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兔子和二牲口是在一輛橫倒在地的煤車皮里發現工頭胡德齋的。發現胡德齋時,他們油燈里的油已經差不多快點完了,馬肉也被吃掉了一大半。可二牲口還是很欣喜,他想,多一個活人便多一份力量,生的希望也就相對地增大了。他慌忙把胡德齋從煤車皮里掏了出來,同時,重新點亮了寶貴的油燈。
胡德齋只是頭上磕破了點皮,身上幾乎沒受什麼傷,他依然是那麼圓、那麼胖,動作不太靈便。
把胡德齋拉出來后,二牲口問:
「胡工頭,你有燈么?」
「有!有!」
「燈里的油多不多?」
「不少,還有半壺哩!」
「好!那就好!我們的油不多了,正犯愁哩!胡工頭,咱們是不是馬上走?」
「甭忙!甭忙!先歇歇!」
胡德齋借著燈火,看到了二牲口用鐵絲吊在屁股上的馬肉,眼裡頓時發出了極亮的光彩:
「二哥,這哪……哪來的肉?我餓……餓壞了,讓我先吃點!」
一聽這話,小兔子動作敏捷地撲了過去,用身子護住了那塊烏黑腥濕的馬肉,嘴裡連連嚷著:
「不!不!不給你吃!這是我們的!」
小兔子不喜歡這個姓胡的工頭。他曾兩次無緣無故地挨過他的打。其實,胡德齋當時根本不該打他,他不是車頭子,不該管他,可他卻打了他。一次是在井底車場,小兔子套馬時攔了他的路,屁股上被他踢了兩腳,頭上也被他打出一個青包。還有一次是在井上口的滑道旁邊,一個田姓窯工和一個胡姓窯工打架,他只是在一旁湊熱鬧,根本沒上前幫腔,可胡德齋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劈臉就給他一個耳光,直打得他嘴角流血……小兔子恨這個工頭,他絕不能給他馬肉吃,這個狗工頭吃飽之後還會打人的。
小兔子緊緊護住那塊馬肉,將乾癟的小腦袋從二牲口的胳膊下探到二牲口的胸前:
「二哥,咱們就這麼一點肉了,咱們不給他吃,對嗎?」
小兔子知道,僅僅憑自己的力量,是護不住這塊馬肉的,他得得到馬肉主人二牲口的支持。
「呀!呀!小東西,怎麼能這麼不顧人呢?眼下是什麼時候了!怎麼能說這種話?你就不怕惹惱了窯神爺?!」胡德齋憤憤地說,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掃視著二牲口的臉,「二哥,你說是不是!眼下,咱們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二牲口沒作聲。他看了看胡德齋,又用大手輕輕地在小兔子的腦袋上摸了摸,轉過臉,將小兔子護著馬肉的身子推開了。
小兔子又撲了上來:
「二哥!不能給他吃,不能!你不想想,他們胡家的人有多壞!往日里咱們受了他們多少氣!」
胡德齋大腦袋直搖:
「唉!唉!小孩子!你他媽的真是個小孩子!眼下是什麼時候,咋還提什麼胡家、田家?!這陣子咱們不管是姓胡的,還是姓田的,小命都攥在了窯神爺手裡。再說,就算胡家、田家往日有些糾葛吧!我胡德齋可沒虧待過你們二位呀!」
「你打過我!」
胡德齋很震驚——不是裝出來的,委實是很震驚,他記不得他曾打過面前這孩子:
「你記錯了吧?」
「我沒記錯,你甭裝!」
那塊馬肉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胡德齋的胃囊里空空的,他真恨不得伸出手去立即把肉抓進嘴裡。他有些迫不及待了,連連點頭道:
「就算我打過你,我向你小兄弟賠情,上窯我請你喝酒!這總行了吧?」
小兔子十分倔強:
「不行!就不行!你吃完了,我和二哥就沒肉吃了!」
小兔子抱著那塊骯髒的肉,就像抱著自己的生命,他決不願將這生命的一部分分給面前這個仇人。
