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番外 鵲登枝(十一)
問起親事,鄧覺略羞澀,「我,我一無所長……爹爹的意思,也是叫我過了殿試,有些出息了,再去拜訪母親……到時也問問她的意思。自然,問過外祖家,也是一樣的……」
嘖嘖嘖,這麼年輕的舉人,還說自己一無所長。那天下大半讀書人,都該去尋塊豆腐一頭撞死了。
許惜顏素來聰慧,頓時猜到最後一句多半是上京前,鄧旭才臨時交待的。
不給兒子早早說親,肯定也是因為許桐當日之言,想讓兒子金榜題名再去見她,也顯得自己這些年,不至於一事無成。
不過晚些說親也好,男孩子多受些磨礪,方知道心疼妻子呢。許惜顏可是開明得很,從不是催婚之人。
但禮物卻是一定要送的。
當然,馬也送。
這麼多年難得見到外甥,還這麼出息,許惜顏是真心替許桐,也替鄧旭高興。
鄧覺不好意思去挑,她便讓琥珀去看著置辦一份。
鄧覺想要推辭,許惜顏按著他的手說,「衣裳佩飾那些,我母親是個最好打扮人的,我就不跟她搶了。你既要科舉,只給你尋些筆墨紙硯,書本典籍也就罷了。再略給你拿幾樣小玩意兒,回頭你總能用上。」
鄧覺這才道謝收了。
卻不想,回頭打開許惜顏送來的兩口大箱子,除了一口箱子里裝著極精緻的筆墨紙硯,另一口箱子里裝的卻全是大大小小,分裝好了的打賞荷包,還有兌換好的碎銀散錢,塞得整整齊齊。
鄧覺背著人,再次大哭一場。
自長興侯府敗落,家產盡沒,家境自是大不如從前。
父子倆說句難聽的,還是靠著許桐當年留下的嫁妝過日子,自是過得緊巴巴的。
可自從隨許桓上了京城,入了金光侯府,修國公府這般名門世家,骨子裡都透著富貴風流,鄧覺難免覺得自慚形穢。
就算親戚們人人都對他很好,也無人輕視,長輩們送的禮物也都很好。可那些只能撐起門面,他卻是拿不出多少銀錢,去交際應酬,打賞下人。
就算沒人怪他,可年輕人自己心裡能覺得好受么?
都是最愛面子的年紀,可他這麼大了,難道還好意思管誰要零花錢?
偏偏看起來最清冷的姨母就想到了,還替他預備好了。
送銀錢來的小廝,他是春生的兒子,正經擱黃家也是位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小爺呢,偏偏從眾兄弟間爭搶到這差使,來暫充小廝了。
笑眯眯的說,「公主說,叫小的一併留下,就暫且伺候著哥兒了。一同來的還有幾人,先去跟管家奶奶那兒招呼一聲,回頭就來見禮。您也別不好意思,咱哥幾個對京城都熟,回頭您去哪兒應試看書,訪師會友,或是和親戚朋友吃飯喝茶,咱們都能跟著說說,也省了您好大麻煩了。回頭等您金榜題名,尋到可心得用之人,再打發小的們回去就是。」
這般體貼周到,鄧覺還能說什麼?
親娘也不過如此了。
他只能把這份恩情,默默記在心裡,以圖后報。
倒是親舅舅許樵聽說,有點不樂意,「我自己的親外甥,我自己就不能照顧么?還要一個出嫁的妹妹來操心,這算什麼事兒?」
可已經當家多年的樊玉嬋,不客氣的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麼?你們這些男人,粗心大意的,哪有二妹妹想得細緻?如今鄧覺算是外甥,他住回家裡,咱們給一份月錢,拔幾個使喚人都容易,那象絮兒阿灼兄妹,是不是也得給?家裡還那麼多嫁出去的姑奶奶呢,若是個個都計較起來,又該怎麼辦?
就算咱們這房無所謂,可你讓二房五房怎麼辦?跟著一樣吧,肯定吃力。不跟著吧,又打臉。倒不如二妹妹出面省心呢,你要過意不去,自拿私房貼補到阿釗兄弟倆身上就是。何苦壞了規矩,讓大家難做?
