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情孝難擇

第七節 情孝難擇

陳卿嗣見兒子悲痛欲絕,自知這一切是瞞不住了。只見兒子文若進了房中,見到楊氏慘死,哀嚎不止,卻不曾開口問他一句,想必此時兒子心裡已恨透了自己。

文若抱著母親冰冷麵頰,身上已被鮮血染透,淚水從母親眉骨疤痕上滾滾而下。文若看得清楚,母親楊氏雙眼微合,臉上掛著殘存笑意,好像心事以了,再無牽挂,腹中插著一把匕首,身體尚溫,血液未凝,定是剛剛死去不久。文若已是全然崩潰,悔恨欲絕,若是能早回一步,也不至於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面。

「母親為何會死?為何死得這般殘忍?是父親所為?還是母親自尋短見?為何上天如此不公,我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我既不能救父親於病危之中,亦不能讓母親壽終正寢,我活著又有何意義?」

文若哭得不省人事,幾經昏厥,一雙眼睛彷彿被挖空一般,渾身顫抖抓著母親屍體,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場噩夢,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這夢魘中脫身。

陳卿嗣重咳兩聲,腹中一口黑血噴出,喘息間,忽覺雙眼一片烏黑,胸口順不上氣,自知恐撐不過今夜。陳卿嗣見文若已失了心智,翻身從踏上滾下,雙手艱難爬到文若身前,重重一記巴掌扇在文若臉上,放聲吼道:「為父讓你前往姚州,你為何抗命不遵?」

文若挨了一巴掌,臉上仍無表情,痴看著母親屍體,張著嘴,嘴角的口水混著血液劃過唇邊,僵著脖頸,側過半邊面頰,失神道:「父親,母親究竟為何而死?」

陳卿嗣本想破口大罵,不知是因身體氣虛,還是刻意鎮定,低聲喘道:「你母親是為我而死。」

「為什麼,母親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就會死於非命?」文若瞪著父親怒吼道。

「你母親尋你不見,跑來問我,我不肯相告,你母親以死相逼,我已活不過日,只得將事情原委告之與她。」陳卿嗣倚靠著卧榻,無奈自哀,見文若默默不答,艱難扶起身體強持坐姿說道:「趁你還有些神志,為父將這一切都告之於你。為父本姓裴,乃河東裴氏子孫,忠承寺的那位裴先生就是我的書童,而中書令裴炎大人正是我的叔父。當年武曌篡權,徐敬業反武曌於揚州,叔父因諫言還李唐江山社稷而被誅,三族盡滅,裴氏兩千餘人皆遭荼毒。我與家父和表妹苟安朝外,放能倖免,只得逃竄交州,改裴為陳,後來,我與西寧王情誼匪淺,結為兄弟,共患劫難,我二人朝夕相處,西寧王與表妹日久生情,結為連理。表妹本是中書令千金,我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兒時便定下一紙婚約,不想家族落寞,逃難至此。當年武氏猖獗,獨霸朝闕,若天下異變,李唐王族被武氏滅盡,西寧王便是李唐天下最後希望;若西寧王日後還朝,皇帝必定大加封賞,表妹與我裴氏一族也得以平反善終。我裴氏一門三世忠於李唐天下,西寧王身份尊貴,深處險境,為父不忍李唐王氏日後被武氏斬盡殺絕,就同意了這門婚事將,為此,我自始至終未將表妹與我的關係告之西寧王,只是稱她為婢。」

