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憑藉著八千餘名騷動窯工的力量,胡貢爺扎紮實實地偉大起來。這偉大刻在貢爺腦門的皺紋里,浮現在貢爺莊重嚴峻的臉膛上,夾雜在貢爺的言談舉止中。貢爺大大咧咧地說話,大大咧咧地罵人,大大咧咧地討價還價,大大咧咧地拍桌子砸板凳!誰敢把貢爺怎麼樣呢?貢爺是窯工代表團的總代表,是決定這場騷亂的關鍵人物,貢爺代表了八千窯工、身後跟著八千窯工,貢爺眼下和鎮守使張貴新、和縣太爺張赫然、和省里的、北京的那些大官兒們一律地平起平坐!
這是一個可以載入田家鋪鎮史冊的輝煌時刻,在這個輝煌時刻里,德高而又望重的胡貢爺,代表地方窯民和北京**的官員們進行著艱巨而認真的談判。談判已進行了整整三天,在實質問題上未取得任何進展,**和公司方面大談封井之必要,還請了許多專家來證實:窯下已不存在活人了。而貢爺不信,貢爺堅持認為:即便窯下的人都死絕了,也得把屍體全抬出來;否則,不能封井。
貢爺已看出了**方面的軟弱,二十七號那日窯工們奪下公司大門,而張貴新的軍隊卻未敢發動進攻,這便足以說明**的軟弱,**也他媽的欺軟怕硬!你不來點硬的,它就不把你當人看,它以為你軟弱好欺,它就會以國家的名義來安排你的命運!混賬東西!
貢爺偏不尿你這一壺!
貢爺所依託的力量不僅僅是八千窯工。三天以來,貢爺通過各種渠道,先後聯絡了寧陽周圍三縣境內的許多紳耆名流,組成了「田案後援會」,這「後援會」也是貢爺的後盾。另外,還有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也在支持他——這真是貢爺做夢也想不到的力量,盤踞大青山深山窩的桿匪頭目張黑臉也通過小李庄的李秀才捎了信、送了槍彈來,說是要幫助他和鎮守使張貴新干到底!開始,他和田二老爺都很納悶,搞不清桿匪張黑臉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後來,再三逼問,李秀才才說明了實情:原來,槍彈並不是張黑臉送的,而是李四麻子送的,張黑臉一夥不日也將接受李四麻子的整編,和李旅長的隊伍一起打張貴新!
李秀才這人,貢爺是認識的,秀才博古通今,對當今天下之事了如指掌,李秀才說:「當今天下乃多足鼎立之勢,決非段氏可以武力統一得了的,八省反段聯盟業已形成,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老段倒台指日可待,依附於段系的張貴新斷無前途可言,現在已是藉機驅張的時候了!所以,你們不必顧慮,只管打好了;不管打到什麼程度,倒霉的只能是張貴新!到時候李旅長做了寧陽鎮守使,抑或是省里的督軍,說不準也給貢爺您弄個縣太爺的位子坐坐哩!」
這真正是大幹一番的絕好時機!
貢爺心裡有了這麼一個實底,愈加硬氣了。他反覆權衡,覺著應該幫著李旅長來打張旅長,張旅長——張貴新委實不是個東西!別的不談,光是耀武揚威地開到田家鋪來庇護大華公司這一條,就是貢爺絕對不能接受的!一見面,居然還對貢爺擺架子,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模樣,呸!什麼玩意兒!
可是,過後又一想,想出了新的道道。貢爺對省府、對北京、對影響全國的官僚政治一貫了解較少,經李秀才一講,貢爺才恍然明白了,原來**內部還有這麼多派;還打得這麼凶!這便有了可乘之機。就拿眼前來說吧,李旅長可以利用窯工騷亂,利用他胡貢爺來打張旅長;他和他手下的窯工們不是也可以利用李旅長手中的槍,來保護自己么!倘或是逼得張旅長低下了頭,他又何必非要把張旅長逐出寧陽呢?
這端的有點狡猾的味道,貢爺自覺著自己搞政治是入了門了……
自然,這是不能和李秀才談的,搞政治么,就是他媽的搞陰謀!貢爺和田二老爺一商量,當下決定:拉著李旅長,牽著張黑臉,瞄著張旅長,好好地鬧騰一番。李旅長那百十桿槍、十幾箱子彈收下了——不要白不要,貢爺還想在日後拉出一個民團保衛鄉里哩!李秀才又趁熱打鐵,向貢爺建議道:為造成影響,爭取主動,窯工方面應立即採取行動,在談判過程中設法劫持張旅長和**官員作為人質!
這主意未免太毒辣了,貢爺和二老爺一致認為干不得!劫持了張旅長,勢必要激怒那一個旅的大兵,一場流血激戰就在所難免;而劫持**官員則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方面決不會等閑視之,定會調來大兵予以圍剿,這麼一來,局面就無法收拾了!田二老爺甚至想到:李旅長也在搞陰謀,他是想借窯工之手,製造一個進兵寧陽的借口,倘或是貢爺真帶著窯工這麼幹了,田家鋪地面上殺得血流成河,李旅長李四麻子也決不會挺身而出助窯工一臂之力的,他或許會打著剿匪的旗號,將窯工和張貴新的兵一勺子燴了!
