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年年底的各種假日,我過得都分外冷清,固然是因為忙著工作,腳不沾地,另一方面也因為梁某人懷孕到了後期,人家是孕早期吐,她反過來,都快生了天天哇啦哇啦的,抱著馬桶不撒手,吃什麼都以一扭頭全噴地上作為結束。有一次我們三個人在太古匯散步,她走到lv門口,正好人家上新,櫥窗里的包一個賽一個美,正當我忙著算一個月工資能買幾分之幾個包的時候,她忽然哇地一聲,飈了人家一地的半消化狀態水果沙拉,站在門口的店員大驚失色,她一擦嘴,還有閑心說:「這一季的款式不行嘛。」我和二逼陳差點笑斷氣。
人說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二逼陳不靠譜了半輩子,忽然成了一個絕世好老公,天天五點下班去接老婆回家,自己順便也就回家了,誰叫都不出去,搞得我每個周末都只能去他們家混飯吃,順便和兩個大肚皮坐一排看碟,此外完全沒了其他業餘消遣。
新年夜,最後一個大項目到十點多結束,一年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了,全體員工都累得不成人形,蹲在街邊便利店門口各自喝了兩瓶益力多之後,我說:「散了吧。」
天氣意外的冷,還有零星小雨,滿街都是成雙成對的人,女孩子大多盛裝,夜晚幾乎零下的寒風裡還光著腿,花枝招展地在路上走,一手抱著花,一手插在男朋友的口袋裡。
有幾對情侶也像是鬧了彆扭,一前一後地分開,沉默不語,腳步重重的,大概都有很多心事說不出口。
二逼陳給我打電話:「你那邊搞完了?」
我說:「嗯,正走回家呢,打不著車。」
他說:「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了,沒多遠,兩公里走走就回去了。」
「你來不來家喝酒?我開了一瓶伏特加,你來了就弄兩個香蕉調成雞尾酒給你喝。」
我笑:「你在哪兒喝伏特加。」
他滿不在乎:「陽台上啊,到處都在放煙花,我這兒是郊區,看出去風景不錯的。」
二逼陳住南沙,三層的白色小別墅很漂亮,晚上那個地界萬籟俱寂,我每次去都跟他坐在天台上喝東西,漫天繁星,什麼心事看看都能放下。
我看了一下表,心裡有點掙扎,都這個鐘點了,去不去都挺難受的。
二逼陳實在了解我:「你要來的話給我打個電話,我讓阿姨把客卧給你收拾出來,喝完直接睡覺吧。」
我說:「也行,我回去換個衣服拿點東西,上車了打給你。」
走了幾步覺得累,乾脆把高跟鞋脫了,一路踩著乾淨地方走,很快腳和臉都凍紅了,鼻子塞塞的,是要感冒的節奏,真應該回到家泡個熱水澡,紅糖姜水喝一喝,然後把自己包起來。
遠處傳來煙火在空中的炸裂聲,我神往地抬頭看了一眼,天邊隱約有火樹銀花。
又想起那句熟悉的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拚命壓抑著那一點悲傷的懷念,不斷反反覆復想著去二逼陳家過夜的問題。
明天放假,就在他們家睡個懶覺吧,起來在南沙附近的公園陪梁某人散步,中午一起去喝個茶,下午回自己家補覺。
然後呢,晚上隨便吃點,找一部美劇看看。
最好能挑到一部好看的,一口氣追下去,看晚一點,第二天又能靠睡覺打發過去大半天的時間。
忽然之間,那麼多閑暇涌過來,不需要奮鬥在工作崗位第一線的時間,叫我覺得很可怕。
我掰著手指找節目,逛街,美容院,看碟,睡覺,再去一次二逼陳家喝個半死。
不管哪一件,都那麼空虛。
我想我真不應該拒絕譚亦樵,如果他在的話,至少會陪我去看煙花,至少他有一大家子人,大家一起吃飯,談談人生談談理想,應酬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什麼事都不會想。
可內心深處我知道,就算我和譚亦樵在一起,就算我們一起看煙花,一起看碟,一起出去旅行,哪怕走到天涯海角。
那一點寂寥無論如何都不會離去,它始終會在那裡。
我慢慢上了樓,簡單收拾了一個過夜包,洗了一把臉,把臉上的妝卸了,披頭散髮走到客廳,一邊冷得發抖,一邊換上了牛仔褲黑羽絨和長靴子,全副武裝出門去。
在電梯那裡我給二逼陳打電話:「你喝上了沒。」
他悠悠地說:「喝上了,真他媽冷。」
我想象了一下他蹲在天台上,包個大軍用棉襖,端個小酒杯一點點啜高度伏特加的樣子,終於有了一點想樂的感覺,我想等我們都老了,必須要去找個四季如春的地方,否則就沒法這樣在戶外喝酒了,凍出了關節炎算誰的?
