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那場巨大的災難魔影般地悄悄逼近田家鋪時,三騾子胡福祥正躲在分界街胡家區一側的衚衕口上伺機復仇。
他懷裡揣著短刀,短刀的刀柄硬硬地硌著他的肋骨。五月的風經過夜的浸泡變得涼颼颼的,不時地迎面刮來,撩撥著他的衣襟和腦袋上茅草般的亂髮。他感到了涼意的侵襲,他高大的身軀一陣陣發抖——這情不自禁的顫抖,既是夜風森冷的涼意造成的,也是自身的高度緊張造成的。今晚,他決意殺人,殺掉一個污辱了他胡福祥、污辱了胡氏家族的田家混蛋田大鬧。
位於衚衕口的「福記酒家」早已關門打烊,將田家區和胡家區一分為二的分界街上已行人稀落,正對著衚衕口的窯子也燈火全熄,只有大門口的那隻招徠嫖客的巨大綢布燈籠還仗著盞中的殘油,一明一暗地亮著。夜風將那燈籠吹得搖來晃去,三騾子一直擔心著這殘火會把燈籠燒著。
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礦里的汽笛「放響」。他已摸清了田大鬧的底細,知道他這幾天該上黑班;夜裡十二點,大華煤礦公司報時的汽笛一定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逼著他睜著惺忪的睡眼,趿著破爛的草鞋到公司大門裡去下窯!三騾子就等著這一刻,等著他懶洋洋地出現在分界街上。到時候,他就可以像豹子一樣地撲過去,猝不及防,一刀將他捅倒在這黑土鋪就的街面上……
三騾子這樣做是理智的。直到現在,他還沒發現自己的念頭中有什麼瘋狂的成分。自發現女兒小五子肚子里懷上了田大鬧的孽種卻又被田大鬧拋棄之後,這殺人念頭就在他腦海里萌生了。他覺著他不能不親手殺掉田大鬧!不殺掉他,既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為了這塊土地、為了生存的權利而和田氏家族爭戰了幾十年的胡家的列祖列宗。
自然,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也猶豫過;那不是因為憐惜田大鬧的性命,而是因為女兒。那一天,女兒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淚珠兒順著枯黃的臉頰一顆顆滾落到地上。女兒求他和田大鬧談一次——只談一次,只要田大鬧認個錯,將她娶到田家去。望著剛剛十七歲的女兒,他心軟了,竟然一口應允了。可該死的田大鬧卻視他的讓步為軟弱,連著幾日,既不上門認錯,也不同意把他女兒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選擇了今夜的這種解決方式。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在這裡等候。他知道田大鬧的家,他完全可以衝過面前這條分界街,準確地找到田大鬧的破茅屋,將他從大炕上揪下來,一刀宰了他。只是這樣干動靜太大,街那邊不是胡家的地盤,搞得不好,自己脫不了身,甚至會以此為導火線,將平息了幾年的胡、田兩家的械鬥重新挑起,這塊平靜的土地上又將會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兒寡婦已經夠多了,他三騾子沒有權利再為胡氏家族造成一場新的災難。
他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他決定自己悄悄地干……
天色陰沉黑暗,沒有一顆星星,窯子門口的燈籠殘油已盡,火終於熄滅了,整個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後,街面兩旁由大華公司安裝的路燈亮了。昏黃暗淡的燈光下,坑坑窪窪的分界街像一條巨大的冬眠的蛇,渾身閃著斑駁的黃光。
又一陣夜風掠過,幾片早凋的枯葉在他面前打旋,其中一片枯葉飄落到他的腦袋上,又順著他的臉滑落下來。
他揉了揉被枯葉擦癢了的臉,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的短刀,警覺地躲到了路燈後面的一片陰影中。根據幾年來的經驗,他知道這街面上的路燈,是為上黑班的窯工照明的,路燈一亮,礦里的汽笛就要「放響」了,他復仇的機會也就到了。在這種時候,他不願任何人看見他,不管是胡家的人、還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干、悄悄地……
然而,汽笛總是不響,他等了好久、好久,彷彿等了幾十年!
他不由得將眼睛轉向分界街盡頭的大華公司方向……
就在這時,那場巨大的災難發生了。猛然間,他腳下的土地劇烈地顫動起來,彷彿古老傳說中的巨龍翻身。他穿著破布鞋的腳掌,分明地感到那股來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議的力量,這力量使他的腳桿、他的身體,使這個陰暗的衚衕口,使分界街,使整個田家鋪鎮,都驚惶不安地晃動起來。近在身邊的「福記酒家」的門窗嘎啦啦地發響,幾扇沒有安牢的門板嘩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窯子門前的紅漆木柱亦隨之倒了下來。綢布燈籠掙脫了線繩的束縛,彷彿像一個巨獸的腦袋,呼嚕嚕順著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滾了過來。不知是為了躲開那隻不祥的燈籠,還是因為站立不穩,他跌跌撞撞向「福記酒家」的門前沖了幾步,差一點被幾塊倒下的門板絆倒。
他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決定田家鋪歷史命運的一瞬間,他空前地惶恐起來。當他重新使自己的雙腳站穩在地上時,他腦袋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報應!神靈在保佑田大鬧,神靈不贊成他殺掉他。
三騾子嚇呆了,慌忙把短刀扔掉;繼而,雙膝一軟,當街跪了下來……
街燈的鐵皮燈罩在「嘩啦嘩啦」地響著,整個小鎮都在這來自地下的劇烈騷動中驚醒了。許多臨街居住的人紛紛赤條條地跑到街上,驚慌地四處張望。偏偏在這時,分界街兩旁的路燈一下子全熄滅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帶著一種末日的恐怖,以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向這幫惶恐的人壓來。不知是誰喊了聲:「龍王老爺翻身啦!」一時間,許多大人小孩全當街跪下了。
三騾子胡福祥這時反倒鎮靜下來了。他突然發現,神的報應不是沖著他一個人來的,彷彿是沖著田家鋪、沖著這個世界來的。他沒有得罪任何神靈,神靈也就沒有理由單單懲罰他一個人,儘管他在胡、田兩家的械鬥中傷過人,可他自己也被人傷過,神靈決不該、也不應用天翻地覆般的毀滅來懲罰他。
他第一個想到:這是地震。
然而,就在這時,他和跪在分界街上的許多人幾乎同時看到了一團拔地而起的衝天大火,這團大火出現在大華公司大門裡,準確地說,是出現在田家鋪煤礦主井的井樓上。
大火將整個騷動的田家鋪鎮照得透亮,那夜,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們,都和三騾子一樣,看到了那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大火拔地而起的一瞬間,火勢高達數十丈,整個田家鋪的土地又劇烈震動了一次,跪在街面上的人們幾乎無法將自己的膝頭緊貼在地面上。事後,許多目睹了這場大火的老窯工賭咒發誓說,他們在這衝天而起的大火中,看到了窯神爺,這窯神爺和窯神廟裡供奉的慈面金身大不一樣,這窯神爺一副猙獰的面孔,抖動著衣襟,借著火勢,升上了夜空……