「難道姑母就是那西寧王妃?」文若突然緩過神,聲色顫抖道。

「不錯。」陳卿嗣閉眼悔嘆道。

「既是姻親,父親當年為何當眾凌辱西寧王妃?」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西寧王還朝歸爵,不聽為父留京之勸,執意戍守邊界,欲請聖命,破格提拔為父為其左右,為父直言拒絕,其因有二。一來,你母親與我婚時早有約定,終生不踏返中原半步,原因是何,我亦不得而知。那時你母親已懷有身孕,你母親性子剛烈,說一不二,為保你們母子平安,我只得拒絕西寧王;二來,姚州之地位處要害,西有吐蕃虎視眈眈,南有六詔蠢蠢欲動,西寧王一腔報國之心,卻不懂兵略,為父與其同他駐守一處,不如遙相呼應,互為犄角,雖天各一方,但也能互通軍報,保得一時太平。後來我考中進士,陛下允我官歸交趾,掌管當地漕運,我四下走動,發現大都護曲覽與六詔諸部族暗有軍情往來,為獲取雲南六詔動向,我便助曲覽籠資聚財,博得信任,幾年之內,我屢遭提拔,但我與西寧王關係匪淺,交趾上下官吏無人不知,曲覽自不肯徹底信任於我,然而六詔崛起,聲勢浩大,蒙舍詔最為強悍,屢屢侵犯,我擔心終有一日姚州會有滅頂之災,於是想與西寧王商討此事對策,不曾想西寧王已無當日居安思危之慮,沉溺聲色犬馬之中,萬般無奈下,我只得尋得王妃,以商對策。」

「難道凌辱王妃之事,亦是父親算計之事?」文若驚愕道。

「非也。」陳卿嗣掛著一絲無奈笑容,擦乾嘴角鮮血,說道:「當日正是西寧王四十壽辰,酒宴過後,我與西寧王妃在後堂把酒相談,聊起往事,不禁傷感。為父雖已成親,但與你娘親心隔萬水,心神不交,那日苦水愁腸,大反其胃,心中舊情復燃,起了重圓之念,王妃也感懷舊恩,左右為難,不想將此事鬧大,只得忍耐受辱,卻不想此事被王府下人瞧見。西寧王一怒之下,將我逐出王府,發誓此生恩斷義絕,不復相見,此事惹得嶺南官宦皆知,為父也藉此機遇投身曲覽賬下,助其鑿山取礦,開設西江櫃坊。自此之後,十餘年來,曲覽但凡有六詔情報,便與為父商談於私,在你大婚前日,為父得知六詔各部將引吐蕃之兵十萬於十二月十六犯姚州,故命你將數百斤黃金運至西寧王府,以充兵丁軍械之用。今夜交趾無論誰勝誰敗,皆與為父毫無干係,你若不能將那數百斤黃金運至西寧王處,到時城破人亡,百姓落難,此等罪孽,你可擔當得起?」

文若只覺雙耳失聽,眼前恍然一暗,臉色鐵青,自是難以置信,欲言又止,聲音嘶啞道:「母親究竟為何而死?」

「你母親知我用心,自覺十年來被蒙在鼓裡,既心如死灰,又對我不起,因不忍看我病死,故先我一步而去。」說著,陳卿嗣臉上滑過兩行清淚。

「那你為何不將王妃之事早早告訴母親!母親在府中含辛茹苦近十年,簡直生不如死!你們呢?口口聲聲為李唐宗室,為天下社稷,殊不知是為了祖上陰功,為了官爵奉祿,你身為人夫,竟害她愧疚而死,含怨而終,難道這些李姓王爵是人,是忠魂傲骨,我們這些凡人便是盤上棋子,任你們隨意捨棄?」

陳卿嗣哀嘆閉眼嘆道:「天下之人,何人不羨團圓美滿?何人願受妻離子散?若天下不寧,疆土破碎,身為朝廷官吏,一家之滿又有何意?」

陳卿嗣死死抓著木凳,不讓身體失去控制,文若見父親嘔血不知,知壽數將盡,渾身抖擻道:「那父親為何不讓陳富運這黃金,我身為人子,連母親生前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得,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文若放聲嚎道。

陳卿嗣聽后,哼了一聲,撇了撇嘴,不屑說道:「畜生,你就沒有發現,陳富是朝廷派來暗自監視我與曲覽之人?」

「陳富,陳富他是朝中之人?」文若眉頭反皺,眼淚滾滾而流,看著眼前病危的父親,看著懷中死去的母親,一時間被這諸多無情的真相所刺痛,不知思考,亦不知所云。

「文若,為父熬不過今夜,你若還認我為父,就替為父完成兩樁心事。」陳卿嗣說話間,嗓中又咳出一團紫血,濺在文若面頰之上。

「父親,孩兒,孩兒會替您完成。」文若抱著母親楊氏,含淚嘆息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即刻騎快馬直奔姚州,這裡到姚州最快也要七日,今日已是十二月十日,那些黃金已來不及運送,你務必要將那份書信務必交到西寧王手中;如若不能及時趕到,城破被陷,你也定要找到西寧王世子唐生,助他逃離險境,返還朝廷,兒可銘記於心?」

