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莉莉絲很快就讓愛德蒙明白了，什麼叫做基因遺傳的必然性。

愛德蒙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因為和越聰明的人說話就越不用費事，他們會自己動用那顆聰明的頭腦去了解事實的。他沒有對尤里西斯解釋為什麼出逃的人只有他們幾個、而把那幾十個忠心耿耿的僕從都扔在了宅子里，尤里西斯就自動將事情理解為這樣是為了方便逃跑——畢竟，幾十個人的出逃可比一輛馬車從城門口駛出去動靜大多了。

以此類推，尤里西斯才覺得愛德蒙一定是早有計劃要逃跑的。莉莉絲從馬車裡變戲法一樣拿出來的帳篷、生活用品等更是佐證了這一點。也許是上位者天生的冷血，他並不在乎那些僕人的死活；但他同時也覺得那些僕人的確訓練有素，損失了太過可惜，愛德蒙一定事先對他們有了什麼安排，才這樣有恃無恐地逃走。

——打死他也想不到，那些僕人們現在就呆在莉莉絲手上的一顆戒指里。

再以此進行推斷的話，愛德蒙既然早就計劃要逃跑，又有著豐厚的財力，那麼他就一定早就做好了路線的規劃，也許到了某個地方，還會出現接應的人……正是基於這種想法，尤里西斯才把自己心中的一絲不安壓了下來，陪著妹妹說了一會兒話，就坐在帳篷附近用起了莉莉絲送上的菜肴。

晚飯是蜂蜜烤肉，肉類來自深淵裡常見的一種肉質鮮美的魔獸，而蜂蜜則是月光森林出產的月光花蜜，再加上莉莉絲的巧手烹飪，味道當然讓人讚不絕口。

愛德蒙卻知道，這是莉莉絲還沒死心，借著這個來提醒自己把握機會。他警告地看了莉莉絲一眼，隨手從帳篷里撈出了一瓶葡萄酒，啟開瓶塞倒了一杯，優哉游哉地品味起來。

尤里西斯目光怪異地向他瞥了一眼。逃亡路上還有心情品味美酒，該說愛德蒙是準備得太妥當了還是精神太放鬆了？

注意到他的目光，愛德蒙舉杯示意：「要來一杯嗎？」

尤里西斯忍了忍，終於還是沒忍住，問道：「如果我記得沒錯，我們現在正在逃亡路上？」

愛德蒙笑眯眯地道：「就算是蘿蔔也不要隨便懷疑自己的腦袋嘛，親愛的尤里西斯，無論是我還是莉莉絲都很樂意為你證明，你的記憶沒有錯。」

尤里西斯：「……」蘿蔔你妹！！！

剛開始還處在緊張中的海黛現在已漸漸放鬆下來。她摘下了自己的面紗，捧著一塊烤肉小口地啃著，莉莉絲遞來飲料時，她還感激地道了聲謝。

只不過她仍然緊緊地挨著尤里西斯坐著，就像是害怕自己再被丟下一樣。看到這幅情景，就算再鐵石心腸的人心裡都會升起幾分柔軟……然而無論愛德蒙還是莉莉絲，本質上都不是人類，所以莉莉絲和她交談了幾句后，順理成章地找了點女人間的小話題把海黛帶到了一邊，好給愛德蒙和尤里西斯留下獨處的餘地。

方才的教訓絲毫沒能讓莉莉絲收斂，這隻詭計多端的積年巫妖向來不達目的不罷休。愛德蒙和她共處了幾百年，早就熟知了她的脾氣，既然威懾不成，那就只好想想別的辦法讓她罷手了。

愛德蒙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把手中的金杯放在一邊，精神力瞬息擴散開來。幾里之外，幾條正在搜尋目標的獵犬紛紛打了個哆嗦，忽然間便狂吠起來，亢奮地朝著這個方向沖了過來。

能夠用簡單的方法去解決的問題，他從來都不願意變得複雜。也許是早就看穿了愛德蒙靈魂的本質，修斯塔爾才會給他起名為阿西狄亞（懶惰）……不過，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這個名字意味也太過明顯了，雖然惡魔不會輕易死亡，但被人掌握了弱點總會感到不舒服的。

海黛被莉莉絲帶走了，只留下愛德蒙他們兩個獨處，尤里西斯禁不住有些尷尬起來。幾個小時以前停留在唇上的觸感彷彿此刻還有殘餘，他越想說服自己不要在意，就越是忍不住回想起愛德蒙那雙離得極近的黑眼睛……沉默便一時瀰漫開來。

