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番外 鵲登枝(一)
讓顏大尚書心心念念的,還有一件事。
「不是說回頭昇平公主和金光侯也要回京么?可讓家裡的小輩們都準備準備,到時求著他們姑姑,也去拜訪一回。尤其是家裡的小姑娘們,都去見見昇平公主,那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大家閨秀呢。多見見這樣的人,也長長眼,往後能學著她半分,也是她們的福份了。」
顏家晚輩們笑,「早惦記上了。只怕到時昇平公主太忙,沒空見她們呢。」
顏大尚書摸摸蒼白的鬍子,笑眯眯的說,「那就給我辦個壽宴,索性把人請來。我這張老臉,大約在昇平跟前,還是值幾個錢的。」
哎喲,這可太不容易了。
顏大尚書因為顏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的緣故,這些年一直深居簡出,極其低調。就是壽宴頂多也只請許家這般交好的親戚過來,簡單慶賀一番罷了。
沒想到如今為了請昇平公主上門,老爺子居然肯擺壽宴了,那可真得好生準備一番。
從現在起,家裡該修整的就要開始修整了。
飛檐斗拱,該描畫的要重新描畫。窗欞門柱,該上漆的得重新上漆。還有花草樹木,都得梳理修剪。連待客的杯碗盤碟,團袱桌布都得認真準備,精緻周到。
顏家都這般忙忙碌碌,要迎回姑奶奶的許家就更忙了。
這日,連尉遲秀都忍不住跟丈夫朱寶來商議著。
「咱們要不也把女兒女婿接回來住幾日?把家裡也重新拾掇拾掇。」
多年夫妻,朱寶來一聽就懂了。
他們夫妻自從當年隨岳母蕭氏一家子上京,便一直住在先帝最早賜給尉遲圭的金光侯府里。如今算來,竟是在這宅子里住得最久的人,算算都有二十幾年了。
倒不是沒錢買新屋,那明山書院開張幾年後,夫妻倆便也攢錢在京城買了所小院子,郊外也置了田產,眼見得就把個小家,紅紅火火的置辦起來了。
只從前蕭氏在京城,捨不得女兒一家搬走。後來她們回了寧州老家,更是把兩口子留下看家護院了。
但如今尉遲秀盤算著尉遲釗也大了,這回弟弟弟妹奉旨回京,多半要替長子定下親事。雖說許惜顏那兒還有一處大宅,足夠尉遲釗成親。
但不管怎麼說,一旦接進新媳婦,總歸是有了女主人。他們將這處舊宅收拾齊整,回頭交給新媳婦才象樣。
至於他們夫妻,自然可以功成身退,回自己小家安住。
就算親戚們不計較,但做人不能這麼不自覺的。
朱寶來自然沒有二話,還說,「咱們托賴著岳母偏愛,妹夫寬厚,公主又通情達理,已經白佔了這些年的便宜。不如這修宅子的使費,便由咱們出了吧。再找你女婿出些顏料工匠,他也必不肯找我收錢。」
夫妻二人本份,他們的長女小花,朱畫水亦是一樣。
就算留在京城,多少權貴看在金光侯和昇平公主的面上,主動上門提親,可朱畫水到底沒嫁高門大戶,也沒嫁書香世家,反嫁了個普普通通顏料商人子弟,都算不得富幾代。
因為朱寶來做生意時認識他時,這家人正落魄著呢。
頭先為了推廣許惜顏家的竹紙,朱寶來的明山書鋪除了替那些窮書生接抄書的活,也接描摹畫本的活計。
為了節省成本,降低價格,需要研製適合竹紙使用的便宜彩墨,便結識了女婿一家。
挺實誠的一家人,姓顧,有個祖傳的顏料鋪子。
當年認得女婿顧玉圃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少年。
只因父親多病,身為長子的他,不得不小小年紀就假充老成,扛起生活重擔,出來奔波討生活。
也是因為家底不豐厚,為了省錢,才琢磨著降低成本,做些便宜染料,不想跟朱寶來一拍即合。
知道顧家家境后,朱寶來不由心生憐憫,想起自己當年一個孤兒的種種不容易。要不是岳父心善,肯拉拔他一把,還將女兒嫁給他,他哪有如今的好日子?