「兒記住了,無論如何,也要救得姑母性命。」文若跪拜,頻頻叩首道。

「第二件事,咳咳。」陳卿嗣咳喘幾嗓,拾起桌上茶水,猶疑間一飲而盡,說道:「交趾已被甘錳掌控,巡防士兵已再城中設下埋伏,你是插翅難飛。甘錳素知你我父子不睦,為父死後,你去塌下取出大斧,將父頭顱斬下,親自交予甘錳。依墨還在房中,你藉機與依墨逃出城去,永世不得再回交趾。」

文若聽父親遺言,如鏡崩裂,整個人彷彿都要碎了。文若雙手脫離母親屍身,後退散步,癱躺在陳卿嗣面前喊道:「不,不!不行,兒不敢殺父親,萬萬使不得啊父親!」

「此事由不得你,昨日我已命人將府中瓦房布滿火油。方才水碗中儘是毒藥,為父飲下,撐不過一時,我死後,你需將我頭顱斬下,放一把火,將長史府燒成灰燼。我與你母親生前不能共枕,死後亦能同穴,如此一來,府中一切灰飛煙滅,如亂軍掠奪金銀所致,再不會有人追查你的去向,你便可隱姓埋名,安度此生。」

「父親,您這是要陷害而於萬劫不復啊父親!」文若淚已乾涸,雙目滲血。

「這五六年間,我對你如何,你心中有數,若非你我父子這般不合,甘錳也不會這般信任於你。這幾年,為父身陷兩黨之間,難以自拔,自知一旦火起,難免傷及自身。為父一面屈身於曲覽,一面讓你刻意親近甘錳,就是為了危急時刻,能留條不敗的退路,可如今為父壽數將至,已無力保你周全,你此時處境,早已萬劫不復,若能僥倖脫險,定當無所不用。」

文若大驚失色,這些年來,父親百般辱罵,文弱卑微,以為是自己無才無能,父親恨鐵不成鋼,對父親亦是積怨極深,沒想到父親的眼光竟是這般深遠,在這生死之際,才方知父親良苦用心,一時之間,哽咽不絕,激動萬分,竟不知所言。

「你若一時心軟,不將此處燒為平地,日後交趾百姓定將我與曲覽拉棺鞭屍,挫骨揚灰,我死亦不得瞑目。你記著文若,人活一世,無愧天地,為社稷福,為蒼生謀,天無絕人之路,你是為父一生之幸,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陳卿嗣話未說完,瞳孔微張,指著文若額頭,撒手死去。文若見父親沒了呼吸,面色猙獰,死不瞑目,胸中突然一陣劇痛,肺疾複發,當既昏死過去。待到文若醒來,疾病雖褪,可心中無底之痛苦苦無法平息,文若跪在地上,替父親雙眼蒙去,將父母二人屍體合為一處,叩首大哭,磕得滿頭鮮血。

「父親遺命在身,母親血肉哺育,我絕不會白白辜負?母親放心,兒不會再尋短見,兒定會治好身上舊疾,每日用功苦讀,決不偷懶玩懈,日後定要光宗耀祖。父親,兒定會保西寧王一家太平,可是父親,您是兒一生最敬之人,你讓兒如何下得去手?」

文若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父母慘死之痛怎會有片刻減弱?文若咬破舌根,搖頭苦思,越是想法解圍,越是不能自已。萬般不得,文若雙目失神,只得去出塌下藏匿的斧頭,緊緊握在手中。