估算了一下追兵們的速度，愛德蒙舉了舉酒瓶，言簡意賅地問道：「來一點？」

「不，感謝您的慷慨。」尤里西斯乾巴巴地說了一句。他現在恨不得逃開愛德蒙八海里，可愛德蒙先是救了他，而後又花費了巨大的代價救了海黛……雖然愛德蒙口口聲聲地說海黛就是他來到土耳其的目的，但沖著這份恩情，尤里西斯無論如何也不能太失禮。

所以頓了頓，他的目光挪到酒瓶上，略帶驚訝地問了一句：「塞普勒斯酒？」

塞普勒斯是著名的葡萄酒產地，據說釀酒的歷史比維納斯的生命還要久遠，曾經是法老的餐桌上最受青睞的佐餐酒。經雅各布介紹，帕特里克為愛德蒙弄到了不少上等的儲備，因為味道的確不錯，便被愛德蒙當成了日常飲料。

見識過愛德蒙的財力，尤里西斯對自己見到這種名酒並不感到驚訝。他只是故意露出了一副吃驚的表情，企圖趕走尷尬而已。

愛德蒙對他的心理變化了如指掌，聞言也只是挑了挑眉，沒有說破：「看來阿卜杜拉這幾年並沒有虧待你。」

尤里西斯臉色一變，淡淡地道：「也許吧。」

愛德蒙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這個，尤里西斯就想起了阿卜杜拉買下他的本來目的，然後便禁不住地又把思緒放在了愛德蒙的那神來一吻上……雖然安慰自己這只是不得已而為之，愛德蒙未必有那個想法，可是一看到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尤里西斯就禁不住地感到一陣惱火！

用了點秘法悄無聲息地縮短了一塊地皮，愛德蒙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尤里西斯的惱怒一樣，笑吟吟地道：「不過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曾經的希臘王子。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是聯繫你父親的舊部，圖謀東山再起，還是帶著海黛遠走高飛？」

尤里西斯一怔：「……有什麼衝突嗎？」

「如果要對抗奧斯曼帝國，先不說憑你手中的力量夠不夠用，你自己就已經夠細皮嫩肉的了，再帶上一個嬌生慣養著長大的海黛……你是覺得像奧斯曼這樣的一個大帝國根本不夠看，還是嫌自己和妹妹死得不夠快？」

愛德蒙唇角弧度收了收，露出了個類似譏諷的神色：「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你是個真正的勇士，尤里西斯……即使你能夠成功，留給海黛的機會又有多少呢？你覺得會有多少人認為她奇貨可居，又有多少人覺得她會是牽制你的有效籌碼？」

尤里西斯沉默起來。愛德蒙說得沒錯。他之前自己尚且脫身艱難，一心只想著逃走後儘快圖謀復仇，卻沒有想過妹妹在自己的復仇中會扮演的角色……作為哥哥的他沒有思考到這些問題，反而是和海黛素未謀面的愛德蒙為她考慮了許多。一時間，他的心情複雜起來，禁不住望著愛德蒙道：「那麼，假如我……」

愛德蒙卻忽然眼神一凝，抓著他跳了起來。不遠處的樹林里忽然驚飛了一群鳥兒，愛德蒙把酒瓶扔進河裡，吼道：「上車！」

正在和海黛友好交流少女心事的莉莉絲臉上仍帶著溫柔的微笑，卻忽然跨步弓膝扭住海黛的胳膊一個轉身，凌空把她砸到了愛德蒙懷裡。海黛的驚呼還沒躍出嗓子，就被塞進了馬車，緊接著愛德蒙自己也跳了上來，關上了車門。不過數息時間，兩頭魔驥便忽然揚蹄發出一聲咆哮，調轉車頭，向著預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尤里西斯定了定神，透過車窗向外看去。愛德蒙發現得正是時候，馬車剛剛駛上大路，樹林里就衝出了一道煙塵，幾隻兇猛的獵犬跑在前面，而緊隨其後的正是以穆罕默德為首的一行人。

穆罕默德竟然親自追了上來！

尤里西斯皺起了眉，之前被壓在心底的那絲不安被漸漸擴大。他預料到愛德蒙的所作所為會激起穆罕默德的怒火，但怎麼也想象不到，穆罕默德竟然會親自追上來……

愛德蒙當然也發覺了他的不解，不過這次他可沒有再引導尤里西斯想法的意思了。謊話說得太完美，反而會露出破綻來，不如就讓尤里西斯去困惑這個不完美，好去忽略其他的疑點。

而穆罕默德衝出樹林以後，看著空地上尚未熄滅的篝火和揚塵而去的馬車背影，青白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提著韁繩晃了晃身子，彷彿隨時都要從馬上墜落下來一樣，顫顫巍巍地舉起了鞭子：「追！」

