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火光熾熱妖艷。那種紅不像是任何一種火的自然顏色，而像是燃燒著的鮮血一樣。如同它從穆罕默德身體里忽然鑽出那樣，帶著股幽冷詭異的感覺。

愛德蒙幻化出龍身，抓住了尤里西斯騰空而起。殺死了穆罕默德並沒有讓他的心情變得平靜，雖然這一行為本身對他而言，已經是十分難得的發泄之舉了。

天生擁有強大力量的存在總會看不起力量弱小的凡人，「力量即一切」的準則也是在整個瑞恩世界都通用的箴言。但惡魔是他們之中的異類。和強大的力量一樣，他們天生就擁有極其強大的偽裝能力和忍耐力，擅長體察人心，也擅長轉變自己的心態。哪怕是血統最為純粹的惡魔領主，在契約時也隨時可以把自己變成敬業的車夫、完美的執事甚至路邊乞討的老者，而且模式轉換自如，從生理到心理都不會有任何障礙。

出於這種天性，愛德蒙一直很樂意去遵守某些規則。當他在和人類打交道的時候，就會去遵守人類社會的規定，更何況這還是他精心編造的劇本，穆罕默德也是他選定了的演員，劇本既然有了偏差，就更應該去力挽狂瀾……更何況，真正讓他憤怒的人並不是穆罕默德，而是尤里西斯！

……然而他卻無法遏制住自己的怒火，直接就對穆罕默德下了殺手。那種奇異的狂躁感，就彷彿是被人掀動了逆鱗……

渾身慘白骨鱗的巨龍在高空飛行著，肉眼可見的白色氣浪不斷從身邊呼嘯而過。尤里西斯就被禁錮在愛德蒙爪間的一個小小結界里，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是在想著什麼事情。

不用說他也猜得到，尤里西斯一定是回味過來之前的事情了……愛德蒙目光不禁閃了閃。僅僅在十幾分鐘之前，他還覺得一切事態都在把握之中，然而不過轉眼之間，事情就產生了變化，對尤里西斯性格的把握錯誤讓計劃慘遭失敗。

他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制定計劃的整個過程。行為源自性格，性格的養成依賴環境，只要能掌握一個人從小到大的經歷，想要分析出對方的性格、再確定對方會在什麼情況下採取什麼樣的舉動，就會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

惡魔在對人心的掌控上天賦超群，愛德蒙也不覺得自己對尤里西斯的性格剖析有什麼錯。的確，按照他的設想和推動，尤里西斯的內心產生了濃濃的愧疚，而他的驕傲又讓他無法去無視這種愧疚，所以他勢必會有所行動……但他沒有料到，尤里西斯在這種時候居然出乎意料地有行動力，沒等他進行到下一步就跑去找了穆罕默德……

按照他的設想和推動，內心高傲的尤里西斯雖然背負著國讎家恨，但畢竟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一定無法忍耐自己欠下別人的恩情。所以只要愛德蒙做完了循循善誘的工作，緊接著再安排一個契機，尤里西斯一定會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未婚妻……計劃雖然簡陋，但也十分完美，他唯獨沒有預料到的是尤里西斯選擇了獻身對象，那個人卻不是自己！！

呵呵呵呵開什麼玩笑他竟然跑去找了穆罕默德！他以為這會是報答愛德蒙的正確方式嗎！？最關鍵的是他寧可去對那個骨質疏鬆到做幽靈菇肥料都沒菇看得上的人類獻身，也不願意開口央求一下自己！！放著他這樣英俊瀟洒、出身高貴、血統純粹且馬上就要成為新世界主宰的龍在一邊，卻打算把自己這顆白菜種在豬糞上！！白長了那麼一張美貌無暇的臉，為人居然這麼沒眼光！！！

愛德蒙身上騰起了濃濃的黑氣，天空上頓時一陣電閃雷鳴。他心情不佳地抬首鑽進了雲層，向著下方的海面噴出了一口龍息。

火焰在海水下方悄無聲息地燃燒起來，方圓數百里的海域同時翻滾。一艘恰巧路過的貨船不慎擦了個邊，半邊船板瞬間解體，水手們紛紛慘叫著落了下來。

尤里西斯卻無暇顧及下方的情況，他被愛德蒙方才的動作晃得頭暈腦脹，死死地抱住了愛德蒙的一根骨趾：「——你瘋了嗎！？放我下去！！」

愛德蒙驚奇地道：「咦，難道你對這些摻雜著魚類排泄物的液體很感興趣嗎？如果你真的這麼期待把它們灌進自己的腦袋，我是一點也不會介意就在這裡把你丟下去的。」

尤里西斯壯著膽子向下看了一眼，臉色頓時更蒼白了。他怒吼道：「問題的重點是這個嗎！？從這麼高的地方墜落下去，你是想摔死我順便滅口嗎！」

愛德蒙無辜地道：「難道不是你說讓我放你下去的嗎？」

尤里西斯：「……」

愛德蒙的心情稍微好了點。看在尤里西斯的臉色的確十分難看的份上，他大發慈悲地找了個島嶼就近降落下來。

海水還在咕咕沸騰著，幽藍色的火焰在海平面以下燃燒著。距離地面越近，那股海的腥氣和魚肉的香氣就越是明顯。尤里西斯的臉色更難看了，卻又不好讓愛德蒙再飛上去。在味覺的折磨和恐高之中抉擇了一會兒，尤里西斯伸手捏住了鼻子。