於是朱寶來便也照顧顧家生意。
後來許惜顏想染出好看的大紅羊絨,這顧玉圃也是出了大力的。
相交多年,看他雖沉默寡言,但為人老實忠厚,做事又勤勉踏實,朱寶來夫婦在給女兒擇婿時,就有些相中他了。
也是朱畫水自己中意的。
當初爹娘問她,想嫁個什麼人,她就說了,「能跟顧小掌柜這般,就極好。」
她很有自知之明。
雖說打小上京,在舅母許惜顏的相助下,也算是接受了頂好的閨中教育。但朱畫水自知資質平平,心性單純,只適合做個小門小戶的當家主母。
尤其在京城見慣了世家大戶的傾軋爭鬥,朱畫水越發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人家給她的臉面,俱是沖著舅舅舅母來的,跟她親生的爹娘兄弟,可沒半文錢關係。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
表弟尉遲釗,生來就是侯府世子,可以出入宮廷。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候,那些王公大臣見了他,都得客氣三分,還會記住他的長相模樣,不至於認錯。
可朱畫水從前也常得許家姑娘,還有成安長公主的邀請,去她們府上參加過不少花會詩會。除了幾個交好的閨中姐妹,那些貴女們,何曾認真記得她的模樣?
小時候,朱畫水心裡也曾經有過不平。
可漸大些,卻釋然了。
有些差距,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彌補的。
好比許家三百年書香世家,才蘊養出舅母那般精彩絕艷的人物,她家指望靠舅舅一人暴富,就全都飛上枝頭變鳳凰?
別做夢了。
若生來就是一頭豬,何苦要鼻孔插蔥充大象?
你累,別人看著也累。
她就是正經閨名改叫朱畫水了,可芯子里,不仍是從前那個鄉下姑娘朱小花么?
她的爹娘俱是普通人,她能有今日福分,已是萬幸,裝的哪門子富家千金?
說到底,親戚再好,再富貴,那也俱是親戚家的富貴榮華,與你無關。
倒不如嫁個門戶相當的人家,快快樂樂當她的商人婦呢。
旁人聽說,都覺得朱畫水沒志氣,太低嫁了,可她卻半點不以為意。
真那麼「上進」,就有好下場么?
不信瞧瞧許家五房的許雲棗,當年聽信她爹一番鬼話,嫁了個「上進有為」的寒門舉子。
婚後也一門心思,助著丈夫上進。結果反糟蹋壞了自己身子,小產了幾次,再也無法生育。
後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丈夫左一個右一個的往房裡抬人,生了滿地的庶生兒女,還得花銷她的嫁妝銀子養活。
弄到後來,但凡見了人就哭。
哭訴自己的委屈,又埋怨爹娘不給她擇個好夫婿。頭幾年,人還年輕時,她倒是想過和離,可夫家怕得罪了昇平公主和金光侯,死活不同意。
這幾年不知怎麼哄的,她又一門心思替丈夫養兒女了,總想回娘家討銀子討官做,弄得人見人厭。
所以啊,朱畫水覺得,與其嫁個這般「上進」的夫婿,倒不如嫁個普通人呢。
當然,也不是說,嫁個「上進」夫婿就一定不好。
還是拿許家姑娘舉例,二房的許雲櫻,就是一門心思奔高枝。
後來果然如願嫁了個「上進有為」的鰥夫申學勤,一進門就當起后媽,繼子女都比她小不了幾歲。
舊年她隨夫君回京述職,申大人又陞官了,這是喜事。許家擺酒,也邀請了朱畫水一家前來赴宴,便在許家見了一回許雲櫻。
那叫一個通身的官家太太氣派,體面尊貴得不行。
可轉頭再看她的夫君,卻是早生華髮,滿臉的褶子,官威隆重,叫人肅然起敬。
夫妻兩個相處,真正相敬如賓。
卻哪有半分郎情妾意?
回頭朱畫水無意中走得近些,細看了眼許雲櫻,卻見她年紀尚輕,但烏黑的鬢髮間便閃著點點銀絲。那眼角眉梢,也暗藏細紋。
后離了丈夫,跟家中女眷團坐細敘時,才敢摘下雍容面具,伏跪在嫡母余大奶奶跟前落淚泣道,「……如今我也就指著兩個孩子過活罷了……成日忙於公務,哪有心思聽我說話……」
朱畫水到底不是許家人,趕緊和小姐妹們避開了。
但她覺得,這事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據說當年這位許雲櫻許二姑娘婚嫁時,許家原是準備了好幾個人選的。
是她自己太上進,不顧年紀差距,主動要求當繼妻。
這就跟許雲棗一樣,你選擇了怎樣的丈夫,想要怎樣的人生,都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想要丈夫位高權重,又年輕俊美,知情識趣?