貢爺和二老爺明確表示:他們只希求事情能得到一個公平妥善的解決,並不想與**為敵;況且,窯變原本是大華公司造成的,就是要綁兩個人質,也決不能對張旅長和**官員們下手。
這使李秀才大為失望……
李秀才走後,貢爺就和二老爺商量了,兩人一致認為:事情比較複雜;日後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謹慎,既不可屈服於張貴新的壓力,又不能上李四麻子的當,須得統觀全局,因勢利導,方能切切實實地為八千窯工負起責任來!
不過,貢爺主張綁架李士誠和趙德震。
貢爺對李士誠和趙德震素常沒有好感。大華公司在田家鋪開礦以後,李士誠和趙德震曾經拜訪過貢爺,還讓貢爺當了地方顧問。表面看來,李士誠和趙德震對貢爺是十分尊重的,但是,實質上卻不是這麼回事,實際的好處,貢爺一點兒也沒撈到,辛辛苦苦當了一年顧問,只有一百塊大洋,連半年的煙資都不夠。前年冬天,貢爺開口想問公司要幾車煤烤火,公司竟然不給!媽媽的,貢爺火了,乾脆辭掉了那挂名的顧問不幹了。後來,礦區發生了什麼「霍亂」,公司的人要給窯工們打針,引起了窯工的恐慌,貢爺便趁機煽風點火,唆使三騾子胡福祥領頭罷工。這次災變發生之後,貢爺高興了,挺身而出了,貢爺一來要為八千窯工主持公道,為遇難工友伸張正義,並藉以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二來也要報復一下公司的王八蛋!貢爺料定李士誠和趙德震會來收買他的,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等著接受他們的收買。他估計,這將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至少得三五千塊大洋!想想唄,死了一千多號人,這麼大的事!沒有三五千塊大洋,能打發得了窯工領袖胡貢爺么?貢爺早就想好了,最低也得三千塊,沒有三千塊,免開尊口!即使是三千塊,貢爺也不能這麼利索地就答應幫忙,貢爺得搭足架子,得讓他們知道貢爺的偉大!倘或是四千塊呢?架子自然還是要搭的,只是要客氣一些,見好就收,倘或是五千塊,那麼,也就不必搭架子了——以五千塊的重金收買貢爺,難道還證明不了貢爺的偉大么!收了這五千塊,貢爺也不會出賣窯工們的利益;貢爺可以同意公司封井、可以幫公司做一些安撫的事情,但,應該給予死難窯工家屬的撫恤金卻分文不能少了,否則,貢爺的政治聲譽會受到影響,領袖的地位就保不住了,田二老爺也會大做手腳,搞得他身敗名裂哩!
於是,貢爺從災難發生的第一天起便默默等待,一直等了將近十天,等到了**方面的介入,等到了雙方的正式談判,然而,公司方面居然沒來收買他!不要說三千、五千,連他媽的一個大子兒都沒有!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憤怒!錢倒是小事,區區三千、五千塊也算不得什麼,問題是公司的王八蛋傷害了貢爺的自尊心!他們壓根兒瞧不起貢爺,根本不承認貢爺在田家鋪的領袖地位!
其實,貢爺稀罕這兩個臭錢么?貢爺真會接受這種無恥的收買么?呸!貢爺光明磊落,襟懷坦蕩,你就是要收買,貢爺也不一定會接受的!貢爺有時愛胡思亂想,可貢爺壓根兒不是那種卑鄙小人,貢爺的偉大是田家鋪民眾公認的!
貢爺要給李士誠、趙德震一點顏色看看,貢爺決定綁架這兩個混球兒!
田二老爺不同意。
田二老爺說:現今咱們的主要對手不是李士誠、趙德震,而是**官員和張貴新的大兵,綁架李士誠、趙德震沒有任何益處,反而會把事情鬧得複雜起來,給人一種蠻橫不法的印象,不符合「以哀取勝」的戰略方針。足智多謀的二老爺一貫認為田家鋪乃古老文明之堡壘,斷不能讓蠻橫不法之舉毀壞其美好形象。二老爺講究「忠孝禮義信」,講究以忠報國,以孝治家,以禮待人,以義處世,以信立身,即使是被迫動用武力,也得符合這「忠孝禮義信」五字原則。在這場災變交涉中,二老爺也一直以這五字原則作為審時度勢、制定策略的根本依據,二老爺不主張殺個血流成河、兩敗俱傷。
田二老爺極力要說服胡貢爺,再三再四地挑明:鬧事本身不是目的,為地方民眾主持公道,使問題得到合理的解決,才是惟一的目的。自然,二老爺也堅持要把窯下千餘人的下落鬧明白,即便是屍體也要搬出來。二老爺是大慈大悲的,二老爺知道,人死了躺在深深的窯下是升不了天的,死者親屬也是不會答應的,這於天理、於人情都說不過去。二老爺的想法是:只要窯下的死人、活人一齊弄上來了,公司能夠給死者親屬以足夠的撫恤、賠償,大家也就不必再鬧了。然而,二老爺也知道,就是這樣,公司方面也做不到,他們從來沒考慮過要把屍體弄上窯!在這幫傢伙看來,人的屍體簡直不如豬狗的屍體,他們更不會想到死者靈魂升天的大問題!