愛德蒙恢復了人類的形態，坐在一塊岩石上，吹了聲口哨，一片清新的風便猛然刮過，吹散了空氣中蔓延著的古怪味道。海水的翻騰也逐漸停止，碧藍色的火焰很快減少，繼而消失不見。

尤里西斯吐出一口氣，走到了沙灘邊上，伸手碰了碰海水。水的餘溫依然灼熱，一下便燙紅了他的手指。一隻被烤得焦黑的魚屍更是隨波飄來，碰到了他的手上。

尤里西斯閃電般地收回了那隻手，嫌棄地在空中甩了甩。愛德蒙幸災樂禍地道：「原來你真的喜歡這些充斥著魚類排泄物的液體？——不過也是正常，畢竟它們看起來還是挺不錯的，誰能想到那些清澈透明的海水裡會充斥著各種生物的排泄物呢？」

尤里西斯臉色發黑：「……愛德蒙，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向你普及一下有關海水的知識而已。」愛德蒙姿態閑適地交疊著雙腿，笑吟吟地道，「海水的顏色是受排泄物影響的，如果生活的生物種類不同，海水的顏色也會隨之發生變化……」

如果莉莉絲在這裡，一定會再度默默轉身把自己全身的骨骼抖動一遍——愛德蒙說得沒錯，海水的顏色的確是會受到排泄物影響的，比如三角魔王鯨生長的海域就會是一片紅色，而月藻海妖生活的海域卻會是一片金黃……但那是因為它們的排泄物里含有大量的魔法元素，才會導致整個水域都發生了變化！

「……」尤里西斯面無表情地後退了一步，看著愛德蒙「誠懇」的表情，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好了。

一開始的震驚過後，他意識到了愛德蒙的真實身份，怒火還沒來得及燃起，心裡就充滿了怨氣。他不知道愛德蒙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但那詭異的火焰、慘白的鱗甲和巨大的外形，很顯然已經超乎了「人類」和「科學」的範疇。

他明明有能力去解決掉這一路上所遇到的麻煩，卻偏偏要這樣戲弄尤里西斯。而尤里西斯還以為是自己拖累了愛德蒙，經過了一番痛苦的抉擇才決定去找穆罕默德……而愛德蒙在出現在穆罕默德面前時，居然還敢擺出一副東西被人動了本大爺很不高興的樣子！他是把自己當玩具看了嗎！？

一想到這個，尤里西斯臉色就不禁一陣地發黑。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著心緒，面無表情地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愛德蒙微微挑眉，笑容玩味起來：「你是在問我為什麼救了你，還是為什麼要假裝自己不敵穆罕默德陪你一路逃亡？」

尤里西斯禁不住冷哼了一聲。他的確從愛德蒙的行為中感到了受辱，但無論如何，愛德蒙都是他實質上的恩人。他的確救了自己，也的確救了海黛，甚至陪著他們一路逃亡，不管他到底是什麼目的，這份恩情都是無法抹滅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只有怨氣，而沒有憤怒的原因。

愛德蒙對他的想法瞭若指掌。在他綁架過的那麼多王子之中，尤里西斯算是在擁有了一張美貌的臉之外、腦袋也格外聰明的人了。和聰明人相處總是會格外愉快，因為他們永遠能清楚地分割每一件事情。

但是出於某種原因，他現在不想看到尤里西斯把事情分得那麼清楚。甚至尤里西斯表現得越是冷靜，他就感覺越不痛快。他把手指放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道：「或者說，你其實想問的是，我到底是誰？」

尤里西斯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忽然間又笑了起來。他淡淡地道：「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麼區別？難道您認為我們此後還會有聯繫嗎，大人？」

愛德蒙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這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您的遊戲也該玩夠了吧，大人？」尤里西斯冷冷地道，「讓我猜猜看，您都有哪些計劃和布置？您一早就計劃好了要逃跑吧，所以馬車上的用具才會準備得那麼齊全……明明有能力擺脫追兵，卻製造出險死還生的假象，目的就是讓我產生愧疚吧？您的目的的確已經實現了，我很愧疚，非常愧疚，認為是因為我才造成了您的巨大損失，而為了彌補您的損失，在絕境中打開一條生路，我竟然愚蠢地向敵人自投羅網，甚至準備好了要接受原本費盡心思想要逃避的折辱……」

他頓了頓，冷笑一聲，繼續道：「而您原本的計劃又是什麼？英雄救美？一直進行到最後一刻，直到我的愧疚累積到頂點，然後把靈魂心甘情願地奉獻出去？抱歉，我真的一點也不好奇您的真實身份，因為我同樣沒有必要去知道一名魔鬼的身份！」

愛德蒙盯著他看了兩秒，忽然間笑了起來。他從岩石上跳下，黑色的閃電在指間縈繞著，一步步走向了尤里西斯。

「魔鬼？」他低聲反問，語調輕柔，黑色的眼眸中卻彷彿跳動著火焰，「我是該稱讚你的聰明，還是該責罰你的誹謗？把我和那種血統低劣的生物相提並論，肆意扭曲我救你的原意……尤里西斯，我很好奇，你真的知道自己惹怒了的是什麼樣的存在么？」

尤里西斯下意識地後退，然而他原本就已站在了沙灘的邊緣，再退就已經到了海水之中：「你……」

愛德蒙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卻插入那柔軟的金髮之中，扣住了他的腦勺。他目光幽深，神色似乎與平時沒有什麼區別，尤里西斯卻只感到了一陣顫慄。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會救你嗎？答案很簡單啊，尤里西斯……」愛德蒙的聲音猶若耳語，陰冷地吐息在尤里西斯的耳畔，「我想要一個未婚妻，而那個人現在只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