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晚上,南區的銷售大佬在中信辦公室附近的一家扒房請客,只有矜貴的六個人在邀,簡直是我未曾有過之崇高待遇,但我心不在此,去之前磨皮擦癢地在辦公室晃悠,不斷查看深廣和諧號往返的列車時刻表。
心裡琢磨的是:有沒有可能漏夜殺將回去,只要比狗睡得晚,比雞起得早,我還能再和傅加藍多呆一晚上。
但最後我還是打消了這年少輕狂的念頭,老老實實跟在於南桑身後去吃飯。
不,我不是怕老闆揍我,也不是怕明天早上錯過九點半的會議要被殺頭。
我只是知道,傅加藍不會喜歡我這樣。他行止有度,起居有常,對一切感情用事,都不以為然。
與其從天而降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卻收穫到一張皺起眉頭的面孔,不如讓他知道我抖擻精神,大展身手,在白骨精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扒房景觀一流,東西也非常可口,我坐在長桌最裡面一角,旁邊是於南桑,對面是一堵牆,如此樂得清靜,我於是化相思為力量,一口氣吃掉一大塊丁骨肉排,飽得來直翻白眼。
於南桑晚上從不沾葷腥,慢慢吃了一份沙拉和一碗湯,全程都不怎麼說話,平時八面玲瓏,今天晚上卻顯得格外的清高。我覺得一天馬拉松的會議下來,她大概也終於疲倦了,好在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喬孟塗身上,圍著新VP的前生後世叮蒼蠅似的轉,沒有人去煩她。
途中我去洗手間,邊走邊發了一張扒房的照片給傅加藍,他秒回了一個笑臉,我便起勁地開始向他在簡訊里彙報各種工作細節,從我早上拖著拉杆箱一路狂奔差點摔個狗吃屎直說到老闆今天穿的衣服。
和傅加藍談工作是最安全的,不管說什麼,不管說多少,他都會聽,都會回應,而且最可愛的是,如果你不問,他絕對不會給你意見和建議,哪怕在他內心深處認為我所作所為愚蠢之極,他也能夠緊緊地閉上嘴,不到我垂淚相求,絕不發表半分他的真知灼見。
在滿桌高管的飯桌上狂發簡訊不是明智之舉,但誰也不能指責我花太多時間跑肚拉稀,所以我很安樂地清空自己之後,還繼續站在洗手間和餐廳連接的休息區域刷手機,一牆之隔就是男士的吸煙區,我忽然聽到那邊兩個熟悉的聲音。
「於南桑怎麼會帶南區的小毛來巡場?」是南區的銷售總監。
另一個是市場總監,大胖子,中氣十足,我覺得可能我坐回位子上都能聽到他扯閑篇的聲音:「於南桑精得很,不可能自作主張,新來的這個VP有什麼打算嗎?」
「難說,喬孟塗肯定不是等閑之輩,你跟Joyce關係不是不錯嗎?是不是要讓她留點兒心眼。」
「各人自掃門前雪吧,我們在南邊,管不了那麼遠。」
我趁他們還在抽煙,趕緊往回走,遠遠就發現桌子上只剩下於南桑和喬孟塗倆了,扒房刻意營造靡靡之樂的氣氛,燈光不算很明亮,但備不住我眼睛好,正好看到喬孟塗從他的主菜盤子里叉起一塊什麼,放到於南桑面前。
我嚇了一跳,趕緊站住,剛好旁邊有個大花瓶,我側身躲在花瓶後面,給傅加藍緊急發簡訊:「新vp給我老闆夾菜,沒用公筷!!」
傅加藍言簡意賅,義正詞嚴地迅速回復我:「扒房哪有公筷?還有,你干點正事!」
我悻悻然走回去,坐下來之前看了一眼喬孟塗的盤子,還有半隻龍蝦,一小團雪花牛肉,於南桑的盤子則是空的,不管他夾的是啥,她都已經吃掉了。
這一頓吃掉銷售總監八千多,他一點兒都不心疼的結賬,我在那兒看著菜單上的價錢,為我部門員工的薪酬水準唏噓不已。
其他人去瑞吉酒店一百層喝一杯,我獨自回到酒店,洗完澡打開電腦處理了一些晚上才到的郵件,十一點多傅加藍跟我說了晚安,照他常規的生活作息滾去呼呼了,我很安心地看著他的簡訊,莫名其妙想起海子那句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勤發簡訊。」
像我這麼沒心沒肺的人,居然會念詩,我一定是被於南桑帶壞了。
所謂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我腦子裡剛想起於南桑,忽然門鈴叮咚響了,我往貓眼裡一看,可不就是她站在外面。
她穿著白色絲綢睡衣,長頭髮散散的挽在腦後,我開門讓她進來,一邊說:「你把頭髮披到前面,去電梯門口站一會兒唄,估計能嚇死好幾個,酒店房價應聲就跌了。」
她笑一笑,懶洋洋地說:「跌也沒用,我們的房間都是預付過的,何必損人不利己。」
我跟了她五年,也不是第一回一起出差,但絕對是第一回見到她卸了妝的樣子,一點都不難看,五官還是如描如畫,可見漂亮女人能用化妝品堆出來,真正的美人則無論如何都有自己的腔調。
但畢竟不同,臉色黃黃的,眼角有輕微細紋,白天那種飛揚跋扈的懾人神采無影無蹤,我還注意到她沒有穿內衣,渾圓的雙峰在絲綢睡衣前沉沉欲墜,弧度很贊啊朋友!!
我覺得我要是男人,這會兒肯定就直接撲上去了,被告個性騷擾都樂意!