胡德齋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小兔子扯開,野獸一般瘋狂地撲了過去,乾裂的嘴唇立即觸到了肉上。他一口將肉咬住,想使勁咬下一塊肉來,可小兔子在用拳頭打他,用腳踢他,他急忙用雙手去抵擋小兔子的撕扯,最終未能把肉咬下來。
他們的扭打使煤巷裡騰起一團黑色的煙霧,腳下的煤粉、浮塵飛揚起來,險些將豆粒大小的燈火撲滅。
「別打了!」站在一旁的二牲口大喊一聲,先用鐵硬的拳頭對著胡德齋打去,爾後,又一把將發瘋的小兔子拽住,把馬肉從身上取了下來,遞給胡德齋道:
「胡工頭,吃吧!吃完我們上路!」
「二……二哥,你……你真好!」胡德齋的小眼睛里含著淚,他眨了一下眼,幾滴渾濁的淚水便從眼眶裡滾落下來,在他那被煤灰遮嚴的臉上流出了兩道白白的溝痕。
他猛地一把抱住肉,大口啃了起來,啃得口水順著嘴角、順著脖子直往下流……
小兔子在一旁恨恨地咽著口水,他也想吃。他知道,肉只有這麼多了,而前面的路還十分漫長,要是能多吃一點,生命的時間就會延長一些。他得吃!既然面前這位胡家的工頭能吃,他自然也能吃、也應該吃!
「二哥,我也要吃!」
二牲口卻緊緊扯住他,不鬆手。
「二哥,放開我,我要吃!」
二牲口冷冷地道:
「小兔子,你不能吃!我們只有這麼點東西了,要省著點,省著點……」
小兔子無法動彈。他真恨呵,恨二哥,更恨胡家這個該死的工頭!他瓜分了他和二哥的生命!
胡德齋用尖利的牙齒在那塊不足三斤的馬肉上咬了四大口以後,二牲口不准他再吃了。他一把將肉奪了過來,重新拴到了腰上。
他們一起上路了。
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小兔子的腦子裡產生了一個卑劣的念頭,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經出現,便具有極強的引誘力和煽惑力,使他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它的糾纏。
他決定偷。在黑暗之中,一點點、一絲絲、一口口地將二牲口屁股後面的這塊肉偷光。這怪不得他,這得怪胡德齋,沒有這個王八蛋,他決不會想出這種壞主意的!姓胡的王八蛋不該吃這塊救命的肉,這塊肉是屬於他和二哥的,不屬於胡德齋的,他根本沒有資格吃、沒有理由吃,而他竟大口大口地吃了!
自然,這樣做,有點對不起二牲口;肉,原本是二牲口弄來的,他應該多吃點,可他自己不捨得吃,卻讓姓胡的小子吃了,他也是活該!誰讓他不吃呢?在這種時候,他不想著自己,不顧著朋友,倒先去照應仇人,這使得小兔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二牲口太傻了!一個人太傻了是要吃大虧的!
小兔子不傻。正因不傻,他才決定偷,偷那塊屬於他們兩人的肉。
他緊緊跟在二牲口身後,就像沒遇到胡德齋之前那樣,他的**的胳膊時常會碰到那塊誘人的馬肉。他的一隻手被牽在二牲口的大手上,另一隻手被攥在身後胡德齋的胖手裡,行動很不方便。有好幾次,當二牲口遇到阻礙停下時,他的嘴便觸到了那塊肉,可是沒有手的幫助,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悄悄地將肉啃下一塊來。
他得把一隻手解脫出來。
「二哥,讓胡工頭在前面走吧!他老在後面磨,扯得我手疼!」小兔子提議道。
二牲口在黑暗中停下了腳步,轉過臉來徵詢胡德齋的意見:
「胡工頭,要不你和小兔子換換位置,你走在中間,讓兔子在最後?」
「不!不!二哥,我要你拉著我!」
「那麼,胡工頭,你到我頭裡去吧!」
胡德齋同意了,貼著小兔子和二牲口的身子摸了過去,走到了最頭裡。剛走沒兩步,胡德齋便一腳踏進了水溝,險些將二牲口也帶倒了。
從水溝里爬出來,胡德齋提議道:
「二哥,咱們是不是把燈點起來?」
二牲口斷然否決了:
「不行!這點燈油咱們得留到關鍵時候再用。這條巷道沒冒頂,咱們可以摸著走!」
這正合小兔子的心意。現在無論如何不能點燈,一點燈,他的計劃就無法實施了:
「對!不能點燈,向前摸吧!」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摸了好長、好長時間。後來,有幾節被爆炸炸扁了的煤車皮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胡德齋不願走了,要歇歇。
二牲口同意了。
於是,三人各自倚著煤幫,在黑暗中坐下了……
小兔子暗暗感到欣喜,這短暫的歇息終於給他帶來了偷竊的機會。他屏住呼吸,悄悄地挪到二牲口身邊,用手順著煤幫的底部慢慢向二牲口身後摸去,他終於摸到那塊可愛的肉——那肉早已沒有皮了,而且丁丁掛掛的。他試著用指甲去掐,沒費多大的力氣,便在那肉上掐下了一小塊。那一小塊兒肉有拇指般大小,他把它牢牢捏在手裡,又將手緊貼著煤幫慢慢縮了回來。
他的心一陣狂跳,幾乎要跳出胸口,他不知道這是因為過度緊張,還是由於偷竊成功所帶來的興奮,他瘦小的身軀在一陣陣地顫抖。
他將那一長條不規則的、看不清形狀的肉塞到了嘴裡,先在嘴裡滾了幾滾,用口中的涎水將肉漱了漱,把髒水吐出來,爾後,才開始用腮根的大牙狠命地咬住那塊肉,緩慢而有力地咀嚼起來。他乾澀的舌頭立刻感覺到了馬肉那鮮美而酸腥的肉汁,他感覺到那肉汁在急速地順著他的喉管往下流。他不敢嚼出聲響,他怕自己的舉動被二牲口發現。他很有點緊張,他真擔心這時候二牲口和他說話;只要一開口,他嘴裡的肉就有暴露的可能。
二牲口累了,也許在打盹。
沒人說話。
他決定多咀嚼一會兒,讓那馬肉的香美滋味在自己的口腔里多停留一會兒。可是,不知咋的,他一不小心,竟將那塊馬肉一骨碌地咽進了深深的喉管里,連點渣兒都沒剩!
他傷心得幾乎想哭。
這馬肉的滋味太好了,實在太好了!太饞人了!他真想再品一品那鮮美的滋味,真想再好好地咀嚼一番……
能不能再偷一次?只偷一次!對,再偷一次,他想,他只偷一塊,只偷一小塊。這一次,他得讓這一小塊馬肉長久地留在嘴裡,慢慢咀嚼——並不往肚子里咽,讓那肉汁兒在口腔里四處滾動,四處流溢,那該是一件多美的事呵!
他又一次鼓起了偷竊的勇氣,默默地將那隻骯髒的手順著煤幫摸到了二牲口身後——可這時,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好像,好像是另一個人的手!他心裡猛地一驚,將手縮回了一半。
他想了一下,認為這是幻覺,是自己的過分緊張而產生的感官幻覺。
他再一次將手伸了出去……
這一次他確確實實地碰到了那隻手!
那隻手在軟軟的馬肉上狠狠地掐著,根本沒有理會他伸過來的手;這其中的道理很明顯,那隻同樣骯髒的手,似乎在對他說:來吧,咱們一起干吧,反正二牲口不知道……
那隻手是胡德齋從另一個方向伸過來的。
這時,小兔子卻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可抑制的厭惡感,他感到羞愧,感到痛苦,他覺著自己簡直是在犯罪!自己是怎麼了?怎麼干起這種卑劣的勾當?!怎麼竟和姓胡的王八蛋一起算計起本家二哥來了?!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場卑劣的勾當中,惟一吃虧的不是他,也不是胡德齋,而是二牲口,是老實、善良、有著六個孩子的二牲口!
他不能看著二牲口吃虧!他不能和姓胡的王八蛋一起算計二牲口!他要偷,也只能一個人偷,決不能讓姓胡的王八蛋佔便宜!況且,為了洗刷自己,為了使二牲口也討厭這個姓胡的王八蛋,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幹下去!