三騾子卻沒看到,他僅僅看到了一場壯觀的大火,看到了那火焰衝上了深不可測的夜空,接著,又從夜空中退縮下來,停留在鐵木混雜的井樓上燒個不休。
也就是大火停留在井樓上「嗶」燃燒的時候,礦里「放響」了。位於大華公司護礦河中部的鍋爐房的汽笛終於不斷聲地「嗚嗚」長鳴起來,彷彿一個陷入深淵的怪獸在絕望地嘶鳴。那尖利而刺耳的聲音,撕破層層夜幕,穿過一堵堵牆壁,越過數不清的障礙,像銳利的鋼針一樣,不停地猛刺著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這是驚心動魄的汽笛聲。
笛聲宣布,中華民國開元以來最大的一次礦業災難在這塊土地上爆發了……
那一夜,田大鬧卻沒敢回家。這倒不是怕三騾子胡福祥會殺上門來,諒他也沒有這個膽量!我操,田家的人這麼好欺負么?他田大鬧的頭就這麼好剃么?想到小五子,他是有些後悔、有些愧疚,後來,竟被這愧疚和後悔攪得有些神魂不安了。
其實,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看上三騾子的女兒小五子的。事情的發生,完全出於偶然。好久以前的一個傍晚,他突然心血來潮,想起了久違的田野,想起了田野里的莊稼——儘管這莊稼長勢的好壞早已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可他還是想去看看,於是便晃晃蕩盪地走出鎮子,走到了鎮子西面胡家的土地上。他是沿著大華公司挖掘的排水溝走去的,結果,真他媽的晦氣,他在乾涸的排水溝里看見了一個女人的白皙的屁股。那女人正在排水溝里撒尿,竟偏偏把屁股對著他;而且,這屁股居然是那麼白、那麼大,這不能不使他產生一種「玩一玩」的念頭。我操,這怎麼能怪他田大鬧呢?!倘或不是那女人撅腚賣騷,他田大鬧何致惹出今日的麻煩?!
那當兒,他沒顧得上多想,甚至沒有想到要看看這個女人的模樣、問問這個女人的姓名,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沒有必要。他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玩,就是玩!你舒服、我舒服,這他媽的不就了結了?!自打開礦以來,這類事情已屢見不鮮,隨便拉幾個窯哥兒們來問問,他們的老婆是怎麼到手的,還不是先認識屁股后認識人?哪有他媽的那麼多臭講究?!自然,雙方在一起玩過之後,做不成夫妻,各自拍拍屁股走路的事,也是有的,這叫沒緣分,既不怪天,也不怪地,更不怪人。
於是乎,田大鬧狼一般地猛撲到溝里,一下子將那女人臉朝溝底按倒了。那女人拚命掙扎,兩手拚命向前亂抓,兩腳亂蹬,將身旁滿滿一籃野菜全蹬翻了……可她哪是力大如牛的田大鬧的對手?
一陣夾著濃重喘息的忙亂。
一切都發生了。
當事情都完結的時候,田大鬧才發現這女人是胡福祥的女兒小五子,而且,長得並不漂亮,除了那個白皙的屁股之外,幾乎沒有多少動人之處。
真他媽的晦氣。
他想拍拍屁股走路。
可小五子卻撲了過來,緊緊地將他抱住了,他那長滿絡腮鬍子的臉上,感到了一個女人的猛烈親吻,他感到她的尖尖的舌頭在一下下地舔著他的臉頰和脖子,她的細細的牙齒在輕輕地咬他的耳朵。她的手臂將他的脖子摟得那麼緊,使他簡直透不過氣來。
他受不了,一把推開她,從口袋裡掏出幾張一角的礦票,塞到她手上。
她呆了。
她沒去接那破舊的礦票,任憑它落在被壓倒的草棵中。
突然,她撲上去,打了他一個耳光:
「娶我,你要娶我做老婆!」
直到這個時候,田大鬧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惹麻煩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喜歡這個女人,娶她回去做老婆,也是決不可能的!田、胡兩個家族的爭鬥、械殺,自咸豐年起已經六十多年了,三代人的世仇、上百條人命的血債,都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冷冷地盯著她,半晌,才從鐵青的厚嘴唇里擠出一個字:「不!」
她拚命地撕他、扯他,用尖利的牙齒咬他的膀子,將他的膀子咬得鮮血直流。
田大鬧痛得大叫起來,甩手打了小五子一巴掌,這才擺脫了小五子的撕扯。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幾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後,愣了半晌,恨恨地道:
「姓田的,你聽著,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這麼好占的,我爹會把你殺了!你等著吧!」
從那以後,田大鬧便一直在等著。他決不懷疑這威脅存在的真實性,他知道三騾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騾子決意復仇,他是防不勝防的,他的小命,遲早有一天會葬送在三騾子或者胡家哪個小兄弟的手下的。從那以後,他就做好了準備,時刻戒備著可能發生的不測,輕易不跨過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門,他懷裡總要揣上把攮子,身邊總伙著三五個田家的族裡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漸漸地把這件事情遺忘了,恍惚覺著自己不是糟踏了一個姑娘,而僅僅是在窯子里搞了一回**……
偏偏在這時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著已明顯凸起的肚子撲到他懷裡……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時荒唐,竟給小五子的肚子里增加了一個生命!從那一刻開始,他的良知復甦了,他才開始產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開始認真考慮,究竟是不是該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災難發生的那個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長田東陽田二老爺門樓前的小巷裡晃蕩。他幾次想敲開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門,把這一切都如實地向本家二老爺說清楚,懇求他認可這門親事。
他這樣做,的確不是因為怯弱、因為害怕;完全是因為愧疚,因為對不起一個無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他開始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漢。
幾次走到田家大院門樓前,他都想以一個男子漢的勇氣,嘭嘭敲響那兩扇黑烏烏的、門環上鑲嵌著銅獅子頭的大門,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兒們一樣退縮了。他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爺田東陽除了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以外,決不會給他任何別的恩賜了!撇開田、胡兩家的幾代世仇不說,就憑著青天白日在排水溝里搞人家黃花姑娘這一條,二老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二老爺為人清廉正派,素常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最為痛惡!你若把這一條拿出來當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媽的是發了瘋!