再說了,我看大外甥是個心細的,也未必就願意接受咱們的好處。畢竟二妹妹家裡才幾個人,咱們府里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盯著?若換成是你,你好意思么?
真有心對他好,倒不如悄悄給他置些家業呢。等他成親時給他,方不傷孩子顏面,也能有份長長久久的收益。」
許樵轉念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兒。
許惜顏家就兩口子,倆兒子,又是出了名的財雄多金。
當外甥的從這樣一位闊姨母手上拿錢,心理負擔確實要小得多。
而許家如今卻是人丁興旺,光許樵和樊玉嬋,都生了四個孩子。自己在外人看來,也就是一個太學院的教書先生,哪比得上金光侯?
若是給重了,只怕鄧覺也會擔心影響到舅母弟妹們,再不肯要的。
畢竟,教書先生在世人眼裡,大半都挺窮的。
可是,許樵嘆了口氣,略有些發愁。
教書先生可能大半並不富裕,可他真心不窮啊。
這些年在授課之餘,他也很努力的發展副業呢。
樊玉嬋將門出身,自小便是個豪爽明朗的性子,這些年當主母管著人事內務還行,卻實在不太擅長理財。故此,她出嫁帶來的田莊鋪子,可全是許樵在背後運籌帷幄。
就算比不上許惜顏的馬場,也都挺賺錢的。
後來樊玉重得了官身從了軍,也把在京城的家業全交給姐夫打理了。
其實自樊家入京,買房置地那些事,就全是許樵在操心。
也虧得招了這個能幹女婿。
從此之後,樊家可算是再不用算計著俸祿過日子,還得打獵貼補家計了。
一樣敞開門來,大大方方接濟樊家舊部下屬,但家裡的日子卻是漸漸富足。
等樊老大人過世時,那時成帝早已繼位數年,因樊家擁立有功,臨終前便給老爺子官復原職了。雖是虛的,卻能體面的以官禮下葬。樊老大人再無心事,只囑咐孫子要與姐夫一家好好相處,便安然長逝。
這些年樊玉重在外為官,家裡的銀錢接濟可是沒斷過。
樊玉重原本念著姐夫打理辛苦,便說用不了這許多,叫姐夫自收著。
然後,然後姐夫果然就自收著了。
給小舅子送的銀錢少了,給他置辦的家業卻是越來越多。
弄得樊玉重的妻子,他也早成親了,銀錢賬目自然得交給夫人收著,那也是樊老大人訂下的一門親事,頂頂通情達理的好姑娘,都時常誇讚。
「人人都說許家是門好事,果然不錯。姐姐嫁了,連咱們都跟著沾光。要是日後能親上做親,不管是嫁個閨女過去,還是接個媳婦進來,我都要笑死了。」
樊玉重頓時道,「你少發美夢。我那四個外甥,一個都不可能。老話說,姑血不還家。再說我姐夫家可都是講究人,不興這樣的親上做親。」
樊妻白他一眼,「我有說是要跟你親外甥結親么?我家雖不是讀書人,卻也知道血親不可太近的道理。我只說是許家,哪怕是二房五房呢,挑個好的不行么?」
呃,這倒是可行。
樊玉重摸著下巴想想,「那你也把咱家孩子教得好些,回頭我才好跟姐姐姐夫張口。」
那是自然。
樊妻這才歡喜起來,兩口子暢想著孩子們的日後,說些傻話不提。
許樵既能照顧好小舅子,自家日子自然也不會差。
只是兩口子都不愛炫耀,也不是貪圖享受,奢靡破費之人,不過悶頭髮財而已。
說來還是從小在京城長大的尉遲釗眼明心亮。
他就早看出來,二舅舅是個不差錢的。所以從小幹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的小勺子,就心安理得的吃起大戶,還吃得特別坦然。
春天的鱸魚,秋天的螃蟹,夏天的瓜果冰碗,冬天的湯鍋,什麼新鮮什麼好吃,或是哪裡又開了新館子,來了新廚子,出了好新菜,他就跑來拉著舅舅的衣擺,要求請吃。
當長輩的,都喜歡這樣會「敲竹杠」的孩子。
否則辛辛苦苦掙錢又是為了什麼呢?