在屍體問題上,二老爺是決心力爭的,哪怕為此發動一場戰爭,二老爺也在所不惜!
但是,二老爺不主張綁架李士誠、趙德震。
貢爺卻因此產生了懷疑。
貢爺懷疑二老爺接受了公司王八蛋的收買!貢爺極認真地將二老爺的言行——災變發生之後這十天的言行,一一回憶了一下,越發覺著可疑。二老爺在災變之後的這些天里,幾乎沒有什麼積極、主動的行為。在多次單獨商討中、在幾次窯工代表團的會議上,他都是主和的,一再勸阻大伙兒的暴力行動,這老傢伙一再強調要「以哀取勝」,究竟是何居心,實在難以猜測!前年,貢爺辭掉了顧問的職務,二老爺沒辭,一直到災變發生前,二老爺和公司的傢伙們還有來往哩!那麼,這老傢伙究竟收了公司多少錢呢!三千、五千?倘或更多一些?
這麼一想,貢爺更加憤怒!公司收買田二老爺,卻不收買他胡貢爺;豈不就是說,公司承認田二老爺的偉大,而否認了他的偉大么?這真是豈有此理了……
卻也沒抓到任何證據。
現刻兒,貢爺還不敢認定二老爺確鑿地受了公司的收買。貢爺不能提這事,貢爺惟一的辦法只有給公司的傢伙們來點硬的,讓他們明白,他們即使收買了田二老爺,只要沒收買他胡貢爺,事情就永遠沒個完!
貢爺根本不聽二老爺的勸阻,決意找個機會把李士誠和趙德震統統綁走,狠狠敲上一杠子,逼著他們收買他!
這是第三次談判了。談判之前,貢爺便將自己的綁架計劃宣布了,窯工代表們大都贊同,當即便制定了方案,準備予以實施。
現在,貢爺和三個窯工代表正在煙霧瀰漫的議事大廳里和**方面的代表劉芸林、李炳池,公司方面的代表李士誠、趙德震熱火朝天地談著。其實,這時候貢爺的心思已完全不在談判上了,他態度強硬,對**和公司方面的任何建議都持否定態度。
李炳池卻天真地認為,以自己的口才是完全能說服貢爺和窯工代表的。
李炳池道:
「胡老先生和諸位代表們講到天理、人情,我李某完全可以理解,**和公司方面也完全可以理解!人死了,卻連屍體也看不到,自然於感情上是說不過去的;如果可能,公司方面確應盡自己最大努力,將死難工友之遺體清理上窯。但是,現實情況是,地下大火在猛烈燃燒,地面人員根本下不去;在地火熄滅之前,清理屍體是完全不可能的!剛才,諸位還講到靈魂升天的問題,其實,這是十分荒唐的,現代科學已經證明,人死之後是不存在什麼靈魂的,希望諸位不要相信這類騙人的話!」
貢爺不理不睬,貢爺已經吵鬧夠了,現刻兒靠在高背椅子上閉目養神。
李炳池喝了口茶,又道:
「我已反覆說過,**封井之目的,決不是為了保護公司的井下礦產,而是要保住這塊無限煤田!這是國家利益之所在、是民眾利益之所在、是子孫後代利益之所在!這其中也包括你們自身的利益!設若這塊煤田毀掉了,你們廣大窯工也將失去安身立命之本,你們就要永遠失業……」
貢爺睜開眼睛插了一句:
「屁話!早年沒有煤礦,我們活得更好!」
李炳池皺起眉頭苦苦一笑:
「胡老先生,請息怒。你們剛才已講得很多,現在,請允許我把話說完!」
「說嘛,貢爺我又沒堵你的嘴!」
「好!我接著說。因此,**希望你們能以大局為重,以國家利益為重,從幾個井口先撤出去,讓**和公司方面齊心協力,撲滅地火……」
「也就是封井?」窯工代錶王東嶺道,「這不又回到老問題上了么?咱們就是不說那些屍體,單說活人,假如窯下還有活著的人,不就全被你們活埋了么?」
貢爺不耐煩了:
「李專辦還有什麼新主意沒有!若是沒有,咱們就乾脆散了吧!」
說畢,貢爺立起身子,抖抖寬大的袖子,拍拍衣襟上的煙灰,裝出了一副要走的樣子。
「別忙!」李炳池又道,「我們還有一點新建議:如果諸位能同意從礦內撤出,封井的事,我們可以再商量,我們可以考慮再次派人和你們的代表一起下窯勘察;同時,**方面在處理這場災變時,也將考慮你們的要求,盡量予死難工友親屬以優厚之撫恤。」
貢爺似乎是被李炳池的這番話打動了心,看看身邊的三個窯工代表,懶洋洋地坐下了:
「這話請書記員記錄下來!」
「這是自然的!」
「我們還要聽聽公司李經理的意思。」
李士誠以為時機已經成熟,忙不迭地站起來道:
「我們自然服從**方面的裁決,我們決不會虧待死難工友的,這一點請諸位放心!」
李士誠也希望早日結束面前這場無休無止的災難,也希望儘快封井。不管怎麼說,井下有公司的幾萬米巷道,有龐大的機器設備,他也不願大火完全毀掉它們,只要能早日封閉礦井,公司就能少受一點損失,這個道理他是知道的。但在這之前,他不積極提出封井問題也是有道理的,他怕由他提出這個問題,會給窯工們造成更大的誤會。
從災難發生到今天,李士誠一直提心弔膽,他總有一種步入窮途末路之感,他的處境太難了:井下大火不熄,上萬名窯工占礦鬧事;**方面不斷施加壓力;鎮守使張貴新出言不遜,北京的和省里的官員們也一個個擺出一副欽差大臣的嘴臉,實在讓他無法忍受,他幾乎要被逼瘋了……
這就是中國實業家必須接受的命運!
