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外交心得
酒足飯飽之後,各人歸座,自有侍者送上上等雪茄之類,大家吐雲吐霧,倒也愉快。
這樣一番做作,卻比說上一百句話還有用。
事實上除了赫德幾人之外,這一次英國使節團雲集海州,李泰國此輩對中國人素有偏見,不能開眼看人,而大多數隨員卻是頭一回來此。比如巴夏禮雖然不得此行,也是派了不少隨員,充作翻譯或是文書,香港包令公使,也有派遣心腹前來,而這一番卻是當真開眼。原本以為中國都是不開化的野蠻之地,中國人也並不算是文明民族,儘管他們自吹五千年文明史,然而在這個時代的西方人看來,卻是與文明沒有半點關係。
房屋老舊還罷了,總有異域風情,然而衛生太差,街道與個人衛生都是如此,就叫人不堪忍受,除此之外,馭人以為牛馬,小腳辮子諸如此類,都叫人輕視不已。
印象既成,就很難更改。所以這幾年來,不論淮安做的如何出色,在外地諸夷眼中,中國人能有多大出息,淮安所行者,當然是畫貓類虎殊為可笑之事。
到了今天,淮軍總算正了名,而來自全國各地的英國使團的成員們,雖然地位並不高超,兩個領事都並未到場,然而張華軒這一次排場下來,卻是把淮安與淮軍系統在外人眼裡的形象給徹底改變了。
很多契機。殊難解釋。淮軍用堅船利炮配合新式軍隊不能改變地形象,就在淮軍大帥一場西餐大菜加香煙繚繞之中,就全然改變,這一條,卻也無從說起了。
對英國人來說,倒也簡單。這幾十年來,見多了要洋人叩頭的中國大人,或是索賄的總督。要麼就是講理學視洋人如境外野獸的中國學士們,還有就是視洋鬼子如仇敵的內地百姓,還有就是指著洋人發財奴顏卑膝的漢奸買辦,以平等視之,待之如常的中國貴人,似乎也只有眼前這位與他們一樣抽雪茄的張華軒大帥了。
若是不然,邀他們一起並排躺下抽鴉片,怕是形象更壞罷了。
張華軒這一番作派,倒並不是自己首創。實則是曾文正地心傳。當年李鴻章初辦洋務,要辦天津教案,拿定了主意要和洋鬼子打痞子腔。曾國藩倒是正色道:「不必如此,以誠待之,待他如常人一般,有一分力說一分話。處之如常,這樣最好不過。」
李鴻章學了一點皮毛,到底底子不如曾國藩厚重,後來自然也不免得打打痞子腔來壓人,總是他後來位高權重,國際間名聲甚大,而且資歷老,後來的列強外交官算是他的晚輩,於是說錯幾句,也不打緊。旁人要學他,卻是難了。而日本談和一事,竟致卑膝求告。一生名聲盡棄,弱國無外交之語,不為虛言。
今次張華軒大勝之餘,說笑起來,自然底氣十足。當死酒足飯飽吞雲吐霧之時,便也格外愜意了。
因見英人頗有意談談此次衝突的意思,張華軒將手一舉,笑道:「這個倒不必談了。總待你們國內有了新的指示。我們再談。」
這自然是極了解英方情形,眾英人臉色一紅。知道在這人面前虛言不得,於是有老成的人站了起來,直接道:「閣下既然這麼說,那就有待將來再談的好。唯有我軍將士,希望善待,這是一條。然後,希望要塞停火,雙方可以先維持住和平的態度。」
說到這,該英方屬員不免覺得自己態度太過軟弱,因此又加重語氣道:「保持現階段的和平,應該對貴方更加有利一些才是。」
這話還是近於威脅了。陸戰雖敗,英軍艦隊卻在,況且在廣州還有艦船,一起駛來,雖海軍不能登陸,不過封鎖住海州港口,卻是綽綽有餘並不吃力。而且,海州出港地水師學堂的軍艦四艘,加運輸船三艘,還有十來艘小炮艇都在北邊,現在淮軍尚未控制住北方口岸,淮軍水師只是在外海訓練,如果英軍艦隊去尋麻煩,水師當然是要全軍覆滅。花了大錢買來的軍艦炮艇當然全部灰飛煙滅,而這些還且不算,最難得是水師學員費力極大,一戰要是死傷慘重,那當真是心疼極了。
