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淺酌⑥
此外,還要保證壺蓋不能移動,確保扁壺的密封性。眾所周知,酒精極易揮發,如果毫無保護措施地將液體曝光在空氣中,可能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
此時,整個發掘現場的氣氛靜謐中帶著沉沉的壓抑。
只見鍾晟小心將雜土掃出去,用韌性良好的鋼尺插進扁壺下面的泥土,輕輕將扁壺撬起,使之與附近的泥土分離。
旁邊配合的周長河拿著一張裁剪得當的塑料板,趁著這個空檔,將硬度韌性俱佳的塑料板斜斜插進扁壺與泥土之間的縫隙中。隨後,將塑料板小心挪移,使其能夠完全將扁壺托起。
鍾晟一手按在壺身,一手按在壺蓋,示意周長河緩緩抬起塑料板。等扁壺被抬到一定高度,李遠也見縫插針,伸手穩穩地托住塑料板的底部,三個人一起,共同把扁壺放進收納盒中。
如此緊張的一系列操作完成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提取出來的扁壺隨即就被鍾晟送到隔壁的考古實驗室,在相對可控的環境下,再對扁壺進行開啟,以確定壺內是否真的保存有液體。
考古工地在建設之初,就預設了臨時的考古實驗室,用於開展出土文物的後續保護工作,就算是在一些小型或者不易搭建實驗室的考古發掘,也可以申請專用的文保車跟隨。
而此時,在鳳醴遺址的考古實驗室內,鍾晟換上白大褂,戴上一次性手套和口罩,在對扁壺外部進行徹底清理后,小心翼翼地打開壺蓋。
跟上來的李遠舉著探燈,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讓我看看……」
鍾晟放下手裡的壺蓋,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沉,略略帶了些失望:「壺底只有一些白色的沉澱物。」
李遠一怔,失落感從心底枝枝蔓蔓地爬上來,想安慰幾句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站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晌。
反倒是鍾晟,他將壺蓋依原樣合上后,起身拍了拍李遠,說道:「沒事,這個沒有,總還會有下一個。」
李遠聽了他這句話,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自顧自說道:「我懂你,也知道考古所的意思,都是盼著能再出土液態酒,但這有時候也是天意,你犯不著為了師傅的心愿,一年到頭在全國各地地跑。」
李遠這句話說完,鍾晟默默站了好久才回:「你有時間回學校看看老師吧。」
李遠心裡莫名一緊,抓住鍾晟的胳膊,急匆匆地說:「老頭子他怎麼了。」
鍾晟抿緊唇,搖了搖頭,示意他安心:「還是老問題,你也別著急,我走之前還去看了,精神很好。但,我就怕……」
「別,別嚇自個。」李遠趕緊舉手制止他再說下去,一顆心惶惶地跳,「師兄,我曉得了,等過幾天放假了,我就回母校找罵去。」
李遠和鍾晟的導師顧明君顧老,說出去也是考古界響噹噹的泰斗級人物,曾在1977年主持發掘了河北某處古墓遺址,其中就出土了目前國內年代最早的液體酒。
可惜當年科技水平有限,出土的液體酒保存狀態並不佳,還沒有對其徹底研究,就氧化變質了。
顧老爺子對此遺憾了一輩子,每每提及此事,都要感慨唏噓好一陣子,言里言外的意思都是希望國內能再次出土液態酒。
鍾晟是顧老爺子最器重的學生,也是跟他最久的學生,自然聽這些話聽得最多。每每顧老感嘆的時候,鍾晟從來不搭腔,但是這麼多年,只要是有可能出土液態酒的考古工地,都有鍾晟的身影。
此次發掘鳳醴釀酒遺址,益州省方面也是對古代酒的出土抱有很大期待的,還特意找李遠談過話。李遠知道老師年事已高,不可能親臨考古一線工作,聽到是師兄鍾晟過來也覺得理所當然,可現在聽鍾晟的意思,原來老師的身體,居然糟糕到這種程度……
李遠亂七八糟想了許多事,一抬頭才發現鍾晟已經返身回去工作,勉力定了定神,說:「我把這個酒壺的開啟結果跟領隊說一聲,師兄你先忙。」
鍾晟一個人待在實驗室內,耳邊聽見李遠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漸漸消失。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揉著太陽穴,深深嘆了口氣。