電梯叮鈴一聲停下來了,門打開,我直接撞了上去——這大半夜的,怎麼會有人呢。
結果就真有人。
和我撞個滿懷,來人把我一把抓住,還給推出來了,我莫名其妙抬起頭,剛要吼叫,聲音忽然在喉嚨那裡折戟沉沙。
加藍。傅加藍。
他穿著藍灰色長風衣,敞著,裡面是一件白色上衣,大冷的天,他就這麼出來了。
好幾個月不見,他黑了一點,可能是因為新加坡日照特彆強,但鼻子還是鼻子,眼睛還是眼睛,其他一點沒變。
我愣愣地看著他,兩人站在電梯間,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感應燈過了十五秒就暗下去了,加藍叫了一聲:「毛毛。」燈又亮起來,一暗一亮之間,我下意識地說:「你穿這麼點,不冷嗎?」
他唇邊露出一點微笑:「不冷。」
眼光轉向我手上的袋子,他問:「你要去哪兒嗎。」
我搖搖頭,把手機直接關了:「不去哪兒。」
轉身往家裡走去,他跟在我身後,腳步聲此起彼伏,在這麼安靜,所有人都睡了或在外狂歡的夜裡,這腳步聲叫人覺得很不真實。
我掏出鑰匙開門,好幾次都沒插對,心裡有個奇想——也許加藍在新加坡遇到車禍死了吧,這是他的靈魂回來跟我告別嗎。
門打開了,他跟著我後面進去,我停下來換鞋的時候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背後,很溫熱,不像是只有靈魂的樣子。
他坐下,我開了空調,房間里很快熱起來,又到廚房給他泡了一壺熱水果茶——家裡沒其他新鮮東西好喝的了。
我忙東忙西忙了一圈,最後實在再無事可做,只好回到客廳,站在加藍面前。
他脫了大衣,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我:「在新加坡買的,覺得你可能會喜歡。」
是個藍色的珠寶盒子,tiffiny,我打開,看到一個簡單的小鑰匙掛墜,配了一條白金的鏈子,在客廳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我說:「謝謝。」
果然送禮在任何地方任何場合都能打開僵局,我把盒子攥在手心,說:「你的培訓結束了?」
加藍點點頭:「結束了,上個禮拜回的上海。」
我想要開開玩笑:「黨校進修結束一般都是要陞官,你們投資公司和黨國的節奏一致么。」
「差不多,給了我一個部門管。」
我由衷地為他高興:「厲害啊,進入管理層了喔。」
加藍溫和地看著我:「有什麼厲害的,你不是早就在管理層了嗎。」
我「嘿」了一聲:「我們那個沒什麼技術含量的。」
手機在我的口袋裡,我猜二逼陳一定等得有點著急了,可是我不敢打電話,甚至不敢發個簡訊給他,說我有點事暫時來不了,我太了解加藍了,一旦他知道我本來要出去,他就會起身告辭,不再打擾我。
我不想他起身告辭,儘管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的會面,算是怎麼一回事。
我還穿著羽絨服,空調二十八度,我開始熱得滴汗,臉變得紅紅的,但不是那種健康向上陽光普照的紅,是感覺自己要發燒,身體內的溫度在直線飆升的紅,我真不應該光著腳回家的,我又去洗了一把臉,看著鏡子我對自己說,我不要生病,也不要哭,至少今天晚上不要。
我拖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加藍對面,想著什麼樣的話題能讓他安心下來,待久一點——他來幹什麼都好,我只不過想要他坐久一點,在這個普天歡慶新年要來臨的深夜裡。
「你要管什麼部門啊,以前那個職位直升上來的嗎。」
跟天殺的摩羯座,聊工作永遠是最安全的。
我們大概聊了四十多分鐘,我不斷暗暗看錶,暗暗希望錶針可以走快一點,不不不,我不是希望他早點離去,我是希望時間儘可能地堆積,當我終於要跟他告別的時候,心裡可以有點安慰——至少我們聊了這麼長,而不是那麼短,沒什麼好遺憾。
可是他加藍注意到了我的動作,他還是那麼體貼:「要休息了么?還是要出去?」
他站了起來:「我是不是妨礙了你。」
我噌一下站起來,急急忙忙地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可是我在加藍面前從來隱瞞不了自己,他已經伸手去拿他的大衣,而我開始痛恨自己。
正當我感到自己就要窒息,卻找不到一句話來挽留他的時候,我的公寓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撞在牆壁上發出轟隆一聲響,我回頭一看,二逼陳!!