他一把按住胡德齋的手尖叫起來:
「二哥!胡工頭偷咱們的肉吃!」
二牲口警覺起來,抱在胸前的大手向身後的地上一按,一下子按住了兩隻手:一隻是胡德齋的,一隻是小兔子的。
二牲口火了,放開小兔子的手,一把扭住胡德齋,將胡德齋從地上拖了起來,揮拳揚腳就是一頓痛打,他邊打邊罵:
「**養的東西!早知這樣,我一口肉也不給你吃!」
胡德齋嗷嗷直叫:
「二哥!我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二牲口打了一陣,停住了手,氣呼呼地道:
「你他媽的敢再偷,我就掐死你!吃你的肉!」
「我改!我改了!」胡德齋囁嚅著。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不甘心地道:「二哥,偷……偷肉的還有小兔子!」
小兔子心裡極為緊張,可嘴上卻大叫大嚷地道:
「你胡說!我沒偷!沒偷!」
二牲口對著胡德齋又是一腳:
「閉住你的臭嘴!小兔子要是偷了,會喊我抓你嗎?小兔子!別嚷!二哥不信!」
小兔子一下子撲到二牲口懷裡,嗚嗚地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動情、也很痛苦。他想,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以後再也不偷了,哪怕是活活餓死,也不偷了!
他不能算計二哥的性命,因為,他的性命是和二哥的性命緊緊聯在一起的;二哥若是倒下了,他相信他即便不是餓死,也會被面前這個姓胡的王八蛋吃掉的!
他相信姓胡的在餓瘋了的時候會吃人的!
遇見了這個姓胡的,不是他們的福氣,而是他們的災難,他們生命的希望並沒有增加,反而向死亡悄悄逼近了。
小兔子惡毒地想,為了自己、為了二哥,他得設法給胡德齋製造一些麻煩,讓他早一點滾蛋!他已成功地讓胡德齋挨了二哥一頓揍,他得讓二哥第二次、第三次揍他,直到把他揍跑為止;反正,得讓他滾蛋——或者,乾脆讓他死在窯下!
三騾子胡福祥試圖把壓在他身上的兩具屍體推開,可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能推動。他的兩隻胳膊軟綿綿的,彷彿不是他自己的。他只好拼足力氣翻身,想翻過身後,從那兩具屍體下爬將出來。
翻身也很困難,他正卡在兩輛翻倒的煤車當中,一輛煤車的車輪就懸在他腦袋的上方,他用手去推屍體時,就觸到了那個煤車輪。
這兩輛翻倒的煤車和壓在他身上的兩具窯工的屍體救了他的命,他既沒被爆炸的氣浪拋到煤幫上打死,也沒有被隨爆炸而來的大火燒死,在不知昏迷了多長時間之後,他醒過來了,意識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里。
他感到很驚奇——為自己的勇敢。他覺著自己十分偉大,簡直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不是窯下這些命中注定的受難者,而是這些受難者的救星,他是代表胡貢爺、代表窯上的工友們前來拯救這些受難者的!他的膽量多大呀!竟不顧一切地帶著一幫弟兄從窯上來到了窯下,竟一口氣順著主巷道躥這麼遠!這其中還有一道長約十餘米的火巷哩!他是怎麼躥過來的?這第二次爆炸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
他回憶不起來了。現在,他只知道,他活著,他得趕快從這兩節煤車皮中間,從這兩具屍體下面脫身。
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靜,只有夾雜著濃烈煙味的大巷風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著,那兩輛煤車組成了一個窄窄的風道,風道中的風很大,使他迎著風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用手將自己頭部上方的位置摸了摸,判斷了一下周圍的空間位置,然後,由左到右,猛地一翻身,變仰卧為俯卧。他伏在潮濕的地上喘息了一會兒,便慢慢地、小心地順著兩輛煤車之間的縫隙向前爬去。他剛開始爬動時,身上的兩具屍體也隨著緩緩移動起來,後來,煤車皮擋住了那兩具屍體,他才得以從屍體下脫出身來。
他倚著煤車的車幫坐下了。
他感到口渴,彷彿嗓子里也起火冒煙了,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馬上發現,嘴唇也是乾裂的,舌頭上濕潤的唾液一粘到唇上馬上幹了,那兩片嘴唇簡直像兩塊乾旱的土地!