緩了片刻后,他才重新戴上手套,開始提取壺內的沉澱物。
這個時候,實驗室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鍾晟回頭才發現,原來是溫小滿。
「我聽李遠說了具體情況……」溫小滿看著鍾晟用鑷子把壺內的沉澱物小心地取出來,放進一個很小的塑料盒內,仔細封存好,她才開口問道:「你是要把這些沉澱物送去檢驗成分嗎?」
鍾晟低低地應了一聲,仍然專註在手上的工作,沒有顧得上看她。
溫小滿在他身後看著他,深吸了口氣,繼續說著:「燒酒產生沉澱物的原因有很多,如果可以確定扁壺內沉澱物的成分,也可以倒推出這個扁壺原本所裝的是不是燒酒……」
鍾晟皺眉,開口打斷溫小滿,但這話落在溫小滿的耳朵里卻是儘是不耐煩:「這些你不說,我也知道,長話短說吧,你找我到底是來幹什麼?」
溫小滿心思本就細膩,被這一打岔,她咬著唇,好半天才開口道:「我是覺得,如果只想研究古代酒,不一定非要出土液態酒,無論是古窖的窖泥、酒罈殘存的酒渣,或者是出土的酒醅,都對研究古代酒的成分和配方有所幫助。如果你相信我,我甚至有信心可以復原古代酒……」
溫小滿這番話說完,鍾晟很久都沒有說話。她看著他沉浸在工作里的背影,有些無奈,最終還是決定轉身走了。
可是她即將離開實驗室的那一瞬,她突然聽到鍾晟那近似呢喃的話。
「溫小滿,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鍾晟惜字如金,言語之外自有深意。
溫小滿蕙質蘭心,卻一時也拿不準,鍾晟感謝究竟是什麼。但無所謂了,她微微笑著,陽光從門縫裡射進來,在心底里說:「鍾晟,不客氣。」
這地球上的大部分人類啊,每逢周五,就工作懶散、注意力不精、效率低下,這都快成全球共識了,說是有好些社會學的專家學者,日以繼夜地研究這些課題,也難以徹底根治懶癌。
考古隊也不例外,從李遠開始,大早上遲到了十幾分鐘也就不說了,下了探方也一副磨磨蹭蹭的樣子,拿著個毛刷懶懶散散地磨洋工,其他實習生更別提了,周末自由活動,幾個人商量著一起回學校,光是周末要參加的活動,都規劃了好幾個方案,心思早飛了。
反觀鍾晟,就跟兩個平行時空一樣,該如何還是如何,日常工作一絲不苟,心態好得就跟不知道什麼是工作日什麼是假期似得,要不說人家怎麼能成學術大佬呢,李遠有時候都覺得這小子怕不是要成神了吧。
蹲得時間久了,李遠只覺得腰疼,準備起來活動活動,誰知剛站起來,腳一軟,晃晃悠悠地就想向一旁栽過去,這時候一隻手托在他胳膊肘上,撈了他一把,耳旁傳來溫小滿體貼的聲音:「蹲麻了吧,下回別起得這麼猛。」
李遠一愣,剛準備道謝,就看見溫小滿已經端起相機,有模有樣地拍著照片,旁邊的鐘晟也不用多言語,轉身接手下面的工作,兩個人配合得倒真有幾分行雲流水的意味。
李遠琢磨出一丁點的不對勁,溫小滿這才下探方几天,不到一周吧,雖然她從事的工作用不著多少專業知識,但這份眼力見,也算是難得了,能做到這個地步,還不知道私底下費了多少工夫。
而且,鍾晟這個人他最了解了,除非是實地教學,鍾晟下探方很少帶助手,也不是他性子不好處,只是因為他手活好、節奏快,平常人很少跟得上,反倒添亂。再看這個溫小滿,雖然是個新人,但幾乎不用鍾晟提點,該自覺的時候自覺,該觀摩的時候就一邊站著,是個聰明人。
「嘖,有意思。」李遠摩挲著下巴,暗自思忖著,當下對這一對組合起了點不一樣的心思。
日頭漸漸西沉,工地上的工作剛一結束,田欣就丟下手鏟,風一般地沖回宿舍,掏出幾個早就收拾好的背包,大叫一聲:「終於可以進城啦!」
說罷,田欣還回頭看著溫小滿,難以置信地問:「小滿姐,你真的不回學校嗎?」
溫小滿指了指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笑著搖了搖頭:「我就算了,還想趁著這個周末趕畢業論文呢。」
「對哦,你都研三了,確實論文比較要緊。那小滿姐,我先走嘍。」田欣當時就表示理解。
溫小滿淡淡地笑著,關懷地說道:「嗯嗯,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記得給我發微信。」
田欣揮了下手,調皮地說:「安啦,我和其他幾個男生一起回學校,他們會一路護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