尤其看著孩子吃飯香,許樵舅舅也投喂得很開心呢。
如今尉遲釗能長這麼大個子,每回見著,許樵都一臉驕傲,自覺功不可沒。
「哎,不是阿釗要跟端王府說親了么?定了沒?到時我給他包個大紅包。」
既然鄧覺那裡不好給太多錢,還是把錢貼補在尉遲釗身上吧,總不好讓二妹妹一人出力。
至於外甥,也不能虧了他。正如妻子所說,回頭給他置辦份家業吧。
樊玉嬋也是個大方人,從不計較這些,「應是訂了吧?但還沒明說。本來二妹妹說晚上要和侯爺回來吃飯的,可皇上突然召見,也不是何事,又進宮去了。二妹妹便打發人來說不等了,要不就明兒再來。我才打發人去問大嫂子時,偏娘聽見,說叫再等一等。如今打發幾個孩子去宮門口守著,要是出來得早,還是接回來吃飯。」
尹二奶奶自從舊年丈夫許潤在外為官時,讓通房丫鬟生了個庶子,可是不得了,鬧得闔府不寧。后又折騰著許桐遠嫁等諸般蠢事,越發跟家裡人離心。
直到近些年,她大概是年紀大了,那點精氣神總算是折騰沒了。也是樊玉嬋接二連三養下孫兒孫女,總有孩童在膝前環繞,童言稚語,活潑可愛,才總算是讓尹二奶奶漸漸安生下來。再不尋事挑茬,家裡也重歸寧靜。
許樵聽說母親願意等許惜顏回來吃飯,很是贊同。
「那就等等吧。孩子們若是餓了,先吃塊點心墊墊。也不知皇上召見侯爺何事?還把二妹妹也叫去了。」
你問她,她問誰去?
樊玉嬋也不知道哇。
兩口子正嘀咕著,宮中卻是氣氛壓抑。
成帝拿著一份加急送來的奏摺,神情感傷又無奈。
等著許惜顏兩口子入了宮,也不多說,只命太監把奏摺拿給他們看了。
夫妻倆一目十行的看過之後,齊齊怔住,對視一眼,同樣說不出話來。
成帝苦笑,頭疼又為難的開了口,「朕原先是說過,不會逼阿釗的親事,可如今——」
他話音未落,卻是靖海侯奉旨匆匆趕來。
臉色著實不大好,應該已經聽說了風聲,只強自隱忍著,到了皇上跟前,還不忘行禮。
只到底有了年紀,起身時便不小心踩到了袍角,踉蹌了一下,差點撲通摔下去。
虧得尉遲圭年輕,眼急手快的將他托住。
靖海侯連忙道謝,又告罪,「臣君前失儀……」
成帝擺手,「侯爺無須如此。賜座,都坐吧。」
大家心情都不好,這事還是坐下來說吧。
君臣齊齊坐下,成帝正斟酌著要如何開口,忽地身邊太監接到報信,趕緊跟皇上低低說了。
成帝眼前一亮,「已經醒了?那趕緊傳上來!」
總比他親自開口強。
於是,一個侍衛被帶了進來。
整個人已經不是風塵僕僕可以形容,簡直是泥水裡滾出來的。
因要面君,頭臉已經簡單打水梳洗了一下,才勉強辨得出人形。
靖海侯一眼就認出來了。
正是定安長公主身邊的老侍衛,給女兒韓琅華帶出京城去的。到底骨肉至親,他也顧不得皇上在此,先發問了。
「趙林,事情到底如何,你快說!」
趙林跪地,看一眼老主人,眼淚就下來了。
「是,是小的護主不力……回皇上,我家孟大人和夫人,俱是,俱是殉難了呀!」
靖海侯就算已經聽說不好,可真等著聽到這樣確鑿消息,還是驚得面無人色,眼前一黑,差點暈死過去。
還是尉遲圭在一旁扶著他,又催促道,「你別哭,倒是把事情說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了?」
侍衛趙林抹去眼淚,這才把事情源源本本說了清楚。
孟珙如今在南方某地任著一州知府,因任所多雨,水渠易崩壞,時常造成流民,后又生出匪禍,故此也跟許松一般,一直有修渠來著。