他需要水!他得立即想法找到水源。他知道:只要能走馬車的大巷裡都有排水溝,排水溝里有的是水,他可以喝個夠。現在,他根據記憶判斷著自己所處的位置——他眼下離主井井口最多七百米,他還在主巷道里,而主巷道的一側是有排水溝的!
他開始向身體的左側摸去,沒摸兩下,手便觸到了煤壁上,他順著煤壁摸到地下,結果沒發現水溝。他又向右側摸,也沒摸到排水溝。摸的過程中,他奇怪地發現:這巷道很窄、很矮,而且巷道當中沒有走馬車的鐵道。
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排水溝!
這裡根本不是什麼主巷道!
他的記憶欺騙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的,這肯定是出了點什麼問題!他恍惚記得,在和工友們一起衝進主巷道時,他感到頭暈、噁心,那麼,是不是他暈倒之後,被工友們架到這個煤洞里來的?這個煤洞距大井主巷道有多遠?他是不是還能活著爬上井去?
他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這恐懼像一陣強大的電流,眨眼間便把他的精神擊垮了。他暫時忘記了口渴,忘記了尋找排水溝的急迫感,頹然倚坐在煤幫上,幾乎想放聲大哭一場。
他好後悔呀!他為什麼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偏要硬充好漢,跑到窯下來救人呢?!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神通,憑什麼來和窯下的死神較量?!作為單個的人,能夠抗拒得了這種滅頂的災難么?!他是上當了,上了胡貢爺的當,上了自己虛榮心的當,上了那種正義氣氛的當!他根本沒來得及好好思索一番,便急匆匆地下了窯,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死神的魔爪里!他還連帶著這麼多弟兄也送了命!
不錯,他的一個看風門的兒子被埋在了地下,他是下來救他的,可他能救得了他么?兒子說不定早已死於爆炸,死於大火,死於冒頂,兒子的命運不是他這個做老子的能夠安排的!
他知道了死神的厲害,也知道了在死神面前,他個人是無能為力的。他得放棄一切非分的念頭,依靠自己的經驗、自己的力量,爬上窯去。他管不了這麼多,也不能管這麼多了——縱然他能夠領著幾千窯工弟兄鬧罷工,縱然他能在地面上呼風喚雨——而在這深深的地下,他卻無法主宰任何一個人的命運,哪怕這人是他的兒子!
在地面上,他確實是個大英雄。民國七年,田家鋪鎮上發生霍亂,公司怕窯工們得病影響生產,就從外國傳教士那裡搞來了一些預防針,要求窯工區的男女老少人人打針。不料,這事卻激怒了廣大窯工,他們認為,這是公司害人的一個陰謀,於是,便推舉了一個窯工代表團和公司交涉,當時,他就是那個代表團的總代表。交涉的結果是:公司堅持自己的立場。他火了,當天便領著大伙兒鬧起了聲勢浩大的罷工,罷工持續了三天,迫使公司的打針陰謀未能得逞。民國八年三月,因公司各大櫃延長工時,他又帶著胡姓窯工狠狠地鬧騰了一番,雖說由於田姓窯工的破壞,罷工沒取得什麼實質性的勝利,可他的顯赫大名卻打出來了。
名聲和義務、責任素常是聯在一起的,正因其有了名聲,他才在災難發生時,義不容辭地率眾下窯搶險;也正因為有了名聲,他才步入了今日的絕境!
名聲是拖累人的。
焦躁加劇了他的乾渴,找水的念頭又在他腦海里倔強地浮了出來。他得找到水源,立即找到水源,否則,他會渴死的——他總時不時地想到死,有時竟覺著自己已經死了,自己的形體已經不存在了,已被黑暗融化了,活著的只是他的靈魂、他的思想。他想:幸虧兩年前沒讓公司的混球兒打針,否則,他的靈魂早就喪失了!