張華軒當然也是吃緊這一條,不過他已經有了成算,倒也並不慌張,只笑道:「中國良港甚多,貴使們大概還不曉得,我淮軍忠勇將士,已經誓師北上,由濟南、臨清、德州數路出發,河南平定,淮軍主力可以會師,十天之內,北京必下,而大沽港口,也勢必易幟。這樣,對外貿易,對內運輸,均可暢通無阻,海州這裡開港當然好,不過不開港,老實說也無所謂。」
這話若是海州談判的官員來說,自然無關緊要,甚至諸英人可以當面辯論,乃至爭吵,不過此語出自淮軍大帥嘴裡,味道卻是不一樣了。
這自然就是說,你掐我喉嚨,那自然奉陪到底。海州一時的繁華當然可以不要,總歸要和你打一下看看,卻是誰更強橫。至於水師學堂的艦隊,那自然可以在大沽到手后停泊到大沽炮台裡面,那裡清廷經營多年,是北京門戶,論起炮台上花費地銀子比海州要多的多,僅是火炮就有四五百門。本來以清軍的能耐英軍當然不怕,不過現在大夥心裡都是明白,換了淮軍去守大沽,就斷然沒有被攻破的道理。
於是一時寂然,大家都無甚話說。英方是屬員,並無決斷權,翻臉云云,還輪不到他們。就算是赫德與李泰國來了,這樣一語定和戰的大事,也不是他們可以爽利做主的。畢竟現在不同於昨日,昨天之前,這些英國人照樣敢和張華軒甩臉子,而現在,自己一方就有千多人被人關在海州,如果當真威脅,卻是有些張不開嘴。
當下再無別話,只是繼續閑聊。張華軒也知道適才的話等若是打了這些人一悶棍,於是閑談扯蛋一陣后,起身笑道:「今晚算是盡興,改日再談吧。我明日就要回徐州,沒準還要再去北京,將來如果我們還要鬧到我出面說話的地步,咱們再談。」
他既然要先走,諸人自然都是起身,一併向他行禮告辭。當下亂了一陣,張華軒到門口時,卻又轉身回頭,笑道:「不論如何,請諸位向貴方上下轉告,淮軍方面與清廷不同,願意開放口岸,融入文明世界。在這個基礎之下,大家可以談任何問題。不過,如果仍視中國為野蠻國家,視中國為殖民地一般,那就只有打到底。只要貴方釋出善意,我淮軍上下,願意與英國盟好,這一點,請一定在意。」
對這樣總結性的帶有善意的發言,眾人當然無話,於是當場應承,個個面帶微笑,在場英人無不鞠躬,目視這位衣著簡單,談吐氣度都是明顯強人風範地強者離開。
待張華軒出門之後,適才站起的英人卻是長出口氣,感慨道:「一個遠東的軍事與政治強人,已經橫空出世,對英國而言,是與他合作還是對抗,這是一個極為慎重地命題!」
在場諸人,無不以他的話為然。於是在淮軍大帥出門之後,諸英人也無心多呆,一起出得門來,尋得馬車搭坐上去,竟也不回水師學校,連夜出城趕回軍艦之上。
待到第二天天明之時,淮軍大帥的儀仗護衛淮備妥當,海州市民這一番卻都知道大帥來到,於是家家戶戶門前一副香案,甚至有人在自己家門前撒上黃土,以備大帥騎踏的,而等大帥儀仗護衛路過時,自然不免是歡聲如雷,更有人帶頭歡呼,於是闔城一起山呼萬歲,種種擁戴情形俱是發自至誠,別無虛偽,於是闔城之中洋商,皆知淮軍大帥威望竟致於此,不覺都是神色各異,大可考究一番。
待張華軒已經與海州官員交待過後手,且又向著海州百姓含笑招手,諸多功夫做完正欲啟行之際,卻又有海州鎮的一個棚長騎著快馬飛奔趕到,各人看在眼裡,心中俱是一沉。
張華軒也是意外,只得停馬暫住,待那軍官上前。
那軍官飛速而至,到張華軒馬前匆忙而下,卻是打了個一敬禮,並不下跪,只道:「稟報大帥,今晨天明時分,停泊在海州外港口的英艦全部撤離,已經揚帆啟錨,大約向著南邊去了。」
「好,如此甚好!」對這樣的結果,張華軒自然也大是滿意。此番俘虜甚多,而英人畏手畏腳,這一戰大敗之後也算識趣,艦隊雖不能長期在海上,英艦也沒有補給,不過如此斷然離去,顯然是對與淮軍做戰並沒有通盤計劃打算,而在場的英人中也無有能做主地,這樣,對下一步地談判講和,大有好處。
當下不再耽擱,如此喜訊傳來,可以專心北伐,於是又向著在場官吏百姓揮一下手,便是策騎洒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