不過因當地財力有限,孟珙沒有採取從前那種哪裡漏了修哪裡,這種被動的修渠方式。而是主動籌資,先去修補歷來洪澇最為嚴重,也是匪禍最嚴重的幾個鄉鎮。修一段就要扎紮實實做好這一段,不說管上百八十年,起碼能管個二三十年。避免年年修渠年年淹,一遇著下雨,總是四處報災,四處補漏,回頭還得找朝廷要錢要糧賑災的循環套路。
要說這是個挺好的做法。
他也上報過朝廷,也得到了成帝的肯定。
施行下來,也確實見到有效。
在孟珙為官這數年間,每修好一處堤防水渠,當地的百姓就能保住莊稼,能保住糧食,大家能夠安居樂業,自然也就不會去打家劫舍,禍害鄉親,橫行多年的匪患也漸漸肅清。
成帝原打算著,等孟珙再幹上一兩年,差不多把全州的水渠都修補好了,就把他往京城挪一挪,也升個官兒來著。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今年,出事了。
趙林含著淚道,「……我家大人為了以身作則,早在修渠之初,就對著當地百姓立誓,說府衙所在的省城,是要留到最後才修的。偏偏今年自五月過後,省城那兒雨水極多,連著快一個月都沒見過日頭。城中的水井許多都漫出街面,簡直沒法下腳……」
然後,還虧得韓琅華矯情。
因為連日大雨,城中連口青菜都吃不上,被雨水打過的魚蝦,淋病的雞鴨更沒法吃了,各種物資短缺,這叫嬌生慣養的韓琅華如何忍得?
她就算比不上許惜顏吧,那也是金枝玉葉長大的,哪裡吃過這種苦?便命人去雇了一艘大船來。
原本,她是打算帶著孩子們出去避避雨,找個地方住過雨季再回來。誰想那條船,最後竟成全城人的救命船。
趙林自然不會說自家主子的不是,只說了韓琅華雇船之事,便道,「……等到船來的那日半夜,忽地下起暴雨。短短一個時辰,就淹到人的小腿。我家大人瞧著不對,趕緊發動全城官員衙役,出來抗洪。也不知是幾時,忽地聽見老大一聲轟鳴,全城人都瞧見了!省城後山處,竟是崩出一條黃龍樣的山洪,直衝向省城。外城的泥牆,頓時就衝垮了,大水瘋漲,一個勁兒的沖向城中。」
「全城的男人都去封堵洪水了,可實在是攔不住啊,然後我家大人,大人只得下令……讓城中的老人婦人和孩子們,都上那條大船去……可那船,船再大,也裝不下一城人啊……城中的老人們,就沒有一個肯上去的。只叫各家的年輕媳婦,抱著孩子們上去……可媳婦們上去之後,還是人太多了。於是她們,她們放下孩子又都下來了……最後,最後連咱家夫人,也下來了……她說,說少一個她,還能再帶兩三個孩子……」
聽到這兒,靖海侯已經是渾身顫抖,兩眼發直。
尉遲圭不忍心的別過臉去,許惜顏已落下淚來。
趙林哽咽了好一會兒,方道,「最後,最後是我家大人親手斬斷繩索,下令開船……小人因水性尚好,原想留在主子身邊照應,可夫人不放心,非叫我跟著船走,照應幾位小主子……那時她跟我說……」
他瞟了眼金光侯,重點是昇平公主。
忽地似下定決心一般,跪爬到許惜顏跟前,大力磕著頭,泣道,「我家夫人說,她要活著便罷。她若死了,就叫小的來找昇平公主,跟您說,是她說的。她求您了,求您作主,讓府上世子娶她一個女兒吧。不管是誰,娶一個就好。她在九泉之下,都謝謝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