「父親一世英名,為天下謀,已是與曲覽落得一身罵名,生前不得人知,難道死後還要讓他老人家身首異處?」文若手中大斧漸漸脫落,他冷冷看著父母的屍體,眼神忽然變得癲狂而絕望。文若雙唇緊閉,跪下身,將母親腹中匕首緩緩拔出,頭也不回,一瘸一拐離開房中。

烏雲遮幕,天雷滾滾,卻不露半滴雨水,文若拖著疲憊之身,回到自己房中。文若站在門口,雙眼之中彷彿滿是前日那張燈結綵的婚慶之景,昔日洞房花燭,與佳人共赴雲雨,仿似已相隔幾世輪迴。文若丟了魂魄似的走進房門,只見依墨正對鏡貼黃,見到郎君歸來,滿眼儘是分離片刻的不舍和酸甜混雜的期待。

依墨見文若一身血漬,上前擔心問道:「夫君這是哪裡受傷了,怎麼會如狼狽?」

文若不答話,緊緊抱住依墨,含淚吞吐道:「夫人,文若此生有愧於你,願來世,來世相見。」

說罷,文若閉上眼,不等依墨牢騷,抽出懷中匕首,刺入依墨后心。依墨渾身一抖,如驚弓之鳥,擰著身子,痛苦地望著文若。文若泣不成聲,強忍哭泣,只得將依墨抱得更緊,不敢直面依墨含恨凋零的模樣。

依墨眼中有淚,嘴角含恨,忍痛哀道:「原來你,你,我,我。」話音未落,依墨身體徹底癱軟在文若身體上,那溫熱觸感彷彿前夜夢中熟睡在文若耳邊,眼裡灑著當日拜堂時悸動的淚水,帶著恨與不解,痛與背叛,死在了自己情郎懷中。

天空突然雷雨大作,閃電將文若懷中死去的依墨照得輪廓分明。文若咬著牙,抽出依墨身後致命的匕首,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將其頭顱割下。文若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中,抱起依墨的屍體,走進暴風雨之中。

大雨雖驟,但無法澆滅長史府升騰的火焰,這裡就像一座從未有人居住的廢墟,只剩滾滾黑煙。文若在父母屋前磕了三個響頭,抱起依墨冰冷屍身,駕著馬車,直奔甘錳軍營去了。

戌時已過,甘錳調集兩千巡防衛和三千當地青壯已集結於城南大營,只待子時一到,封閉城門,便展開最後決戰。甘錳身著重甲,手握腰間寶劍,沐雨在將台之上,營中燈火俱滅,五千人馬櫛比而列,在暴風雨中執槍肅立,紋死不動,只聽營外傳來陣陣軲轆之聲,營中所有軍士蜂擁圍堵,瞬間將馬車包圍起來。

「父親,是文若。」甘泉頭頂金盔,從中軍一步上前,請命將台。

「陳文若,他來做什麼?吩咐左右,叫他過來。」甘錳滿臉絡腮鬍須,說話聲如鑿山劈地,哄而粗獷,一雙濃眉虎眼在夜雨之中格外犀利。

「是,父親。」甘泉回過身,大手一揮,令旗舞動,眾士卒紛紛讓路。渾身染血的文若顫顫巍巍從馬車走出,懷中似乎抱著一人,夜雨之中,甘泉看不清那人臉龐,只得待文若走近后細細觀察。

眾軍士一看,驚訝萬分,長史公子懷中之人,正是兩天前嫁到長史府的都護千金----依墨姑娘,無人瞪直了眼,猜不透這陳公子來者何意。

文若將依墨屍首靜置於將台,不顧甘泉問話,直面下跪道:「甘將軍在上,文若雖身在長史府,但一直仰慕將軍,今日一役,文若願為馬前卒,替將軍衝鋒陷陣,攻殺都護府。」

別說是甘泉與眾將士,就連久經沙場的甘錳也落得一頭霧水,但很快,甘錳從疑惑中自省過來,狐疑望著文若說道:「賢侄且慢。我與長史大人有約在先,長史府只需按兵不動,我便可攻下都護府大門,如今賢侄親自趕來,刀劍無情,甘某怎可讓賢侄身赴戰場?賢侄只需替甘某擂鼓聚將,以壯聲威。」說罷,甘錳兩步走到文若身前,將腰上寶劍猛地抽出,反手遞給文若說道:「賢侄大義滅親,自是與都護府勢不兩立,甘某佩服,賢侄只需將曲二小姐頭顱斬下,以祭軍旗,兩軍將士定然拚死殺敵,除去曲覽這個禍害一方的奸賊。」