他這時才真正有了些後悔,早知如此,當初他真不該憑一時之意氣,斷然否決和東亞公司山本太郎的合作!設若三年以前他和山本太郎予以合作,中日合辦大華公司,今日之局面當不至於如此糟糕!即便是出了更大的事,**方面也不敢如此粗**涉!這年頭的事情就是如此,和外國人——尤其是和日本人一沾上邊,**也就不成其為**了!
不過,山本太郎倒沒忘記他李士誠。災變發生的第三天,山本太郎便派了私人代表小野從天津趕到省城,趕到北京,頻繁活動。據悉,小野分別打通了北京**農商部、省實業廳的關節,意欲在大華公司倒閉之後,接辦田家鋪煤礦。這消息是省實業廳專辦李炳池在一次談話時,無意之中透露給他的,他聽到之後便氣得怒火中燒。山本太郎憑什麼認定大華公司即將倒閉?憑什麼到田家鋪的土地上來辦礦?這不是趁火打劫么?就沖著為中國人爭口氣,他的大華公司也不能倒閉!
五月三十日——也就是昨天,小野親臨田家鋪,當晚便在一個中國職員的陪同下,和他極為坦率地會談了一次。那晚,他的心緒頗為惡劣,和小野談得極不愉快。小野的態度倒很誠懇,首先聲明:東亞公司對田礦災變決無幸災樂禍之心,也不希望看到大華公司因此倒閉,東亞公司仍願意和大華公司合辦田礦,並願意協助大華公司撲滅地火,渡過危難。
李士誠根本不信這套鬼話,冷冷一笑道: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又向農商部、實業廳提出獨家接辦田家鋪煤礦的要求呢?」
小野申辯道:
「這是誤會!完全是誤會!東亞公司向貴國**提出的是合辦,而不是獨辦,況且……」
李士誠冷冷道:
「如果大華公司因賠償倒閉了,你們又和誰合辦呢?」
「這個……這個么……我們當然不希望出現這樣的結果!」
「請小野先生明確回答!」
小野只得吞吞吐吐地攤牌了。
「如果貴公司真的完全失敗,我們考慮過獨辦或和其它中國公司合辦。但對獨辦問題,貴國**表示:目前尚無此項考慮,如日後決定將田礦交給外人獨辦,當優先考慮東亞公司!」
李士誠突然一陣大笑道:
「那我告訴你,也請你轉告山本太郎先生:鄙人完全有能力渡過這一危機,大華公司不會因此倒閉,他現在要我簽定城下之盟還為時過早!」
意氣使然,他又一次拒絕了東亞公司!
他明白東亞公司的意圖,東亞公司最大的希望是大華公司倒閉,由他們獨辦田礦。同時,他們也留了一手,那就是在大華公司不倒閉的情況下與之合辦。所以,他們既要勾結賣國的**,又要暫時拉攏住他李士誠。
這是妄想!他李士誠寧願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這次災變作抵償,也不能讓東亞公司的陰謀得逞!