她往我床上一坐,說:「你盯著我的胸部看就算了,能不吞口水嗎。」
我嘻嘻笑,給她倒了一杯水,說:「你有事找我啊,打個電話我就過去你房間啦」。
她端著水出神,過了一會兒,搖搖頭:「不是。」
沒頭沒腦地又說:「穆罕默德不到山那裡去,山也不到穆罕默德這裡來。」
我沉默了一下,說:「姐,你介意我百度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嗎?」
於南桑忍俊不禁,隨即又收了笑容,我陪她悶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你跟老喬,以前認識的吧?」
她躺下去,頭髮瀑布似的披開在雪白被褥上,真是烏髮如雲,她雙手摩擦著自己的眉間和耳輪,淡淡地說:「認識啊,差點兒就結了婚呢,可惜有緣沒有份。」
於南桑這個人吧,不好琢磨,個性亦正亦邪,對我亦師亦友,我早已習慣了在她面前各種吐槽,各種沒心沒肺,知道她會不以為意,我做得出色,她的褒獎接踵即至,要是有什麼不到,別人面前她向來是護我挺我,人後則傳幫帶我,對我不可謂薄。
我們出身背景,性格脾氣,都有天壤之別,居然能這麼相得,我感激之餘,有時候也很詫異。
這麼多年我玩了命兒幹活,旺季時一天工作十三個小時,連續兩三個月是平常事,固然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很多時候也是被腐朽的封建道義影響了,總覺得「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不能丟於南桑的面子。
但我很少聽說她的私事——外企就有這點好,你要是不願意說,就是結了八次婚,家裡收養了十個孩子都不關別人事,當然,人家要傳你八卦的時候,你願不願意都必須傳,民主得不行。
據我所知,於南桑結婚多年,老公長年在英國,生意人,而且做得不小,看於南桑的行頭就知道,比她級別高兩級的,也穿不起她身上的衣服,至於具體做什麼,人長啥樣,就好像誰都說不上來。
她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我楞在那兒,心裡琢磨著給個什麼表情好,是沉痛呢,還是同情呢,還是乾脆撲上去抱住大腿高呼繼續不要停呢?
結果於南桑轉了個身,手墊在臉下面,對著我噗嗤一笑:「你幹嘛七情上臉的?不早了,趕緊睡覺。」
我看看她,看看自己,遲疑地問:「你?睡這兒嗎?」
她眼睛已經閉上了,含含糊糊地說:「嗯,一會兒。。。」
於南桑也好傅加藍也好,那些內心強大到爆燈的人估計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不管壓力多大,心情多糟,今天在路上一次性遇到幾箇舊情人,反正到點了一沾枕頭就立馬睡,連個過渡都沒有。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耳邊很可愛的小呼嚕已經響起來了,這可沒法裝,她是真睡著了啊。
我盤腿坐在沙發上,把床罩拿過來蓋住自己,給二逼陳發微信:「我老闆跑我床上來了。」
二逼陳大喜,說:「上啊。」
我沒好氣:「上個毛,女的,胸比我還大。」
他著急啊:「你不早說!!早說我跟你一塊兒去出差了。」
我順手把他老婆拖進我們倆的對話,說:「梁某人,管管你家男人。」
結果他老婆發了一段語音過來,斬釘截鐵地說:「玩遊戲呢,沒空,你們繼續。」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口氣和二逼陳有啥區別,喂,這種苗頭你都不及時制止,有你哭的那天!
梁某人壓根懶得理我,繼續玩遊戲,二逼陳啊哈哈哈笑了一分多鐘,然後真的繼續:「你老闆漂亮嗎。」
我觀察了一下於南桑,沒錯,是睡了,於是拿手機過去咔嚓了一張正面半身照,我技術還行,燈光角度又剛好,照片上她該有的全有,不該有的全沒有,玲瓏浮凸,誘惑力十足,發過去沒一會兒,二逼陳打了個電話過來,我接起來就聽到他在那邊嚎叫:「你跟你老闆說說,必須要等我啊,我這就去離婚。」然後沖梁某人喊:「喂,你說咱們這麼晚去民政局還來得及嗎。」那邊啪的一聲,二逼陳發出慘叫,估計是被熨斗板什麼的直接拍臉上了。
我樂不可支地掛了電話,去洗手間刷牙洗臉,估摸著自己就窩沙發上湊合一宿吧,除了傅加藍之外,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沒法忍受跟人家同睡一床。
這時候,房間里某個地方,想起低微的滴滴,滴滴,滴滴,連續滴了好多次,我看了看自己手機,沒動靜,不是我的,轉了兩圈,發現聲音來自於南桑身邊。
她進來的時候是拿了手機的,躺下后直接放在身邊,然後翻身睡著了,手機半掩在她的長發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幫她拿起來放在書桌上。
不能免俗的蘋果手機,界面當然鎖著,但進來的是微信,最上方仍然出現了發消息人的名字。
孟塗:睡了嗎?在哪裡。。。
我倒抽一口涼氣,腦子裡一陣叮咚亂響,後知後覺的我,終於反應過來什麼叫做「穆罕默德不去山那裡,山也不到穆罕默德這裡。」
我一貫來認為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於南桑,這是把我的房間當成了庇護所。
她躲在我這裡,人家來不來敲她的門,她反正都不知道,眼不見心不煩,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說不定她一人獨處的時候,也有大大小小的掙扎,想著自己要不要去敲人家的門吧。
我拉過被子的一角,輕輕地給她蓋上,房間空調調高了兩度,然後在床邊的沙發上躺下來,老氣橫秋地感嘆了一聲:女人啊,再怎麼樣都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