不過……
不過,也不盡然。
二老爺德高望重,最講究君臣父子、仁義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黃花姑娘,確是他田大鬧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懷了孩子,你總不能拋開不管吧?這於仁義、於道德、於良心,都是說不過去的。這粗淺的道理他田大鬧尚且懂得,二老爺身為田家長輩、一族之長,焉能不懂?縱然是遭一頓痛罵、挨一頓責打吧,二老爺總得讓這事有了結。
這麼一想,田大鬧有了點信心,眨眼間又從娘兒們變成了一條硬錚錚的男子漢,居然——敲響了那兩扇**的黑漆大門。
沒人應。
舉起手再敲。
頭進院子東廂房的燈光亮了,隨著「吱吱啞啞」的一陣聲響,田大鬧從門縫裡看到,打更的三表叔披著件粗藍布對襟小褂,抖抖顫顫地端著一盞燈從東廂房裡出來了。盞中的燈火忽閃忽閃,把他那布滿皺紋的核桃皮似的臉膛照得通亮。
「誰呀?」
「三表叔,是我!」
三表叔拉開了大門的門閂:
「哦,是大鬧!么事?」
「我……我……我找二老爺有……有事。」
三表叔打了個很響亮的哈欠:
「么事不能明個說?這深更半夜的!」
「三表叔,我……我有急事,煩請您老給叫一聲,或許……或許二老爺還沒睡倒哩!」
「唔,我去瞅瞅!」三表叔嘴裡咕嚕著,端著燈進了二進院子。
望著三表叔彎曲的脊背,田大鬧突然後悔了,我操,這是昏了頭還是咋的?半夜三更闖到這裡來了!你這會兒把二老爺從睡夢中攪醒,能應允的事,他也不會應允的!即使他沒睡倒,正在八仙桌旁和什麼人談經論道,倘或是在那裡看書寫字,你也不能打攪他;二老爺雖然以仁義之心待人,面慈心善,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隨便可以打攪的!
他有了一些惶惑,想轉身溜走。
然而,就在這時,那場災難發生了。腳下的土地猛然晃蕩起來,田家大院的門窗「嘩嘩」亂響,他身後的門樓子晃了幾晃之後,「轟隆」塌下了一角,飛落下來的泥灰磚瓦險些撲到他身上。
他聽到了一種沉重的、像悶雷滾過山谷一般的轟隆隆的聲音,他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何方,奔向何處,反正,他聽到了這種聲音,這種神秘而可怕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時而在他頭上的夜空中繚繞,時而在他腳下的地層深處涌動。
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他的愧疚和後悔,他甚至忘記了他來這裡的最初目的。事後,他還堅持認為,這是天意,是天意讓他三更半夜來到了二老爺的家院,專為了把二老爺從災難之中搭救出來!
他不再猶豫,一邊亮開嗓門大喊:「快起來!都起來!地動了,快起來!」一邊徑自闖進了二進院子,闖進了二老爺的卧房。
在二老爺的卧房門口,他首先看到被震倒在地的三表叔。他沒顧得上去扶他,卻一把推開二老爺的房門,把正在點燈的二老爺背出了屋子。隨後,二奶奶也又喊又叫地逃出了屋子。
這時,二進院子里已擁出了許多人,二老爺的幾房兒孫、看家護院的家丁、長工們滿滿站了一院子。他們驚恐的眼睛里同時看到了大華公司上空那團可怕的大火,看到了猛烈燃燒的大井井架,看到了井架上的木頭帶著熾黃的火苗在爆炸聲中,在漆黑的夜空中四處飛落……
在公司里包大櫃的田東勤——二老爺的遠房兄弟,田大鬧的遠房大叔,第一個得出結論:這不是地動,這是礦里的臟氣爆炸。
就在這當口,那驚心動魄的汽笛聲長鳴起來,確鑿地證實了田東勤的猜想。
「走!大鬧,快去看看!」
二老爺披上衣服,在一幫家丁的簇擁下,走出了家院,和滿街子人一起擁到了分界街上。
這時,寬約兩丈的分界街上擠滿了驚恐的人群,他們當中有老人、孩子、媳婦、後生,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凝聚著焦慮和期待。哭聲、喊聲、撕人心肺的慘叫聲、夾雜著夜空中震顫的汽笛聲,把整個田家鋪鎮攪得天翻地覆。
沒有任何人指揮,沒有任何人引導,分界街上的人流潮水般地向大華公司方向涌去,彷彿咸豐元年黃河決口一樣,帶著凄厲的喧囂,帶著淹沒一切的浪頭,瘋狂地漫進了大華公司大門內……
那騷動不安的夜,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和一個早已失去了男人的年邁寡婦最先葬送了性命,他們被瘋狂的人流擠倒,來不及爬起來,便被無數雙腳活活踩死了……
胡貢爺胡德龍卻偏巧在那夜跑了肚子,他認定這是受了鎮議事會議長張大頭的陷害。張大頭這狗操的是寧陽縣知事張赫然的親侄子,而張赫然和田東陽的關係又非同一般,由此即可斷定,萬惡滔天的田氏家族也參與了這場陷害之陰謀。胡貢爺此刻想想,還是覺著後悔,那當口,他說啥子也不該去吃那罐酸黃瓜!甭說那罐酸黃瓜是從揚州帶來的,就是他媽的從什麼「爪哇國」帶來的,也不該吃!眼下,是民國了,大伙兒都在「政治」,這酸黃瓜里焉能沒有「政治」陰謀?倘或張大頭事先串通了田東陽,在酸黃瓜里下了毒,胡貢爺這條老命不就白白葬送了?!是的,得防著點哩!