他現在對愛德蒙充滿了恨意！千刀萬剮都不足以形容他對愛德蒙的憤怒心情！當他帶著自己的舊日部屬撲向愛德蒙的宅邸，準備將財富和美人一網打盡的時候，踹開宅邸的大門，卻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偉大的奧斯曼帝國皇帝馬哈茂德二世正光著身子和一名妖嬈的女子滾成一團！

那一瞬間，蘇丹向他投來的目光讓穆罕默德明白，如果說他之前的政治生涯還有一絲重啟的希望，現在這絲希望就隨著他踹開大門的動作一起，全沒了！

無論是打攪了蘇丹的好事還是擅自召集禁衛軍，都是在蘇丹眼裡無法容忍的罪狀！哪怕看在自己曾是他心愛的兒子的份上，穆罕默德最多也只能留下一條命而已！

明白了這點之後，穆罕默德幾乎是發了狂地利用最後一絲時間、糾集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力量，順著愛德蒙離開的線索追了上去。他對愛德蒙的恨意在這時已到達了頂峰，哪怕知道自己回到伊斯坦布爾後會接到更嚴重的處罰，他也要把愛德蒙抓住鞭刑而死以後快！

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蘇丹會出現在愛德蒙的宅邸中，懷裡那名妖嬈的美人又為什麼會擁有一頭月光般的金髮、相貌與他之前的驚鴻一瞥一模一樣……如果他能回想起來，也不會感到任何意外，只會覺得愛德蒙是在利用那個賭局算計他，一石二鳥，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凡瑟麗姬的女兒海黛。

而莉莉絲卻清楚其中的始末，因為那個在大街上「偶然」撞進了微服的蘇丹懷裡，又「不小心」扯下面紗露出真容，勾引得蘇丹跟她回家、來不及進卧室就在門廳里一陣胡天胡地的深淵女妖，就是她特地奉愛德蒙的命令從領地里挑選出來的。

這一招也的確十分好用，幾乎解決了所有後患，還帶來了數不盡的好處。只不過馬哈茂德二世如果知道令他一見鍾情、迷人到幾乎讓他發狂的美人居然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是真的，真實面貌能嚇哭全帝國最勇敢的士兵，還會不會有把她立為皇后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穆罕默德雖然追來得還算及時，又有愛德蒙的放水，但在看到他出現的那一瞬間，莉莉絲就命令兩頭魔驥加快了速度。魔獸的奔跑速度和駿馬是不能比的，他們的馬車眨眼間就把追兵遠遠甩在了身後，莉莉絲不得不一邊抽著馬蹄子一邊用精神力在它們腦中狂喊控制速度，才好險沒讓尤里西斯和海黛察覺什麼異常。

穆罕默德出現以後，莉莉絲就發覺了自己之前的動作完全是多此一舉。尤里西斯的未來如何，的確不是她能干預的，但既然愛德蒙現在不憚於耗費時間解決感情問題，想必領主夫人的出現也是指日可待的了。大多數的惡魔的確很沒有節操，但巨龍這個種族，無論是有血有肉的龍還是深淵骨龍，可都是有著一夫一妻的優良傳統的。

看明白了這一點，她也不再做什麼小動作了，而是開始積極配合愛德蒙的計劃。畢竟是配合了幾百年的老搭檔，她暗中用精神力拖來了幾片烏雲，嚴密地遮擋了天空，然後把馬車停在了一個看起來挺隱蔽的地方，一邊臉色蒼白地抹著汗珠，一邊打開了車門，皺眉道：「大人，看起來要下雨了，我們是不是在這裡稍微停一停？」

停一停也是為了給穆罕默德製造追來的時間，他們留在那片地方的東西可不少，只要有鼻子靈的獵犬，就算他們摸不到這裡來，莉莉絲也有的是辦法讓他們找到這裡來。

看到莉莉絲完全領會了自己的意圖，愛德蒙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在這裡過一夜吧。」

尤里西斯想要阻止，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既然馬上就要下雨，行路肯定不便，穆罕默德他們要想找到這裡，也會變得困難了許多。這附近又少有人煙，更沒有猛獸出沒，他們幾乎沒有要擔心的地方。

等到他們都下了車，莉莉絲鑽進車廂，打開車座，裝模作樣地從暗格里又取出了一卷帳篷，在空地上搭建起來。

尤里西斯看得好奇，隨口問了一句：「這樣的帳篷，我們帶了很多嗎？」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開始用「我們」這個稱呼了。

愛德蒙靠著車廂，漫不經心地道：「也沒有很多，成套的野外用品，大概七八套吧。」

尤里西斯：「……」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了種異常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