他又一次後悔起來,他還沒來得及報掉自己的私仇呢!他真該趁著災難發生時的混亂,找到田大鬧,不聲不響地把他幹掉!他不是在分界街旁的巷子里等了一個晚上么?他不是把短刀揣進懷裡了么?他不是對著胡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了么?是什麼力量驅使他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計劃?難道僅僅是胡家貢爺的指令,難道僅僅是自己的一時衝動么!不,這裡面好像還有一種超人的力量——也許這就是神的旨意。
可他要殺掉他!就沖著這一點,他也決不能死在窯下!他要走上去、爬上去、撲上去,他要親手將那把短刀刺進田大鬧的胸膛,看著那小子的臟血像泉一樣地湧出來……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你三騾子不是他媽的娘兒們,你是硬錚錚的一條漢子,你要乾的事情還很多、很多,你得走,得咬緊牙關向前走!渴?渴不死你!你體內還流著滾燙的血,你能堅持下來,你還不是一條幹魚!
他遵從自己腦海發出的嚴峻命令,緩慢而有力地站了起來。他判定了一下風向,開始順著風向前走,向前摸,他想,順著風,他便能走到大井主巷道,能走近大井口。
渴。他嘴唇乾裂得發痛。他又用舌頭舔了舔,在那乾裂的嘴唇上舔到一絲咸腥的血。這給他很大的啟發,他開始在前進的道路上尋找濕潤的煤幫,濕潤的矸石。他想,他可以舔那煤幫和矸石上的水珠。
向前走了約摸幾十步,他腳下絆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用手一摸,竟是一個人。那人沒死,在他摸到跟前之前,或是睡著了,或是昏過去了。他的腳絆到那人身上時,那人先是**了一下,繼而,有氣無力地問道:
「誰?你……你是誰?」
「我是胡福祥!」他驚喜地答。
「三……三騾子!」那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小名。
「你是誰?」
「我……我是崔……崔復春呵!」
原來是同櫃的客籍窯工老崔!
「老崔哥!」
他伏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著崔復春的手,摸了半天,終於將崔復春的手摸到了,他緊緊握著它,久久沒有鬆開。
「老崔哥,你,你怎麼樣?」
那蒼老的、有氣無力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我……我怕是不行了,腿……腿斷了一條,身……身上也傷了……」
三騾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三騾子,你……你走吧!甭……甭管我了,我……我走不出去了!爬都爬不動了!」
三騾子沒作聲。他覺著他不能甩下一個受傷的工友不管,甩下不管,於仁義,於道德,於一個窯工領袖責任感都是說不過去的。可帶上這麼一個傷殘人,他自己的生命就要遇到更大的危險,他可能將精力全消耗在這個人身上,而自己卻無法爬上窯了。
「三騾子,你走……走吧!我……我不怨你,不……不怨你!」
三騾子漸漸放鬆了握住崔復春的那兩隻手,像做賊似的,輕聲地、怯弱地道:
「那……那……我先走了!上窯之後,我……我馬上就讓人來救你!」
說這話時,三騾子和崔復春心裡都知道,這是一種可憐的欺騙。
心一狠,三騾子猛地站起來,跨過崔復春的身子,閉著眼睛向前摸去。一口氣摸了有十幾步遠。這時,三騾子聽到身後傳來了崔復春的嗚嗚哭泣聲,這哭泣聲像一把把刀子,一下子刺著三騾子的心肺。
三騾子停住了腳步。他突然驚詫地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做人的起碼道德!他三騾子居然能夠干出見死不救的事來了!他下窯來幹什麼的?不就是憑著一副俠義肝膽來救人的嗎?大伙兒擁戴他、敬重他,不就是因為他為人仗義,在大伙兒危難時敢於拔刀相助么?
混蛋!混蛋!
他左右開弓,「啪啪」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瘋了似的跌跌撞撞向崔復春撲來,撲到崔復春身邊,將他扶了起來:
「走!老崔哥,咱們一起走!」
「三騾子!三兄弟,我……我姓崔的這輩子也忘不了你的洪恩……大……大德啊!」
「別說了!走吧!」
他將崔復春扶了起來,然後,自己俯下身子,讓崔復春在他背上趴好,將崔復春背了起來……
他背負起一個受了傷的老窯工,就像背起了人的尊嚴,當然,這尊嚴是極為沉重的,甚至會把背負者壓垮,可他即便是死在窯下,也不能喪失這種寶貴的尊嚴。因為——
他是胡福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