或許——或許陷害胡貢爺的並不是酸黃瓜。如果不是酸黃瓜的話,那麼,必是那碗肥大腸了。想想唄!就著酸黃瓜,而又帶上肥大腸,再加上那味道不正的高粱燒,其計劃是何等的周密,陰謀是何等的毒辣?你讓胡貢爺如何提防,如何警惕?!總不能不吃不喝吧?不吃不喝,那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了,胡貢爺身為胡家的長輩、德高望重的副議長,總不能這麼擺譜兒、拿架子吧!吃!拼著命也得吃!這一切都是為了「政治」。
胡貢爺近期的「政治」是在田家鋪鎮把田東陽的鎮董事會會長的位子給搞掉,不管這位子給誰坐,反正不能給田東陽坐!為此,他才和張大頭聯合了,在張大頭的書房裡秘密進行了長時間的「商榷」。他聲明:胡家和客籍鄉民,一致擁護張大頭來做這董事會會長,因為,只有張大頭做會長,一碗水才能端平,他胡貢爺才臣服,否則,哼!
這意思是極明確的,胡貢爺在胡氏家族和客籍鄉民、窯民中號召力極強,只要胡貢爺一發話,這田家鋪的分界街上又得多幾具乃至幾十具屍體,一場械鬥勢必就在所難免!田家的人不是罵他胡貢爺是凶神、是殺人魔王么?他就是凶神,就是殺人魔王!不這樣,胡氏家族何以在這塊土地上立腳?!這他媽的全是田家這幫混賬東西逼出來的!
胡貢爺四書五經讀得不咋的,八股文寫得也不順溜,可卻自認為挺了不得,據說是文武雙全哩!文武雙全的人自然要搞搞「政治」,況且,搞「政治」又是樁挺熱鬧的事,貢爺生**熱鬧,過不得平靜的日子,自然要搞搞「政治」的。從政治的角度來看,貢爺覺著,這個世界總得接二連三地出點什麼事兒才像話,他才能趁機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顯出自己的不同凡響之處的,他的「政治」才能功德圓滿。想一想唄,捻黨出身的胡家,居然在大清年代里出了個「貢生」——甭管是捐納還是考取的,反正是「貢生」,該是何等的榮宗耀祖呵!就憑著這一條,田家鋪的董事會長也非他莫屬!
自然,這意思在張大頭面前不能露出來,胡貢爺懂韜略哩!胡貢爺的頭腦決不像田東陽想象的那麼簡單,也決不僅僅只會殺人鬧事,胡貢爺一沾上了「政治」,便聰明得多了。胡貢爺是要借張大頭、借張大頭的二叔縣知事張赫然之手,搞掉田東陽,自己當一當董事會會長!
於是乎,談得投機,談得痛快,談到了很晚,他便在張大頭府上吃了一頓飯;於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貢爺往屋后的茅廁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階上蹲下的時候,肚子里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供排泄了,只是一陣陣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陣陣疼痛過去之後,便提起褲子準備回房躺下。剛出茅廁,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來自地下的猛烈震動摔倒在地上。
一時間,他沒意識到這是災難,他以為是自己身體虛弱,力不能支,被什麼東西絆倒的;後來,又更加深刻地懷疑起張大頭,斷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嚴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后怕,覺著不該在張大頭面前說得那麼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後失言,暴露了心跡,惹起張大頭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來:
「來人呵!來人呵!」
不知究竟是他喊醒了家裡的人們,還是來自地下的轟轟烈烈的爆炸攪醒了這個大戶人家的好夢,滿堂兒孫和家丁、僕人都跑了出來——卻沒有一個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們都在那兒驚慌地東張西望。
這時,胡貢爺才開始清醒過來,他注意到,這個小鎮上似乎發生了什麼,大地在他身下不安地躁動著,房上的磚瓦發出了奇怪的顫響,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轟隆隆的聲音,貼著濕漉漉的地皮,隱隱約約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繼而,他也和所有田家鋪人一樣,看見了那團沖向半空中的濃煙大火,看到了那大火極其壯觀地躍上夜空,像一輪近在咫尺的耀眼的太陽!他的家院里沒有點燈,可大火卻將整個院落照得如同白晝!
胡貢爺一骨碌從地上爬將起來,獃獃地盯著那火光和那燃燒的井架看。過了一會兒,他向身邊的家人們發問道:
「怎麼回事?嗯?怎麼回事?大華公司失火了么?」
「貢爺,恐……恐怕是礦井裡的臟氣爆炸吧?要不,不會那麼厲害。」說這話的是一個下過窯的家丁。
臟氣爆炸!是的,胡貢爺懂了,這臟氣端的厲害,光緒年間直隸總督李鴻章在青泉辦官窯時,便炸過一回,死了百十口子哩!
好!炸得好。
肚子竟一下子不疼了,胡貢爺像剛剛過足了煙癮似的,一下子空前振奮起來,他覺著這是他顯示才能、收拾世界的機會到了。他決不能袖手旁觀,說啥子也得挺身而出,為田家鋪鎮、為苦難窯工、為進一步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好好地干它一番!
忽閃、忽閃的火光映照著胡貢爺鐵青的臉龐。胡貢爺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和**的責任感。他用一副十分「政治」的頭腦,嚴肅而認真地想:現刻兒,他不出面,誰還能出面呢?誰還有資格出面呢?難道讓田東陽出面領導窯民嗎?不!決不能!只有他胡貢爺有能力、有氣魄領導廣大窯民和大華公司辦交涉!
是的!得把一切都搶到田東陽的頭裡!