丫一手拿著我給他的備用鑰匙,另一手殺氣騰騰握著一個大號軍用電筒,絕對不是拿來照明而是行兇的。他大步流星走進來,一看到我四肢齊全,行動自主地站在那兒,鬆了一口氣:「毛毛,你沒事吧。」
我有氣無力:「我能有什麼事。」
他吼起來:「沒事你一小時人不到?手機關機?座機也沒人接。」
我想起來前幾天晚上老有詐騙電話進來,我把座機靜音了,難怪他著急。
吼完二逼陳才看見傅加藍,眉頭皺起來:「誰啊?」
我揮揮手:「這是傅加藍,這是著名的二逼陳。」
加藍一聽就笑了:「久仰大名,我可聽過不少你的事。」
二逼陳一反常態把臉沉下來,冷冷地說:「我也聽過不少你的事,不過沒一件是好事。」
加藍怔了怔,望向我,我只好試圖緩和一下氣氛:「開玩笑啦,我沒說過什麼你的事。」
二逼陳不知怎麼真來火了,把手電筒在旁邊的桌子上敲了兩下,瞪著傅加藍:「你要是不喜歡毛毛,別老跟她粘粘糊糊的,這個世界這麼大,你上哪兒去不好,你上次離開她,知道她哭多慘嗎。」
我頓時頭皮都炸了,趕緊上去推二逼陳:「得了得了,你沒事趕緊回去吧,梁某人見你這麼出來,不知道多擔心呢。」
二逼陳理都不理我,銅鈴大眼跟二郎神似的,我覺得他家裡肯定不會鬧鬼,孤魂野鬼聽到他半夜一聲吼,肯定嚇得屎都出來了。
他繼續教訓傅加藍:「毛毛一個爛好人,喜歡你這麼多年,又不敢掙又不敢搶,窩囊廢一個,就只會在朋友面前哭,她對你感情多深你知道嗎?你要是知道還這麼對她,就什麼都別說了,趕緊滾出去,永遠別再回來,再回來欺負她,看我不揍死你。」
我眼眶一下就紅了,絞著兩隻手站在他們兩人中間,喉嚨一道一道的緊,想起我每次為了加藍傷心的時候,總是在二逼陳面前哭,在他的辦公室里,在他家裡,他和梁某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任我把頭放在桌子上,或者靠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就那麼頂著門,那麼不依不饒天荒地老地哭著,哭得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來似的,直到喉嚨全都啞了,眼睛也腫了,他們兩口子中的一個會過來塞塊熱毛巾給我,說:「差不多吃飯了,開吃吧。」
我就這麼啞著嗓子腫著眼睛點點頭,跟他們開始吃,我什麼也不說,二逼陳和梁某人也什麼都不會問。
到這一刻他大發雷霆,我才知道他其實都了解,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有這樣的一個朋友,老天爺真的對我很垂青。
我擦了一把眼睛,小聲地說:「別鬧了,我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就這麼把面前的一切丟下了,慌慌張張往卧室走去,鴕鳥想要把頭藏在沙堆里,看不見風暴的話,就可以安然活到明天早上吧。
我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加藍,也不知道第二天應該怎麼起床,我太累了。
加藍伸手拉住了我。
「你說得對。」
他對二逼陳說,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語氣很平淡:「都是我的錯,我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記去照顧毛毛的感情。」