嗯,她舅舅尉遲圭倒是全都符合。
可想做她舅母,也除非你有她舅母許惜顏的本事啊。
否則那麼好的男子,又憑什麼看得上你?
反正朱畫水,自覺沒興趣給人當后媽,也不想輔助丈夫加官進爵,金榜題名。她只想嫁個本本分分的老實人,安安穩穩,夫妻和美的過一生。
只是自親事訂下,旁人看衰的太多。難聽的話聽得多了,難免讓朱畫水心生抑鬱,也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真的對嗎?
關鍵時候,沒想到卻是舅母許惜顏,給了她最大的支持。
不僅大老遠的從邊關給她送來一車豐厚嫁妝,還專程給她寫了封信。
信中贊她是個有主見,能守得住本心的好孩子,說她肯定能幸福美滿的過好這一生。
朱畫水忐忑的心,瞬間安定。
她舅母是什麼人?
那是被當朝皇上,王公大臣都稱作奇女子的巾幗英雄,又聰明又機智。
她都能肯定自己的選擇,那還能有錯?
故此朱畫水高高興興的備嫁,高高興興的成了親。
其實嫁了顧玉圃之後,她也不是沒遇上糟心事。
偏心眼的公婆,作怪的小叔子小姑子,丈夫愚鈍,嘴笨口拙,夾在中間越幫越添亂……
尋常人家會遇到的煩心事,一樣也沒少見。
可朱畫水從不煩惱,從不生氣。
或者說偶然煩惱一下子,就想起舅母的那封信。
然後,她依舊能夠氣定神閑,一點點解決家中矛盾。
磕磕碰碰,適應幾年之後,但凡公婆一出門,就不住口的誇她這個兒媳婦孝順體貼。
小叔子小姑子成親時,更是個個痛哭流涕,拜謝她這長嫂的恩惠。
後來她生老二的時候,略有些不順,那麼個老成憨厚的丈夫,居然嚇得在產房外頭失聲痛哭,不管不顧的哀求大夫穩婆。
「……我只要保大,你們先顧著我媳婦……」
朱畫水在產房裡聽著,都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是胎相歪了些,她又不是即刻就要死了,至於么?
後來孩子生下來,丈夫衝進產房裡時,臉都是白的。整個人手足冰涼,抖得跟篩糠似的,還得她罵上幾句,才能緩過神來。
嗯,正如舅母預言,朱畫水雖嫁得門第不高,但這些年過得極好,還越過越舒心。
整個人容光煥發,比閨中少女時越發嬌艷明媚,可是羨煞一干旁人。
後來,那些從前說她低嫁的閨中小姐妹們,都不無感慨的說。
「從前只道你是個傻的。如今方知,我們才是真正傻子,竟白讀了那些年的書。什麼樣的榮華富貴,都比不過一粥一飯,處處順心合意。」
朱畫水垂眸,假假自謙,「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都一樣的。」
心中卻難免樂開了一朵花。
其實她早已明白,這世間無論怎樣的選擇,都有他的好和不好。
端看你怎麼選罷了。
既然選擇了,就都不要後悔。
正如她選擇的丈夫,並不能金榜題名,也不能加官進爵,但小兩口可以一心一意的過日子,從沒有納妾庶子那些煩心事。因公婆疼愛,門第又低,自然也不用樹大戶人家的規矩,可以自在隨意。
但相應的,也沒有那麼多宣宣赫赫,排場體面。
朱畫水很知足。
也從不拿自家短處與人長處相比,所以她快樂。
尤其如今一家人願意擰成一股繩,齊心協力奔富貴,將家裡的顏料鋪越做越大,比起她爹的明山書院,也不相上下呢。
朱畫水幾乎覺得,每天醒來都能聽見收銀子的嘩啦嘩啦聲,她就更快樂了。
故此尉遲秀這會子聽見丈夫要去敲女婿「竹杠」,也只是抿嘴一笑。
「行。他們也該出些力,給舅舅舅母表表孝心。還有之前跟女兒商議的那事,你也再去問問。要是可以,就儘早打發了上路吧。」
朱寶來心領神會,自去顧家尋女兒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