胡貢爺恢復了常態。他乾咳了兩聲,不容置疑地大聲命令手下的家丁:
「備轎!趕快備轎,我要到大華公司去一趟!快!快一點!」
兩個家丁慌忙抬出一乘小巧的便轎。
胡貢爺不顧一切地將乾巴精瘦的身子壓到便轎的坐榻上,一隻腳在匆忙中被轎杠絆了一下,鞋子跌落在地上。貢爺顧不得去拾地上的鞋子,徑自拍著轎杠,喝令起轎。轎子衝出胡家大院約摸有半里路光景,一個駝背的老家人才拾起鞋子追上前去,給胡貢爺套在腳上。
大華公司報警的汽笛還在那裡不斷聲地嗚嗚長鳴,整個田家鋪鎮都被這沒完沒了的汽笛聲籠罩了、淹沒了,彷彿偌大的世界只剩下這麼一種單調而凄厲的聲音。那一夜,生息在田家鋪這塊黑土地上的人們,全被這汽笛聲驚醒了——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不管是體面紳耆、還是窮苦窯工;不管他睡得多實、多死,反正都醒了!事後,大伙兒才知道,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汽笛聲,竟斷斷續續地響了三個小時零十分鐘……
這汽笛聲是長鳴的喪鐘。
這汽笛聲從拉響的那一瞬間開始,便給田家鋪人留下了永遠不能忘懷的深刻記憶,他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天的這麼一個非常的時刻——這可怕的汽笛聲在他們以後的幾代人耳旁一直響個不停,甚至連當時還未問世的孩子,也受到了這汽笛聲的驚擾。
在汽笛長鳴的三個多小時中,大華公司主井的井樓一直「嗶嗶」地燒個不停,直到井樓上所有的木頭全燒光了,鋼鐵井架軟軟地坍塌下來、橫七豎八地蓋住了大半井口,大火才漸漸熄滅。
那夜湧入大華公司的人流,決不下一萬五千之眾,以燃燒的主井井樓為中心,大華公司礦內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站滿了人,除了在最初的擁擠與騷動中被踩死的那個可憐的寡婦和孩子外,還有不下幾十人被撞傷、擠傷……
胡貢爺那夜也差點兒被擠傷。
胡貢爺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他實在不該坐著便轎到大華公司去。他完全沒有料到那夜分界街上會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人,更沒有料到街上的人們會那麼瘋狂——竟然完全不把田家鋪鎮惟一的一個貢爺看在眼裡!
從胡家區的巷口一出來,望著滾滾東進的人流,不可一世的胡貢爺便發現了坐轎的危險性,他突然覺得:屬於兩個家丁的四條腿,遠不如自己的兩條腿可靠,自己坐在轎上極有可能遭到新的陷害!胡貢爺是玩「政治」的,胡貢爺可不是傻瓜!他決不能冒著轎子被擠翻的危險,去擴大自己的影響。
貢爺主動下了轎。但卻又不讓家丁回去。貢爺精明著哩,為了使自己不受陷害,他吩咐家丁們抬著空轎在前面開路,又順手從人流中拽住兩個胡家的窯工在身後護著。
這兩個窯工中有一個便是三騾子胡福祥。
胡福祥那夜委實是昏了頭——被瘋狂的殺人念頭攪昏了頭,看到大華公司主井井樓上的大火,他竟沒有想到是臟氣爆炸,還以為是他媽的地震!待公司的汽笛拉響,許許多多人順著分界街向大華公司擁去時,他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腦子裡產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快到胡家大院找胡貢爺,商量下窯救人!他知道貢爺的秉性為人,知道在這種時候只有胡家的貢爺能夠挺身而出、號令四方,帶著胡氏男兒和廣大窯民跟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干!
他在分界街的人流中擠了半天,幾次險些被人撞倒,最終擠到了「福記酒家」大門口。然後,順著「福記酒家」的屋檐,溜到了胡家區的巷口,不料,就在這巷口上碰到了貢爺的便轎。
他發現貢爺時,貢爺也瞧見了他:
「福祥!往哪兒跑?嗯?!還不隨我一起到礦里救人?」
「貢爺,我正在找你!」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快跟在我身後,快!咦,那不是炳銀侄么?來,來,來,跟上!跟上,都跟在我身後!」
於是,在沸沸揚揚的人流中,胡氏家族的一個小小核心形成了。胡福祥、胡炳銀和兩個力大如牛的家丁,忠實地護衛著胡家的最高長輩、田家鋪惟一的貢爺胡德龍,安全穩妥地向大華公司礦門內挺進。
隨著那可惡的人流擁擠了很久,直擠得一身臭汗,才總算擠到了大華公司城堡般的青石拱門附近。在拱門旁邊,貢爺停住了腳步,也命家丁和胡福祥、胡炳銀停住腳步。他們從人流中撤出身子,在公司門口礦警站崗的深灰色木房前逗留了一會兒。
貢爺想到了打電話。貢爺自覺著他有權力和萬惡滔天的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通一次電話,**宣告他的到來。
電話搖了半天,卻未搖通。
貢爺氣得頭上的青筋凸暴著,一下把那電話連根扯了:
「日他奶奶,公司的人呢?都他媽的死絕了!」
三騾子胡福祥心急火燎地看著還在燃燒的井樓,勸了貢爺一句:
「貢爺,別生氣了,咱們還是先到井邊看看吧!救人要緊!井下可有上千口子人哩!光咱胡家的人,也不下二三百!」
是了!是了!擴大影響要緊,得到井邊上去看看,先設法救人!
貢爺袖子一甩,便要往人群中擠。不料,幾個箭一般射進拱門的人險些將貢爺撞倒。貢爺驚出了一頭冷汗,向後踉蹌了幾步,才算穩住了身子。
不行,得等等,等這陣子人潮漫過去之後再說。另外,還得多拉幾個人做保鏢,否則,也太危險了!