甘泉一聽,立覺不妙,上前勸阻道:「父親,依墨姑娘好歹是文若之妻,怎可這般?」

甘錳伸手擋住了甘泉,眼睛一直盯著文若不放,大聲道:「請!」

文若臉上雖無表情,心裡卻是炸開了鍋,指甲深深抓進手掌之中,扣得一片紫青。文若緊咬牙根,卻不敢漏出絲毫破綻,抬起頭,隔著雨水瞪著甘錳,怒吼大聲道:「好!」

文若不顧甘泉阻攔,接過手中寶劍,緩緩起身,凝望著倒在雨水中的依墨,轉過身去,對台下數千士兵喊道:「眾家弟兄,此役關乎交州蒼生社稷,文若願持此劍,斬敵酋,擂戰鼓,祭蒼天,此女雖是曲覽家眷,人神共棄,然與在下有夫妻之恩,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甘將軍軍令如天,在下莫敢不從,文若既已殺妻報國,此生不續衣袖,願用一臂換賤內頭顱,以報同床共枕之恩。」說罷,文若雙眼一閉,心一橫,伸出左臂,大吼一聲,揮起寶劍,劍鋒劃破雨水,直削左臂。

那寶劍在空中畫出一道光扇,將空中下墜的雨點切得粉碎。甘泉雖知父親心思,但勝負未分之前,哪能折了同盟手足?就算文若演的是苦肉計,甘家絕不能在此時得罪了長史府。

就在文若手中寶劍刮破衣衫的瞬間,甘泉抽劍,從下而抵,砰的一聲,火花四濺,擊飛了文若手中之劍,上前大叫道:「文若兄,使不得!衣物若斷,可再續之,手足若斬,何以再續?」

恍然間,文若左臂被那劍鋒割破一條巴掌寬的口子。文若渾身一抖,尚未從斷臂的覺悟中清醒過來,一夜之間,喪失三親,心中之痛,就算自斷雙臂,又怎能就此緩解?從他決定為保父親遺體而殺死依墨那一刻起,文若便知,每向前一步,皆是絕命死路。

兩軍將士本以為這長史少爺與曲覽皆是宿敵,但見文若這般大義滅親,各個佩服不已,皆不忍刁難。文若長嘆一聲,見甘錳不再起疑,望著依墨屍首嘆道:「生亦何歡,死亦何難?依墨啊依墨,我多希望此時活的是你,死的是我。此生虧命於你,我願以命抵命,絕不痛惜,但我今世虧情於你,斷我一臂又怎能還清?就算死上千次萬次,到了黃泉路上,也再無顏與你團聚。」

甘泉望著文若孱弱背影,心想竟是這般恐懼,前幾日還與之談論『文墨相依』之事,今日兵變,卻不想美人猝死,紅顏已逝,為權勢而殺妻,為道義而自隕,如此決絕之手段,怎能不令甘泉膽寒?

「甘將軍,請附耳過來,我有一計,不知將軍是否願聽?」文若站起身,作揖請教道。

「賢侄請講,無需多禮。」方才文若拔劍斷臂那一幕,甘錳也看得心驚,他從未料到,這平日咳喘病怏的長史少爺竟有這般重義輕生的魄力,不由得暗自讚歎,心中懷疑雖未消凈,但也著實不敢再小覷。

文若探過頭,側眼看了眼甘泉,貼在甘錳耳邊說道:「將軍,此時曲覽還不知拙荊已死,家父已設下埋伏,將長史府點起大火,並命在下趕往都護府報信,對曲覽慌稱甘將軍已率軍攻破長史府邸,拙荊在我府上,曲覽必定出兵相救,到那時,甘將軍只需將曲覽圍剿致死,都護府必然大亂,不攻自破。如此一來,將軍無須損耗兵馬,只需在城中堅守數日,待城外朝廷大軍斷糧,危機自然迎刃而解。」