在這件事上,李士誠也看出了省實業廳專辦李炳池的態度,李炳池在和他談到東亞公司時,對其趁火打劫的做法也極為不滿,還十分感慨地發了一通議論,把中國的實業家們大罵了一通,罵他們軟弱無能,使得中國土地上的一個個重要煤礦全落到了外國人手裡。這倒使李士誠感到高興,他對這位盛氣凌人的專辦大人有了一些好感。原來他對他是沒有一點好感的,他覺著他太蠻橫,而且油鹽不進,難以對付。
**官員和張貴新的大兵們進礦以後,李士誠為了日後開脫自己的責任,也為了渡過面前的難關,通過協理陳向宇先後向鎮守使張貴新、農商部劉芸林、縣知事張赫然和李炳池等十幾個人各送了一筆款項,從三千五百元到五百元不等,張貴新、劉芸林等人全都笑納了,惟有這個李炳池分文不收。他先是以為他嫌少,又加了五百塊,總計三千五百元,和鎮守使張貴新相等,可他還是不要,不但不要,還把陳向宇訓斥了一通,說大華公司這樣做是污辱了他的人格,搞得李士誠十分難堪。
現在,李士誠倒在這位油鹽不進的李專辦身上,發現了一種可貴的東西,那就是中國人的骨氣!這位李專辦端的有些愛國的熱情,這是他頗為讚賞的。專辦愛國,他李士誠也愛國,大家都愛國,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卻也有不愛國的人!這些人就是胡貢爺、田二老爺和那些無知的窯工們!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二十一條」,根本不知道什麼「山東交涉」,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可惡!更不知道日本人在向田家鋪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伸手!這實實在在是中國人的絕大悲劇,身為中國人而不愛國,偏愛和中國人自己鬧事,中國能搞得好么?中國的實業能辦出實績么?
送走了小野,李士誠便決定改變策略,以忍痛犧牲的姿態獲得窯工們的信任,爭取早日封井,早日把這場動亂平息下去!他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受不了,搞得不好,真有可能徹底垮台呢!實際上,他已經犯了一個錯誤,災變發生之後,他只是想到**在處理這件事上的權威性,確乎是忽略了田家鋪街面上胡貢爺、田二老爺這幫地頭蛇的勢力。他在**官員和張貴新的大兵身上花了不少錢,偏偏沒在胡貢爺和田二老爺身上花一個大子兒,結果,使事情越鬧越厲害。他狠了狠心,和趙德震商量了一下,從已經不多的現款里支出三千塊作為打點這幫劣紳地痞的費用;同時,也在私下反覆向李炳池、劉芸林表明,只要能夠順利封井,不再擴大事態,他寧願多拿出一些錢來作遇難窯工的撫恤、賠償之費用。
然而,李士誠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切已經晚了,一切補救措施都來不及了,胡貢爺已經準備對他發起致命的攻擊了。
自然,貢爺並沒把攻擊的計劃暴露在臉面上。貢爺是政治家,懂得如何含蓄,貢爺見李士誠有了讓步的意思,便裝作很感興趣的模樣,將腦袋向桌前探了探:
「剛才李總經理講到服從**裁決,這自然不錯;**裁決么,大家都要服從。可是說到不虧待死難工友,我們倒想問問,如何才算不虧待呢?公司方面準備如何撫恤、賠償?」
李士誠道:
「具體細則,我們可以專門談判,按以往之慣例,死一人,公司支付五十元;現在,我們可以支付六十或者七十。」
貢爺顯然十分失望,重重地哼了一聲道:
「這就是說一條人命只值六十或者七十塊大洋?那麼,貢爺我多出十倍,用七百塊買你的腦袋,你賣不賣?」
李士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不說話了。
窯工代錶王東嶺道:
「死亡工友要撫恤,災變的責任也要查清!一千多條人命呵!**難道就不管不問了么?」
李炳池道:
「查處災變責任者是**的事了,**不會不管的!」李炳池很激動,說話時,手臂情不自禁地揮舞起來,「**對這場爆炸慘禍極為重視,對慘禍之責任者要繩之以法,嚴厲處置!北京國會參眾二院知曉了災變情況,日內將派遣委員團親赴此地實地巡視,屆時,定會徵詢諸位的意見。所以,我們還是先就滅火問題達成一個協議吧!」
李炳池是聰明的,在這次談判的發言中,他極力迴避「封井」這兩個敏感的字眼。
貢爺對這個問題卻不感興趣。
貢爺依然揪住撫恤問題不放,他恨恨地盯住李士誠,陰陽怪氣地道:
「總經理先生,我們還是先就撫恤問題達成一個協議吧;否則,事情恐怕就不太好辦!不給死者眷屬以足夠的撫恤,這井你們恐怕是封不了的!」
李炳池道:
「如果就撫恤問題達成協議,你們就同意封井的話,那麼,你們是否可以先提一個協議草案?」
李士誠也道:
「是的,你們可以回去商量一下,拿出你們的條件來,公司方面將予以認真考慮。」