大約等了有兩三袋煙的光景,分界街上的人大都漫進了礦場,幾十個胡家的弟兄也被三騾子胡福祥分別拽到了胡貢爺面前,胡貢爺這才又發出了進發的命令。
這一回,胡貢爺的氣派可是夠大的,前面胡福祥帶著十餘個人又喊又叫,腳踢肩扛地開道;後面胡炳銀領著八九個人寸步不離地尾隨著,胡貢爺安然坐在便轎上,左右還有三五個人跟著伺候。
就在胡貢爺一行起轎上路時,田氏家族的一幫人,也簇擁著田家族長田東陽,走進了大華公司的青石拱門。
胡貢爺分明注意到:田東陽是步行的,走得很慢、很吃力、很艱難,遠沒有他這麼氣派、這麼舒服、這麼不可一世。
胡貢爺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英明,斷然認定:他今夜坐轎來到大華公司是具有政治遠見的!決不能算什麼錯誤!就憑著這一乘便轎,他也把田家的氣焰給壓下去了,把整個田氏家族給鎮了!就憑著這一乘便轎,他也有資格、有理由對面前這個世界發號施令。
胡貢爺瘦削而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岸然傲色,兩隻凸暴的金魚眼裡射出了一串輕蔑的意味,胡貢爺居高臨下地、主動地和田東陽打起了招呼:
「喲,這不是田二爺么?」
「呀!呀!胡貢爺!」
「二爺!」
「貢爺!」
「二爺!這陣子還好嗎?」
「托貢爺您的福,日子還過得去!」
胡貢爺拍拍轎杠,示意家丁放慢腳步,等著和田家的人們走了一個並齊,而後,又將腦袋從轎子的一側伸了過去,關切地對田二老爺道:
「二爺,看光景,這場臟氣爆炸可是了不得,窯下咱們胡、田兩家的人總有幾百口子吧?咱們可得聯合成一氣,和大華公司算算賬!您說是不是?」
「是的,是的,貢爺所言極是!」
田二爺一邊氣喘吁吁地走著,一邊仰臉望著浮在半空中的胡貢爺的腦袋,彷彿望著一個飄忽不定的肉球,他說話時決沒有一絲傲慢的意思。
胡貢爺憑著一頂便轎,首先在心理上壓倒了田二老爺。
「二爺,我揣摸著得這樣辦:首要的事兒,自然是下窯救人,您老說是不是?」
「自然!自然!救人,自然是最最重要的。須知,人,乃世間萬靈之長、萬物之主、萬源之本——噢,妄說!妄說!貢爺見笑!」
貢爺卻沒笑,他沒工夫笑,只是繼續說:
「第二,須得把咱們胡、田兩家的力量聯合起來,把他娘的大華公司給抄了!大華李士誠這王八蛋素常不把咱們胡、田兩家放在眼裡!今日里,咱們得借這個由頭,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我揣摩著得趕快把公司大樓給圍起來,提防李士誠這狗操的顛了!」
「對極!對極!貢爺,這話,您老算是說到點子上去了!自打辦礦以來,咱這地面上還肅靜過嗎?!李士誠一夥作惡多端,咱們早該和這群奸賊狗黨算一算賬了!大難當前,咱們的聯合,那實在是十分、十分之必要的啊!」
「二爺,您老有什麼高見?」
「貢爺,我沒啥說的,我聽貢爺的!只要您貢爺敢挺身而出,和大華公司拼個你死我活,我田某和田家弟兄全力幫持!這還用說么?!」
貢爺受了些感動,出頭露面的念頭更加強烈了,田東陽、田家的首領田二老爺都臣服他胡貢爺,這田家鋪,誰他媽的還敢不服?嗯!
偏偏這時,不爭氣的肚子又一陣陣地疼痛起來,而且還咕咕作響,貢爺頓時想起了已遭受的陷害,對田二老爺今晚出奇的順從,有了點小小的警惕。於是,嘴上便謙虛地道:
「二爺,哪能這樣說呢!若要搞垮大華公司,那還得仰仗您田二爺哩!二爺您是地方名流,德高望重,您老不出頭,我姓胡的也沒資格出頭哩!」
「唉呀呀,貢爺呀,您這是信不過我姓田的,還是咋的?甭管是您出頭,還是我出頭,這都不過是區區小事,把窯下遭難窯工解救出來,把大華公司趕走,方才是頭等大事哩!走,走,咱們先到窯邊看看!」
果不其然!姓田的是個滑頭,他大有出頭露面的野心,只是嘴上不說罷了!胡貢爺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出了事情的嚴重!他決不能讓姓田的這小子走到他前面,他得爭取主動,爭取實際的領導地位。
胡貢爺也命家丁加快了腳步。
在胡福祥一夥拼力開拓出的一條窄窄的人巷中,胡貢爺一行和田二老爺一行,緩緩前行著。約摸又走了一袋煙的工夫,總算來到了位於公司礦場中部的主井井口。
這時,井樓上的火已大部熄滅,高大的變了形的天輪和許多被大火燒彎了的鐵梁,已從空中跌落到地下。大井周圍,幾十個最先趕來的礦警,已持槍組成了一道警戒線,阻止任何人靠近井口。
胡貢爺不信邪,他從來沒把大華公司的礦警隊看在眼裡,他命胡家的弟兄只管往前闖,誰他媽的敢擋道就把他踹到一邊去!
兩個礦警還是把胡貢爺的轎子擋住了,說什麼也不讓轎子繼續靠近大井一步。
「揍,給我揍這些狗操的!」貢爺頓著轎踏板發下話了。
話音未落,胡福祥和幾個胡家的弟兄,已和前來阻擋的礦警扭打起來。當貢爺氣憤憤地走下轎子時,兩個礦警已在挨了一頓拳腳后,被胡福祥他們扭住了。
胡貢爺極有力地給了這兩個礦警每人一記耳光,爾後,一腳跨到炸翻在地的鐵煤車上,威風抖擻地道:
「鄉親們,兄弟爺們!靜一靜!都他媽的靜一靜!聽我說兩句!」
「萬惡滔天的大華公司,又在咱田家鋪造出了一場天大的災禍!咱們該咋辦?依我的意思,得先下井救人!都他媽的愣在這兒不是辦法!大夥說對不對?」
原先圍繞著井口的一片嗡嗡嚶嚶的哭泣聲漸漸平息了,人們在火光中看到了胡貢爺鐵青的臉膛,彷彿看到了救星一般。
「我說,咱們他媽的現在就得下井救人!大伙兒贊同不贊同?」貢爺又大聲說了一遍。
「贊同!貢爺!我們聽您的!」
「對!聽貢爺的!」
「貢爺,您老發話吧!」
…………
井口旁,一片嗡嗡的應和聲。
貢爺激動了,把緞子馬褂驀地從身上剝了下來,向身後的家丁手裡一扔,義不容辭地發號施令了……
偏偏在這時,大華公司的一個帶眼鏡的礦師跑到了胡貢爺站立的鐵車皮下,居然試圖爬上鐵車皮。幾個胡家弟兄將他的后腰抱住了。
那礦師對著胡貢爺喊:
「喂,你是什麼人?敢在這裡指手畫腳?!」
回答他的,是兩記結結實實的耳光:「媽的,瞎了你的狗眼,連咱貢爺都不認識,竟還敢在田家鋪混?!」
這耳光是田東陽田二老爺打的。田二老爺打得認真,打得真摯動情,連胡貢爺都受了點感動。
「貢爺,您接著說!」田二老爺幾乎是用一種討好的口吻,仰著臉對胡貢爺道。
胡貢爺當仁不讓,又扯著嗓門喊:
「福祥,炳銀,快!馬上帶人下窯,就從這井口的鐵旋梯下去,能救出幾個救幾個!」
這時,那礦師又不要命地喊了起來:
不行呵!胡……胡貢爺!你千萬不要叫大伙兒這樣干!這樣太危險!這次爆炸太嚴重了,窯下不會有活人了!再說,即使有活人,公司也會想辦法的!現在下去不行,底下說不準還會再次爆炸的!胡貢爺啊……」
當首領的慾望已沖昏了胡貢爺的頭腦,胡貢爺斷然容不得這種可憐的聲音存在下去!