甘錳一聽,此計連環相扣,毫無破綻,不禁暗自點頭道:「好!好計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文若緊扣雙拳,說道:「將軍不必擔心,文若願立軍令狀,若子時之前,曲覽不曾出現長史府附近,文若甘受軍法處置。」

「賢侄,你要小心,曲覽生性多疑,如有情況,首當自保。」

文若也不知甘錳此言是真是假,只得俯首稱謝,辭了甘泉,將依墨屍首抱回馬車,獨自離去,奔向都護府。

「多虧這甘泉識時務,若是甘錳方才袖手旁觀,別說是交趾城,若是斷了臂膀,就連軍營也走不出半步。」文若右手死死抓著左臂,駕馬而行,慌亂之中,思來想去,只覺心中計策仍不足以自保,自言自語道:「若是我將曲覽誘出都護府,甘錳必然大勝,就算我僥倖逃離交趾,事後必會被騎兵追殺,驅狼吞虎之計只能脫身,卻不能自保,如不能讓曲甘兩敗俱傷,我亦死無葬身之地。」

文若策馬揚鞭,冒著大雨加急趕路。到了都護府,只見府門外一如往常燈火闌珊,士兵巡衛縱橫成排,文若將車馬隱匿停靠府外,孤身闖入大都護府。時間急迫,文若已來不及思考,若是府中大火燒盡,一切算計皆前功盡棄。

曲覽身著素衣,在府中正堂安坐如山,聽風雷,品佳釀,身後婢女二十二人,皆是低頭撫扇,靜若琶葉,只聽府外大鬧,女婿血染圓袍連滾帶爬哭喊進來。曲覽心頭一驚,將文若攙起,勸其細細道來。

「大都督。」文若話不成句,聲嘶力竭,乾枯的嗓音好似十幾天都沒有喝水,抱著滲血的左臂縱淚哭道:「岳丈大人,甘錳親率三千巡防步兵突襲長史府,火弩齊射,父親寡不敵眾,長史府岌岌可危,我冒死衝殺出府,父親和依墨仍在府中苦守,求岳丈大人速速發兵援救。」

曲覽見文若失魂落魄,絕不像裝出的模樣,手中有節奏的玩弄著腰間懸挂的金魚袋,好聲安慰道:「賢婿快請起。賢婿放心,長史府雖遭圍攻,定是那甘錳小賊誘敵之計,甘錳雖率大軍猛攻,但皆為佯攻,只要過了子時,城外朝廷大軍一到,危機自是迎刃而解。」

文若見曲覽不急不慢,心中一涼,哪知這曲覽根本不顧女兒安危,並未中計。文若這一路來得匆忙,心中已別無他法,雙手抖擻著一拍,胡亂亂語道:「可家父與依墨皆陷身於火海之中,西江櫃坊的數百斤仍在府中,文若只怕大軍一到,長史府已被燒成平地,這該如何是好啊岳丈大人?」

曲覽一聽,神色微妙變動,皺著眉,繞著文若慢慢巡迴,突然止住身,指著府中牆壁嚴聲問道:「賢婿,我知你救父心切,可我女兒也深陷險境,身為人父,絕不會坐視不理。賢婿請放心,我早知甘錳小賊欲行叛逆之舉,昨日已調集幾百士卒混入甘錳軍中,呼為細作,甘錳若敢率軍攻入長史府,那五百名士卒自會漏出獠牙,殺甘錳一個措手不及。另外五日之前,我已密調兩千安南大軍化成百姓入城,在北門設下埋伏,一旦城中火起,便可奪下北門,引朝廷大軍入城,賢婿只需再等半個時辰,我料他甘錳不敢擅動。」

甘錳螳螂捕蟬,曲覽黃雀在後,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對眼前深不可測的大都督曲覽,文若不想束手待斃,卻不知到底要使用何等決絕的手段,才能逃離交趾城這座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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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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