「是么?」貢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窯工代表團已就這個問題進行了磋商,大致的條件就是這麼幾條:一、嚴懲此事災變之責任者。二、給予死者家屬以優厚的撫恤,每人賠償不得低於二百元;三、公司停產期間,窯工工薪照發。你們看看,這多麼簡單,只要**保證大華公司能做到這三條,我們馬上可以就封井問題進行談判!」
李士誠十分震驚,轉臉看了看李炳池,又看了看劉芸林,面有難色地道:
「剛才已經說過了,懲處責任者一事,由**去辦;其它兩條么,我們可以商量,每位死難者賠洋二百元,高於正常撫恤之數倍,未免太苛刻了吧?還有第三條,公司停產期間照發工薪,恐怕也說不過去吧……」
「既然如此,我們還談他媽的!」王東嶺拍案而起。
這時,一直主持會議的農商部代表劉芸林說話了:
「李總經理,你是大華公司全權負責之人,公司發生如此重大的事故,你是有不可推卸之責任的!窯工方面提出的條件,我勸你予以認真考慮,不要一口回絕!來日方長嘛,你們公司還要辦下去嘛,事情總要解決嘛,嗯,是不是?」
劉芸林蒼老的臉上掛起了一團含意不明的笑,顯然話裡有話。
李士誠似乎悟出了一點什麼,遂即改變態度,對貢爺和三位窯工代表們道:
「胡老先生,諸位工友,你們不要誤會,我剛才並不是拒絕你們的條件,對這三條,公司確有些具體困難,但大體上還是可以接受的,即使是每人二百元、停產期間工薪照付,公司也可以付,因公司不想因這次災變而關閉!」
貢爺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搖頭晃腦地道:
「好!你李總經理早這麼答應不就完了么?我希望你把這話對樓外的工友們說一說,也安一安他們的心!」
劉芸林以為貢爺已經上鉤,高興地道:
「應該!應該嘛!李先生,你就和胡先生一起到樓下去講一講,把個實底交給大家,大家不就不鬧了么?」
「好!我就和工友們講一講吧!」李士誠也下了決心,決定干一次騙人的勾當。
劉芸林見時間不早,遂起身道:
「那麼,今天是不是就談到這裡?明天再接著談!」
眾位與會者均無異議,第三次談判就此結束。這時,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貢爺和窯工代表們壓根兒沒相信李士誠騙人的鬼話。貢爺裝作相信的樣子,只是為了把李士誠騙到樓下去、騙到窯工面前去,好實施其綁架計劃。就是李士誠真的答應了三項條件,貢爺還是要綁上一回的——那三項條件里,根本沒有貢爺自己的好處,這姓李的王八蛋又不來收買貢爺,貢爺憑什麼不綁?遺憾的是,在這次談判中趙德震和那個該死的協理陳向宇一直沒露面,要不,應該連他們一起綁。
貢爺和李士誠、李炳池一起走下了樓,來到了大樓門廳前的台階上,貢爺裝模作樣地先對吵吵嚷嚷的人群喊了一陣:
「靜一靜,靜一靜,公司李總經理現在和大家講話!大家不要吵了!」
接著,李士誠站出來講話。
就在李士誠講話時,貢爺布置好的一幫分界街上的地痞們一擁而上,揪住李士誠往人群里拖。這幫地痞們一色的窯工裝束,頭上帶著破柳條帽,腰間別著礦斧,動作頗為麻利。他們一邊撕扯著李士誠,一邊大喊大叫著:
「我們聽不見,請姓李的到這裡講!」
「對!走,往裡走!」
「夥計們,讓開路,讓開!」
在一片喧鬧之聲的掩護下,李士誠身不由己地被拖下台階,硬是被人架著胳膊走了十幾步,眼看著貢爺的偉大計劃就要實現了……
可就在這時,李士誠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妙,便大聲叫喊起來:
「放開我!放開!你們不要這麼無理!」
李炳池也看出了問題,趕緊對身邊一個擔任大樓守衛任務的軍官道:
「快!快!把李士誠搞進樓來,不能讓他們這麼胡鬧!」
那位軍官立即對空鳴槍,在對空鳴槍的同時,對手下的士兵命令道:
「快!衝下去,把亂民們打散,把李總經理搶回來!」
頓時,大樓廣場上的百餘名士兵蜂擁而上,用**子搗、用肩扛、用腳踢,打入了亂鬨哄的人群中,接近了被扭住的李士誠。這時候大兵們都沒有開槍,窯工方面也只是用拳腳進行反抗,沒有動用手中的武器。但當大兵們把李士誠搶到手、擁著李士誠朝大樓的方向撤時,地痞們惱火了,不知誰先掄起斧頭砸倒了兩個大兵,大兵們才紛紛勾響了手中的槍,隨著轟然爆響的一陣陣槍聲,幾個窯工慘叫著倒斃在地上……
窯工們被激怒了,手執棍棒、礦斧打上前去,和大兵們展開了一場兇險的拼殺,隱藏在人群中的一桿桿**槍也開了火,霎時間硝煙四起,人們紛紛奪路逃命,可卻又逃不出,只好在人群中橫衝直撞,亂喊亂叫。
正式的交戰時間十分短暫,總共不過十幾分鐘的樣子,最後,當李士誠、李炳池躲到大樓里時,廣場上的士兵們也紛紛退進了大樓。守衛在樓頂的大兵們又放了一陣槍,才迫使廣場上的窯工們盡數退去。然而,這短暫的交戰,卻使窯工們八人死亡,十九人受傷;守衛公事大樓的士兵也死亡三人,傷十五人。
貢爺的綁架計劃落了空,這益發加深了他對公司、對**、對大兵們的仇恨!貢爺豁出去了!貢爺不和這幫烏龜王八蛋拼出個輸贏決不算完!