好個胡貢爺,猛轉身,用腳掌把鐵車皮一跺,厲聲斷喝道:
「嚎個屌!再嚎,老子把你先扔到大井裡去!」
這是威嚇。胡貢爺懂政治,胡貢爺知道,權力和權威都是在對芸芸眾生的接連不斷的威嚇中建立的。
然而,瘋狂的、失去了理智的鄉民、窯民們卻不懂政治,他們把胡貢爺的策略當作了命令,竟然真的有幾個漢子擠到那礦師面前,揪住那礦師,把他往井口邊上拖,連田東陽田二老爺都阻擋不住。
那礦師嚇掉了魂,嘶啞著嗓子喊:
「饒命呵!貢爺饒命呵!我……再不敢說了!饒……饒命呵!」
忍無可忍的礦警們持槍沖了過來。
這下子把貢爺惹毛了!眼下到了什麼時候了,這幫王八蛋居然還敢仗著公司的勢力橫行霸道!居然還不在他胡貢爺面前俯首帖耳!
公道地講,胡貢爺原來倒不想要那狗礦師的命,現在卻覺著有必要用那狗礦師的血肉之軀來建立自己的威嚴,尤其是在眼下這混亂的時候!於是,貢爺明確無誤地命令道:
「把這狗操的扔下去!給死去的弟兄們先墊個底!」
「貢爺呀,我……我知罪了……」
「扔下去!」
又一聲斷喝!
隨著那礦師變了腔的慘叫,兩個漢子像扔一段枯木頭似的,將瘦小如雞的礦師扔進了沒有被倒塌物遮嚴的、黑烏烏的井口。
這一切全是當著礦警們的面,沖著礦警們明晃晃的刺刀和黑烏烏的槍口進行的。
礦警們簡直被胡貢爺這驚人的氣魄嚇傻了,他們不但忘記了開槍射擊,而且,當處死礦師的簡短程序執行完畢之後,竟一下子齊刷刷地在貢爺面前舉槍跪下了!
貢爺傲然的嘴角緩慢地抽了抽,哭也似的笑了一下,笑得深沉而含蓄。
「你們——嗯,知錯么?」
「知錯!知錯!貢爺,我們再也不敢了……不敢亂來了!」為首的一個礦警小頭目代表眾礦警,低聲下氣地答道。
「不過,胡貢爺,您有所不知!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我們是奉公司之命,保護礦井的,我們決沒有別的意思!」又一個大膽的礦警跪在地上插嘴道。
貢爺生氣了,滿面怒色,喝斥道:
「胡鬧!大難當頭,窯下困著千餘口子窯工弟兄,你們他媽的不想法下井救人,卻把槍口對著我們兄弟爺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就沖著這一條,把你們一個個全他媽的扔進大井都不冤枉!」
「是的!是的!貢爺,我們知錯了!」
「把槍扔下,快,都扔到這裡來!」
幾十個礦警忙亂地從地上爬將起來,從貢爺面前魚貫而過,把手中的槍,一枝枝摔到了貢爺腳下的煤車皮旁……
僅僅幾分鐘,胡貢爺憑著自己的威嚴把礦警隊的械繳了。
最後一名礦警剛把槍扔下,貢爺又對身邊的窯工們下了一道命令:
「兄弟爺們,把這些槍扛起來,趕快包圍公司公事大樓,甭讓李士誠那小子顛了!」
眾窯工一擁而上,紛紛把槍抓到手裡,從井口的人叢中擠了出去,準備去實施胡貢爺的戰略部署。
貢爺卻沒忘記田二老爺的存在。不管咋說,田二老爺在田家鋪鎮大小也是個權威人物,貢爺得謙虛些——尤其是掌握了領導大權之後更要謙虛些。
「二爺,您看這樣行么?啊?是不是得趕快把公事大樓圍起來?」
「那是!那是!咱們決不可讓李士誠這害人賊子溜之大吉,只不過——只不過,我以為還是救人最為緊要,須知,人乃萬物之長,萬物之主,萬……」田二老爺歷來最講人道,最知人性,最懂人心!他知道,就現在的情況來看,誰積極救人,誰便最得人心……
這道理貢爺也懂。貢爺不傻哩!貢爺豈能把這最得人心的話讓給田二老爺說完?
「二爺說得不錯!是的,救人要緊!」
貢爺義不容辭地跳下煤車皮,走到了三騾子胡福祥和那幫挺身而出的人們中間。
「福祥,你帶著一撥人從這井口的旋梯下去!你,你,還有你,你們帶一撥人從西面的斜井下去,快!」
兩撥人馬迅速運作起來,一撥人擠出人群湧向五百米外的西斜井,一撥人立即搬開壓在主井井口旁的許多燙手的鐵梁,揭開了遮掩著鐵旋梯口的鋼板。
對著黑烏烏的井洞,三騾子胡福祥這才想起來,他和許多人都沒帶下窯照明的燈具。
「貢爺,弟兄們沒有燈!」
貢爺一怔,僅僅是一怔,就馬上跳上鐵車皮,對著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吼道:
「兄弟爺們,誰手裡帶了窯燈,快傳到井口來!」
一陣忙亂之後,上百盞油燈,通過一個個人的手,傳到了井口,傳到了每一個下窯救人者手中。
三騾子胡福祥接過一盞燈,點亮了,第一個走下了黑烏烏的井口。當他的上身和整個腦袋都消失在井沿下時,他聽到了貢爺焦慮的聲音:
「福祥,小心,千萬小心!」
三騾子胡福祥卻什麼也沒說,他知道人聲嘈雜,他即便說什麼,地面上的貢爺也聽不見。他這時有些後悔,覺著該把田大鬧的事和貢爺說一聲,哪怕自己因為救人死在窯下了,貢爺也能替他把這仇報了!貢爺言必信、行必果,是值得信賴的。
然而,他沒來得及說。
他帶著十餘個胡姓窯工從地面攀到了地下。他沒有猶豫、沒有動搖,他是自覺自愿的;他覺著,他有責任、有義務在窯工弟兄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因為,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窯工,而是一個領導過田家鋪煤礦大罷工的窯工領袖,在田家鋪煤礦遭受如此嚴重災難的時候,如果不挺身而出,那是天理不容的!況且,這窯下還有他做童工的兒子,還有族內的老少爺們,無論如何,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們!
