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賜死(一)
大齊,京城。春,三月初。
才到酉時,並不暖和的日頭,就跟被鞭子抽打似的,匆匆收斂餘溫,墜下還凝著霜雪及青翠嫩芽的枝頭。
此番倒春寒來勢洶洶,成安公主府內,一片清冷肅穆。
余姑姑滿頭細密汗珠,拿著張拜帖,踏著蒼茫暮色,顧不得儀態,跌跌撞撞衝進後院。卻只聽見自家主子,還在與駙馬爭執。
「蠢婦!蠢婦!蠢婦!」
當年弱冠高中的探花郎,如今亦是風流倜儻的許觀海,此刻儀態盡失,毫無世家公子風範,指著滿面淚痕的美艷婦人,眼神怨毒。
十四年前,正是這位美艷如花,卻驕縱任性的公主殿下,在他新科高中后,用那等下作手段,逼得自己不得不娶了她。
毀了他的姻緣,毀了他的仕途,毀了他的一生!
十四年後,又是這位美艷依舊,卻蠢笨如豬的親娘,在皇上剛封了長女郡主,有意賜婚時,竟異想天開,想出服毒拒婚的蠢主意,害女兒命懸一線。
甚至極有可能,連累全族!
許觀海一想起來,都覺後背發涼。
可成安公主,哭得越發委屈。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毒藥我只挑了指甲蓋那麼一點點……我,我只想嚇嚇父皇,收回成命……那什麼鬼將軍,就是個吃生肉,喝生血的怪物……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女兒,父皇又那樣疼我……」
許觀海忍無可忍,「皇上從前寵你,那是太平盛世,只當嬌養一隻貓兒狗兒罷了。但如今是什麼時節?反賊謀逆!一連奪取了十幾座城池,數個郡縣,鬧不好要變天的!
要不是那尉遲圭,力挽狂瀾,帶兵平亂,搞不好如今亂賊都殺進京城來了!別說區區一個外孫女,就算是皇上的親孫女,皇上也會眉頭不皺,送給那人!
否則你還真當是皇上疼你,才封了女兒做郡主?少在那兒發夢了!」
「但為何,偏偏要是我的女兒,嗚嗚……」
「這都要怪你!總顯擺你有個全宗室最美貌的女兒,否則皇后——」
余姑姑實在聽不下去了。
偏偏夫妻二人吵得跟烏眼雞似的,怎麼也插不進嘴去。聽著前院動靜,人已來了,她只得吼了一聲。
「皇後娘娘,駕到!」
許觀海和成安公主,頓時跟被掐了脖子的雞似的,安靜了。
院門外,鳳袍一閃。大齊國母,牛皇后已然入內。
她身高尋常,容貌也只能算中上。因匆匆出宮,衣飾並不如平日華美,整個人更顯普通。
但再普通,她也是大齊皇后!
並不是臣子能隨意非議的。
臉色越發陰沉的進來,心中難免掠過一絲快意。
而身後的太監手上,捧著白綾、匕首、鶴頂紅。
皆是賜死之物!
成安公主不覺掩口,艷麗的臉龐瞬間失了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
但許觀海,卻是在驚出一身冷汗之餘,又暗暗鬆了口氣。
只是賜死,那就不會連累全族。
罷了罷了,只當是前世欠了這個蠢婦,今生還她便罷!
只想起無辜長女,心口一陣劇痛。
眼前恍惚,回到女兒六歲那年光景。
因憎惡成安,夫妻倆幾乎是從新婚起,就成怨偶。
縱生下長女,他也不理不睬。就連讓他給女兒取個名字,也全是諷刺。
「……既生得這般象她娘,那就只有一張臉能看了。望她好好愛惜容顏,便叫惜顏吧。」
而那時的成安,也一樣憎惡著這個在生產時,差點要了她性命的女兒。
直到許惜顏六歲,許太夫人七十大壽那日。
前來拜壽的小姑娘,嬌羞的,怯怯的依到太夫人膝前,說有樣禮物,想親手送給曾祖母。
只給她一個人看。
眾人皆笑,不以為意。
等到壽宴散后,許太夫人卻把許觀海叫去,大發雷霆。
「……我不管你與公主如何,可我許家詩書名門,斷沒有兒孫到了六歲,還目不識丁!」
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紅紙上,認認真真描了一個壽字。
不是任何字體,而是壽鞋上的紋樣。
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從出生就被爹娘冷落了整整六年的小姑娘,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提醒自己教養的缺失。
許觀海當時就驚出一身冷汗。
起初還以為是哪個下人指使,可小姑娘睜著一雙酷似她娘,微微上挑,卻明澈如水的大眼睛,靜靜告訴他,就是她自己。
「我看到庶弟三歲,就會背許多詩了,可我卻什麼都不會。」
「要是在大家面前說出來,會讓長輩很沒有面子吧?」
「我知道父親不喜歡女兒,可我還是姓許。」
許觀海,無言以對。
而接下來,在他親自教養中,越發意識到這個不受寵愛的嫡長女,可能是他眾多孩子中,最象自己的。
聰慧,靈透。
舉一反三,過目不忘。
許觀海突然理解,為何成安會如此憎惡女兒了。
因為與她一母同胞的孿生弟弟,那個分明更強壯的男孩兒,不到百日,便不幸夭折。
若當初,死的不是兒子……
可如今,
連這個唯一的嫡女,也要失去了嗎?
跪下迎駕時,許觀海心中還殘存一絲僥倖。
此事女兒全然無辜,能否替她爭取一線生機?她才剛滿十三啊!
他們夫妻,難得一次心有靈犀。
成安公主哭求起來,「皇後娘娘!是兒臣不好,是我糊塗才給惜顏下的毒。不關她的事,當真不關她的事。求母后開恩,放她一條生路吧!」
她從前,確實恨過這個女兒。甚至咒她,為什麼不替弟弟去死?
但當年華老去,她才開始明白,這個唯一的女兒,才是她後半生唯一依靠。
所以,她真不是故意的!
許觀海咬牙,一併跪下,「太醫說,阿顏中毒已深,危在旦夕。求皇後娘娘念她年幼,網開一面。一切罪責,皆是臣夫婦二人之錯,請皇後娘娘責罰!」
牛皇後進屋,看著床上青白著臉,奄奄一息的女孩,眼神漠然。
她顯然遺傳了來自母親的美貌,小小年紀就出落得眉目婉約。即便中毒,也一樣惹人憐惜。
就象是初春枝頭,才結出的小小櫻花。
粉嫩,嬌怯,楚楚動人。
若是長大,還不知如何傾國傾城。
但,
那又如何?
成安公主的生母,不過一個下賤舞姬,還早已故去。如今成安在宮中,既無生母,又無兄弟,沒有任何外援。容她們母女白享這麼多年富貴,已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