那晚,貢爺自己也受了傷,兩粒來自人群中的鐵砂和貢爺的脖子發生了點小小的誤會,貢爺流了不少血!
貢爺流血了——貢爺沒撈到任何好處,卻流了許多血,貢爺能不拼一下么?!
這日鎮守使張貴新卻沒在鎮上,他到寧陽城裡迎候北京委員團去了。
當晚,《民心報》記者劉易華在寫一篇題為《大華公司窯工現狀之考察》的文章,公司公事大樓廣場前的一幕慘劇,他並不知道。早在三天以前,他便從公司的公房裡搬了出來,住到了分界街田家區一側的一家車馬小店去了,他覺著,在下等貧民居住的車馬小店更能知曉一些窯工的真實狀況,更便於他的調查工作。
掌燈時分,他已將文章寫了一半;他根據窯工們的敘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寫下了下面一段有關窯下狀況的文字:
「窯中的情形難以想象,因公司不容外人入窯,加之地火燃燒,筆者亦無法深入其間予以實地勘察,故難詳述。但,據窯工之口述亦實可謂觸目驚心了!公司方面一味賺錢,視窯工性命如兒戲;窯內工程極為草草,窯工操作,困苦莫加;頭戴一燈,手足並進,頸不得伸,臂不得直,佝僂而行從事採掘。而水患、岩崩、瓦斯時涌,生命之險常常懸於眉睫矣!且窯內低矮窄小,人氣、汗氣、土氣、礦氣混合為一,聞之作嘔,著實不合起碼之衛生……」
正寫到這裡,田大鬧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客房,進門便氣喘吁吁地道:
「劉先生,不好了!我操,出事了!又出事了!」
劉易華放下筆,站了起來,從床鋪底下拉出一條長凳,擦了擦上面的浮灰道:
「又出什麼事了?坐!坐下談!」
田大鬧在長凳上坐下了。他抹了把汗道:
「奶奶個熊,剛才在公事大樓廣場上,張貴新手下的大兵又和弟兄們幹起來了!死傷幾十個人哩!我操!」
「哦?為了什麼?」
劉易華一驚,忙從破方桌上抓過筆和紙,準備記下點什麼。
「這事我最清楚,我操!這事壓根兒怪胡貢爺——貢爺想綁架李士誠,結果,人沒綁到,倒把那幫大兵們給惹毛了……」田大鬧罵罵咧咧地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最後,又情不自禁地發了一通議論:「我操,幹事情哪能這麼莽撞呢?胡貢爺也他媽的太逞能了,他總認為他比我們田家二老爺高明,其實呀,他可比我們二老爺差老杆子啦!別說我們二老爺,這事就是叫我田大鬧來干,我也不會這麼莽撞!奶奶個熊,即便是綁人,也不能在這大廣場干,更不能當著那幫大兵們干呀!你說是不是?劉先生!」
劉易華卻沒說話。他的心情很沉重,在田大鬧說話時,他的心裡就有了一種預感,他覺著窯工們在胡貢爺、田二老爺的操縱下,一味這樣鬧將下去,結局可能會很悲慘的!他想,中國土地上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在對血腥的、惟利是圖的資本階級的鬥爭中,貧窮苦難的窯工們和並不貧窮苦難的地方紳士結成了聯合戰線,而這些地方紳士實則是一幫封建餘孽,這幫封建餘孽和資本階級一樣,統統應在打倒之列,貧苦民眾著實不應該受其宗法思想、地域觀念的影響,更不該與他們結為一體!他斷定胡貢爺、田二老爺們並不是真正要主持公道,要為窯工們謀權利,他們積极參与這場鬥爭是有各自的卑鄙目的的。這是中國民眾的悲劇,中國的民眾運動之所以難以有俄羅斯、法蘭西、美利堅等國似的聲勢和影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還沒有以一種獨立的姿態走上歷史的舞台。細想一想,自巴黎和會上關於「二十一條」的真相披露以後,從北京、天津、濟南到上海、南京、蘇州,全國幾乎是一片抗議之聲,鬧得最凶的首推學界和社會上的知識階層,其次便是各地之商會,最底層之貧苦民眾並沒有顯示出自己反抗的力量——雖也有不少地方發起了工人罷工,可發動者並非真正的工人,大都還是知識階級的人物。由此可見,中國最先進之階級還是愛國的知識階級,愛國的知識階級有義務以先進之思想啟發民智,幫助工農民眾獨立地走上中國的政治舞台,使中華民國真正成為民眾之國……
想到這裡,劉易華極為興奮,作為先進知識階級之一員,他決心以畢生之精力來啟發民智。田家鋪的現狀使他感到不安,窯工們不斷地、無謂地流血使他感到痛心,他關心這場鬥爭,支持這場鬥爭,他不能不以摯友的身份對田大鬧們講些心裡話了,他有義務使他們從胡貢爺、田二老爺之流的手心中掙脫出來,獨立自主地走他們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他們的命運只能由他們自己來掌握!
