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管怎麼說,今天是個非常適合散步的日子。
「太陽」和「月亮」這樣的天體,在某些位面的土著看來存在得十分天經地義,稍有片刻消失就會讓他們驚慌失措,以為自己觸怒了神明;而對於某些位面的種族來說,它們僅僅只是兩個發亮的星球,和其他的星星沒有什麼區別;而在瑞恩位面這樣構成複雜的位面上,正如所有的法則都可以在它上面找到本源一樣,種種看法也都在這個奇特的母世界中並存著。
愛德蒙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他小的時候曾經一度距離那些行星和恆星非常近,甚至頑皮地排布過它們的運行。但在他從契約神殿搬回深淵之後,就很少能夠欣賞到燦爛的陽光和婉約的月光了——因為在深淵裡永遠只存在罪惡的血月,它所散發的詛咒氣息甚至讓許多深淵種族都十分不適,更別提去喜歡它了。
而在這個未被開發的位面上,太陽含有十分純粹的光明力量,月亮則在光明以外又多了一重純粹的黑暗氣息,這讓深淵骨龍感到非常舒服。他伸手召來一道狂風,驅散了頭頂的烏雲。略有些黯淡的月暉便從晴空上傾灑下來,柔順地隨著魔力的運轉收入體內。
沿著魔力印記傳來的方向,愛德蒙向伊茲密爾城內部走去。
緊閉的城門對他而言形容虛設,正抱著武器靠在牆邊昏昏欲睡的守衛當然也發現不了這一不速之客。深淵骨龍毫無顧忌地向外發散著自己的精神力,精神絲構成了一張疏而不漏的巨網,頃刻間籠罩了整個城池。
魔力被壓縮到了這具人類的軀體里,無法任意使用,但愛德蒙還有著十分強大的靈魂。在這個神明早已隕落的世界上,除了這個世界的法則,沒有什麼能對愛德蒙造成威脅。
他漫不經心地展開了精神力,準備看看尤里西斯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再決定什麼時候出現英雄救美。事情的進展雖然有些超乎意料,但也不是不在掌控中的。照之前的談話和信的內容來看,尤里西斯應該是抱著犧牲自己,好償還掉愛德蒙的恩情、順便讓愛德蒙無法拒絕撫養海黛成人這一請求的想法出走的。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劫獄並死在愛德蒙的「忠心手下」們面前是個不錯的選擇……
愛德蒙搖了搖頭,氣定神閑地鎖定了監獄的方位,準備移動過去看看現在進行到了哪一步。計劃雖然有偏移,好在不算嚴重,尤里西斯不是想犧牲自己嘛,沒關係,愛德蒙只要搶在那之前「拼盡全力」地把他救出來,照樣可以再「奄奄一息」地提出要求,甚至這樣做還比他原本的計劃要顯得自然一點,因為人是絕對不會懷疑……
……自……己……的……!?
偉大的深淵骨龍、「懶惰」領主愛德蒙二世陛下瞠目結舌地站在了原地,任由精神力久久地籠罩在監獄上空。陰冷潮濕的監牢里隨處躺著的犯人、為一隻虱子的歸屬大打出手的兩名乞丐、牆根邊隨風搖曳的一根野草……甚至是獄卒指甲上結著的油垢。在精神力的作用下,無論是多麼微小的細節,都無法逃脫出他的視線。
他甚至「聽」到了獄卒腰間鑰匙的碰撞聲,「看」到了從水溝里飛出的一隻蚊蚋,雅各布等人被關押的地方也同樣一清二楚……然而在這充斥著監獄的萬千事物中,偏偏就沒有尤里西斯!
愛德蒙幾乎立刻就意識到自己似乎想錯了什麼,精神力沿著魔力印記的方向重新追索過去。他特意在路上欣賞了一番月色美景,為的就是給尤里西斯留下逞英雄的時間,卻沒想到尤里西斯並沒有趕往監獄,而是去了別的地方……
幾天的逃亡過程中,尤里西斯也簡略地提到過自己手中的力量。阿里帕夏的舊部隱藏得十分謹慎,尤里西斯聯絡起來也要費盡千辛萬苦。如果可以藉助他們的力量,尤里西斯寧可虧待自己,也絕不會讓妹妹跟著吃苦;如果伊茲密爾有他們的存在,以尤里西斯的心性,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把海黛送走,而不是近乎無路可走地把她託付給愛德蒙……
……可如果不是劫獄,又不是去找父親的舊部,尤里西斯又會是去做什麼呢?……
疑問在心頭轉了一轉,隨著精神力的展開,愛德蒙的臉色迅速陰沉下來——尤里西斯竟然去了城主府,而在他面前站著的,赫然就是穆罕默德!
