「什麼?」周長河皺眉回頭。
「領隊,我覺得這裡不是水井,應該是用來放置蒸餾器或冷凝器的基座。」這個年輕的姑娘,平靜地應對著來自權威的目光,微笑著,自信卻不張揚地說著。
那是個叫溫小滿的姑娘,瞧著和其他二十多歲的姑娘沒什麼不一樣,頂多高些瘦些,細長的脖頸從寬大的衝鋒衣里伸出來,配上尖尖的下頜,猛一看,倒還有幾分弱不禁風。眉眼疏淡,算不得很好看的,但若是瞧仔細了,又覺得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隱隱顯露出一絲厲色,可一個晃神,再看去,五官卻又顯得乏味了。
「小溫啊,你是怎麼推測的呢?」周長河一邊摩挲著下巴,一邊說。
若放在平時,對於這種意見,周長河一個眼風都懶得捎帶,但此刻是在鍾晟面前,周長河本就存了一較高下的心思,少不得裝出平易近人的姿態。
溫小滿聞言抬起頭,向周長河微微笑了下,緩緩地說:「我想啊,這個基座距離爐灶不足一米,那就有可能是和爐灶一併聯合工作,從而達到蒸餾燒酒的目的。在爐灶上放置蒸料甑,對酒醅進行加熱,通過導管將酒精蒸汽傳輸到一旁的冷凝器中,從而凝結成酒。」
周長河聞言一愣,還沒張嘴,卻不想鍾晟在此時開口,沉聲問:「根據以往的史料,燒酒的冷凝設備都是加在蒸料甑之上,你這種分體蒸餾的理論,有根據嗎?」
溫小滿看著眼前這個極年輕的考古學家,在她的視角里,他的眉目隱在逆光之中,叫人看不清楚,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感受到一股懾人的壓迫感。
「沒有記錯的話,」她偏頭想了想,「鳳醴酒廠的老廠房裡仍然存放有類似的分體式蒸餾冷凝設備,只不過鳳醴酒廠的冷凝設備是鋁合金做的。
「我說的沒錯吧,」她回頭,笑著看向身後一位穿著酒廠制服的中年男子,「張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