自從那日和田大鬧認識之後,他就對大鬧產生了異常的好感,他覺著他直率、坦誠,且又具有犧牲精神和獻身熱情,完全可以在這場鬥爭中有所作為。後來,大鬧又邀了一些田姓窯工和客籍窯工來找他,他也同樣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他認為,他們完全可以擺脫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的控制,成立真正的工人團體來領導這場鬥爭。
現在,他想就這個問題好好和大鬧談談。沉默了好半天,劉易華緩緩開口了:
「大鬧兄弟,你剛才說得不錯,今日的流血衝突委實是不應該的;如果你來挑頭主事,決不會這樣做,對不對?」
大鬧點了點腦袋:
「我操!那自然!」
劉易華皺了皺眉頭,馬上想到,窯工們長期處於無文化、受壓迫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沾染了一些惡習,這應該加以引導。說話就說話么,何必要加個「我操」呢?從語法上講是多餘,而且太不文明!
「那麼,你和工友們就沒想過拋棄胡貢爺、田二老爺,獨立自主,自己來幹麼?」
這個問題提得太突兀,田大鬧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他愣愣地看著劉易華,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似的:
「劉先生,這……這怎麼可能呢?我操!我田大鬧只是個窯工代表,貢爺他們組團時,連個團長也沒讓我當哇!」
大鬧頗有些委屈。
劉易華激動地站了起來,在狹小、潮濕的客房裡踱了幾步:
「為什麼要由他們來讓你當?他們憑什麼來支使你們呢?田礦面臨的問題,是你們窯工自己的問題,理應由你們窯工自己解決!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在這場瓦斯爆炸中,那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家死了什麼人?他們與這場災難究竟有什麼直接關係?他們這麼積極地參與其間,究竟是為了什麼?」
田大鬧愣頭愣腦地道:
「可他們是我們地方上的名人,又是我們田、胡兩家的長輩;我們田、胡兩姓有事,就是他們有事,我操,他們……他們當然要出頭嘍!」
劉易華道:
「問題就在這裡哩!這是封建的宗法觀念和地域思想在作出……」
「宗法觀念……地域還……還有思想?」
大鬧聽不懂。
劉易華扳著大鬧寬厚的肩頭,熱情地解釋道:
「對!宗法觀念就是以家族為中心,按血統之遠近決定其親疏,並以此為基礎,施之於社會的一種落後而愚昧的觀念。而地域思想呢,簡單地說,就是以地方區域來劃分親疏。這兩種東西掩飾了許多實質性的矛盾,比如說,同是一個田姓,你田大鬧和他田二老爺是一回事么?你下窯出力賣命,他田二老爺也出力賣命么?你穿破衣爛衫,他田二老爺也穿破衣爛衫么……」
「我操!這我明白了!奶奶個熊!」
劉易華又聽到了兩句髒話,忍不住很莊重地道:
「大鬧兄弟,還有一個事,我得提醒你,就是不能張口就罵人,什麼『我操』啦,『奶奶個熊』哇,不文明么!」
大鬧撓撓頭皮道:
「唉,口頭語,習慣了!」
「壞習慣也得改一改么!」
「我改!我操,我要不改……」
「看,又來了!」
大鬧尷尬地笑了。
接下來,劉易華又很耐心、很熱情地向大鬧講了許多道理,鼓勵大鬧和窯工代表們好好串連一下,大家要團結,千萬不要再分什麼田姓、胡姓,不要再分什麼土籍、客籍,爭取儘快使窯工代表團獨立起來,擺脫胡貢爺、田二老爺的控制。這使得大鬧很興奮,大鬧答應干!既然胡貢爺、田二老爺連個團長都不讓他當,他為什麼還要聽他們的支使呢?
大鬧覺悟了,說話便也斯文多了,他對劉易華道:
「劉先生說得對!我先和弟兄們串通一下,也請先生有機會再和其他代表談談——主要是胡姓代表。」
劉易華很高興,他認為他啟發民智的工作已獲得空前的成功,遂應道:
「那是自然的,不但胡姓代表,那些雜姓窯工代表我也要談的,見一個談一個,直到你們真正團結起來,把這場偉大的鬥爭進行到底!」
「那麼,劉先生,我現在就回去串連!」大鬧準備告辭了。
「好!多多保重!遇事多用點腦子,不要輕易聽任人家的擺布!」
送走大鬧以後,劉易華根據大鬧提供的具體情況,又寫了一篇題為《田案情形繼續惡化,軍閥武裝槍擊窯工》的報道。在這篇報道里,劉易華有意隱去了胡貢爺圖謀劫持李士誠一事,只說窯工在公事大樓廣場迎候談判代表,不期發生衝突,慘遭大兵槍擊云云。與此同時,《益世導報》記者郝文錦也寫了一篇目擊記,題為《窯民暴亂,竟欲劫持公司總經理》。
由此開始,《民心報》和《益世導報》為田家鋪窯工鬥爭一事展開了激烈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