自然,胡貢爺也發了話。胡貢爺是什麼人?胡貢爺是胡氏家族的驕傲,胡氏門庭的絕對權威;胡貢爺對胡氏家族、對田家鋪的客籍窯民來說,意味著一種力量、一種信仰、一種不可戰勝的希望之光!
胡貢爺和田家鋪鎮的古老真理同在。
貢爺發了話,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即便不是什麼窯工領袖,即便沒領導過什麼鳥罷工,即便窯下沒有他親生的兒子,只要貢爺發了話,他就得下!這還用說么?!
在三騾子胡福祥一撥人攀著生鏽的旋梯下窯之後,胡貢爺腦袋裡又萌生出許多新的思想。他認為,極有必要馬上了解爆炸的真相,他得和可惡的大華公司取得聯繫,迫使大華公司立即組織力量下窯救人!
四處一瞅,卻沒見到一個大華公司的龜兒子。原先倒是有幾個的,貢爺一到井口就注意到了,但,現在沒有了,自打那個倒霉的礦師被扔進井裡之後,那些西裝革履的面孔便在井口旁消失了。
貢爺有了些焦躁。
貢爺懂得「大清律例」,懂得民國政治,懂得仕途經濟,懂得世風民俗,懂得他認為作為一個大人物必須懂得的一切;然而單單不懂得辦礦,更不懂得如何在礦井臟氣爆炸時救人搶險。
看看身邊的田二老爺,貢爺沒有問。貢爺不用問也知道,對臟氣爆炸這一類事情,田二老爺不會懂,也不應該懂;貢爺都不懂的事,田二老爺會懂么?
「二爺,我揣摩著得先找公司懂行的人來問問底下的情況,是不是?」
田二老爺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樣,端著圓潤紅亮的下巴,略一沉思,遂應道:
「不錯,應該這樣!剛才委實不該把那礦師……」
二老爺眼睛紅潤了,不忍再說下去。
「再找一個來問問就是!我就不信這一會兒工夫,他們都能藏到老鼠洞去!」說著,貢爺一腳踏上煤車皮,又對著人群吼了起來,叫大伙兒四處瞅瞅,發現了公司的人,就扭到井口邊問話。
貢爺的指令,再次給人群造成了一陣騷動,在這騷動的波浪推到井口時,兩個公司的職員被扭到了胡貢爺和田二老爺面前。
「貢爺……貢爺……饒命!」
「貢爺……貢爺……這怪不得我們啊!瓦斯爆炸,是公司的事,怪……怪不得我們!」
兩個職員都是乾巴猴一般的瘦子,沒敢正眼瞧一下貢爺的面孔,先自嚇軟了腿桿;一到貢爺面前,便討起饒來。
那倒霉的礦師給他們的印象委實太深刻了。
貢爺是寬宏大量的。貢爺說:
「是的,我知道,這瓦……瓦什麼來?」
「貢爺,是瓦斯!」
「對,瓦斯,這瓦斯爆炸與你們沒有關係,貢爺我也不願傷害你們!可我要你們告訴我,這爆炸是怎麼回事!會死多少人?現在下去搶救還來得及么?」
「說吧,不要怕!」田二老爺也在一旁和藹地插嘴道。
「貢爺,我……我們不敢講。」
「講么,有什麼講什麼,不要怕!」
「貢爺,二老爺,這麼嚴重的瓦斯爆炸,連我們都從未聽說過,更甭說看見過,窯下的弟兄……窯下的弟兄……」
「窯下的弟兄全完了么?」田二老爺問。
兩個公司職員驚恐地點了點頭:
「而且,貢爺、二老爺,有些話,我……我們不敢說……」
胡貢爺大大咧咧地道:
「說!但說無妨!」
一個職員道:
「我是礦上的礦師,我知道,這種瓦斯爆炸具有連續性,就是說,瓦斯聚集到一定的限度,有明火點燃,還會發生新的爆炸。現在下去救人,恐怕……恐怕……」
另一個道:
「公司下令封鎖井口,也……也是出於這種考慮!現在,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
田二老爺眼中的淚水「刷刷」落了下來,口中喃喃道:
「造孽!造孽呀!這窯下可有上千條性命哩!」
胡貢爺也冷靜下來,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與荒唐!早知如此,他真不該讓胡福祥一夥下窯救人!設若窯下的人沒救出來,救人的人再上不來,那影響可就壞透了!
「這麼說,窯下的人全沒指望了?」貢爺不甘心,非要問出自己希望的結果來。
「沒……沒指望了!」
回答是明確的。
貢爺很認真地火了,他覺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明白無誤的傷害!貢爺會錯么?貢爺叫人下窯救人不對?貢爺恨不得把面前這兩個小子踹到井底下去!
「好吧,你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別讓貢爺我再看見你們!」
兩個代表著大華公司的職員,如獲大赦一般,忙不迭地連聲道謝,轉身消失在那騷動的人群中。
為了防止新的爆炸引起的危險,已經初通礦務的胡貢爺威嚴地命令涌在井口的人群向後退,自己也隨著後退的人群轉移到大井西面的汽絞房裡。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把自己的指揮所設到了汽絞房,他們打算在這裡、在這個災變之夜,領導田家鋪人一舉撲滅大華公司帶來的這團死亡之火!
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田家鋪歷史上最沉重的一個夜漸漸消失了,火紅如血的朝陽躍出了地平線,躍上了廣闊無垠的蔚藍色天空。
然而這一天,太陽,在田家鋪人的眼中卻是黑色的,是地層深處凝固的血塊聚成的,是既不發熱也不發光的。他們的一切思維和希望都還停留在剛剛逝去的那個漫長而沉重的夜中,他們像痴了似的,固執地依戀著那個希望尚未滅絕的夜。
早晨八點十分,田家鋪煤礦主井井下發生了第二次瓦斯爆炸,又一團濃煙大火從炸塌了的井筒中噴射出來,彷彿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獸在地心深處氣喘吁吁地吞雲吐霧。礦井周圍的人們再一次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