用鱗片想也知道他絕不會是去刺殺穆罕默德,更不是有恃無恐地去和對方談判什麼,那麼讓他認定了會「犧牲」自己又能讓愛德蒙他們脫困的事情……
空氣中閃現出淡淡的虛影。下一秒,愛德蒙的身體就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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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穆罕默德所說的那樣,在許多真正有權有勢的人眼中,穆斯塔法的父親就是一隻落水狗,而穆斯塔法本人作為落水狗的後代,當然也是一隻狼狽的畜生。
如果不是因為一直被人看不起,穆斯塔法也不至於被激起那麼大的野心,心心念念著要取得真正的高位。但無論他已經決心為權勢付出多少努力,再怎麼說,他也是從小在優渥的環境中被嬌寵著長大的。如果他是蘇丹的兒子,未必會比穆罕默德收斂多少。
所以在穆罕默德再三的羞辱過後,穆斯塔法理所當然地生出了報復之心。而報復穆罕默德的最佳方式,莫過於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穩操勝券的時候,從高處跌下來狠狠痛上一次。他從穆罕默德的僕人口中掏出了不少事情,對蘇丹頗為了解的他當然猜得出來,穆罕默德這一次不會好過了,所以才會遞上了自己的橄欖枝。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都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穆罕默德的驕狂還依然如故。
一定是因為自己送上門得太過容易,才讓穆罕默德這樣看輕……穆斯塔法眼神陰鬱,乾瘦的手指緩緩收緊。既然如此,那就製造點小小的麻煩好了……例如,從監獄里的那群人身上下手。
重大的囚犯一般都不會留在城中,所以伊茲密爾的監獄距離城主府並不很遠。不過幾分鐘,馬車就在監獄門口停了下來。穆斯塔法踩著僕人的脊背下了馬車,走進監獄。聞訊趕來的監獄長連忙上前拜見,聽說了來意后,恭敬地把他帶到了關押雅各布他們的牢房門口。
穆罕默德雖然不把他看在眼裡,但在這伊茲密爾城,穆斯塔法還是相當令人畏懼的土皇帝的。
伊茲密爾是個港口城市,牢房的環境陰冷又潮濕,味道當然也並不令人愉快。穆斯塔法嫌惡地掩住口鼻,也沒有興趣上前細看,只是把獄卒叫了過來,問了一兩句。
獄卒對這幫人也相當好奇,之前也就多注意了幾眼,沒想到會派上用場,連忙把自己觀察到的東西都說了出來。雅各布他們和一般的囚犯很不一樣,從被捕到入獄,一直表現得十分鎮定。他們沒有像清白的商人一樣喊冤,也沒有像真正的海盜一樣面目兇惡,而好像是篤定了會毫髮無傷地離開一樣,鎮定自若地在牢房裡安頓下來。
讓獄卒注意到他們的,恰恰是他們的安靜。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過什麼交談,活像是幽靈一樣地坐在滴水的牢房中。唯一有過動作的就是他們的船長,那個留著一臉大鬍子的男人。他坐在角落裡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勢,虔誠地低聲祈禱著。
能把穆罕默德逼到那種地步,他們背後的人一定不簡單。這群水手的表現似乎也印證了穆斯塔法的猜測,假如不是有恃無恐,這些人又怎麼會鎮定得那麼反常?
那麼就用穆罕默德的名義把這些人幹掉,再讓他們背後的人去找穆罕默德麻煩好了。等到穆罕默德真的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當然會知道什麼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穆斯塔法對這次視察的結果頗為滿意,心情很好地一揮手,有意放大聲音說道:「這些窮兇惡極的海盜,明天一早,就把他們在碼頭前面弔死吧!」
正在睡夢中的囚犯們有不少都聽到了這句話,紛紛睜開了惺忪的雙眼向外面看來。然而關押著那群水手的牢房裡卻依然毫無動靜,那些人好像絲毫沒有聽到穆斯塔法的聲音一樣,依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只有獄卒提到過的,滿臉大鬍子的船長,睜開了自己的眼睛,面無表情地向穆斯塔法掃了一眼。
穆斯塔法心裡不禁掠起了一絲淡淡的古怪,又轉瞬拋在了身後,向外走去。
他的好心情只持續到了自己登上馬車的前一刻。一聲巨響從城主府傳來,艷麗的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實際,穆斯塔法彷彿看到了一條慘白巨大的影子從火光中騰空而出,轉瞬消失在了天際。
監獄長也看到了這一幕,指著天空目瞪口呆:「穆,穆,穆斯塔法帕夏……」
他沒有注意到,穆斯塔法連手指尖都哆嗦了起來。
這種奇特的效果,他曾經在隨軍攻打亞尼那時見過!只有巨量的火藥爆炸,才能夠產生這樣壯觀的景象!
而在城主府中,一向對火藥武器頗為不屑的穆斯塔法是不會去儲存這種東西的!他一向小心謹慎,又擅長左右逢源,從來沒有得罪過什麼人……也就是說,對方完全是沖著穆罕默德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他想到了出府時遇到的那名少年,以及方才從那囚犯臉上瞥到的平淡表情……難道說,穆罕默德下午的時候剛剛進行了死亡威脅,不到十二個小時就被收割掉性命來報復了嗎!?
「穆……」
「回去!」穆斯塔法驀然尖叫一聲,聲音都變了調,「回去!回監獄去!該死的,誰批准你們逮捕那些好心清白的人了!?給那些無辜的水手們最好的待遇!不……騰出你自己的房子,把他們當作貴賓一樣地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