加藍轉向我:「我和娜娜談過了,她去見你,後來又做了些什麼我都知道了。我不會再和她有任何糾葛,我答應過她的,我都做完了。」
他把我拉到面前,一隻手握著我的手,單膝跪下去,他的大衣口袋裡好像有很多tiffiny的小盒子,這不又摸了一個出來。
裡面是一個戒指,加藍笨拙地幫我戴在我的手指上:「嫁給我吧毛毛。」
他言語平淡,卻很鄭重,好像馬上準備在幾百億金額的合同上簽字似的:「我做錯的事,我都會去彌補,你需要了解的,我慢慢來解釋。我只希望你存在我生命里,和我一起度過下半生,我可能不是最溫柔體貼的丈夫,但我會供養你,陪伴你,愛你,直到最後。」
加藍跟我求婚的第二天,按他的意思,我給父母買了機票,讓他們從重慶到了廣州,兩家父母一起吃飯。
我爸爸工程師出身的,人老實,可科學家精神十足,認準的事兒非常倔強,我媽則是出了名的事兒媽,為了兩塊零錢能打遍半個菜市場的主,我記憶中他們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大到生兒育女買房置業,小到吃涼麵要不要伴黃瓜絲,但他們這次步調竟然驚人的一致——他們都超級喜歡傅加藍。
我們在翠園餐廳訂了個包房,四個老人談笑風生,簡直相見恨晚,大家都不喝酒,但普洱茶都像能把他們灌醉的樣子,越說越對路,越說越high。
我媽對加藍的喜歡卻簡直是要從頭髮絲上淌出來,她問了至少十八次我們選哪個日子結婚,蜜月游要去馬爾地夫還是歐洲五國,兩者各有什麼特色,顯得這方面知識特別豐富似的,其實她骨子裡是個宅女,最遠就去過樂山大佛。
還一反女方家長應有的矜持態度,積極主動地說:「你們要在哪兒安家?上海吧?上海好,雖然房子貴,但我們老的可以幫小兩口一把,幫他們買個小套間好吧,我們出首付沒問題的。」
加藍媽媽臉都笑開了花:「不用不用,男家出房子那不是天經地義的么,我們打算好了,加藍現在廣州住那個小房子賣出去,差不多夠在上海給個首付了。」
我媽一聽不甘落後:「既然說到天經地義,我們給陪嫁全屋家電,傢具,再買輛車。」
兩個爸爸頻頻點頭,以互干一碗老火湯的方式表示了最堅定的支持。
我和加藍在一邊啼笑皆非,等他們開始提到生了第二個孩子兩家應該怎麼帶的時候,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在桌面下我們就這麼牽著,一直到吃完了整頓飯。
那天晚上我讓爸媽住了酒店,加藍送我回家之後,住下了沒有走,他進入我的時候我閉著眼睛,既不焦慮,也不疼痛,只覺得難以形容的安靜和喜悅,像漫步走在棉花一樣柔軟的沙灘上,身心都那麼滿,那麼豐盈,世界光明得能夠穿透地殼,叫醒千秋萬代里死掉的所有人,告訴他們說:「你看,世界上還是有幸福的。」
新年假期放完,我正式到上海安家,搬進加藍公寓的東西共有三大箱之多,晚上清理行李,我太累了嫌煩,就把箱子里的衣服一把一把往衣櫃里扔,堆得跟外貿店全場三十塊大清貨的現場似的。加藍走過來叉腰看了一會兒,評價說:「這種應該算是違法行為吧??」我笑著站起來抱住他,在他肩膀上咬下一個小印子,他追過來找到我的嘴唇,世界的明暗立刻消失在了我閉上的眼帘之後。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只羨鴛鴦不羨仙,於南桑那邊卻後院起了火
具體事兒是怎麼發生的我級別太低不了解情況,只知道有一天上著班忽然於南桑的老闆,還有人事部全球的大老闆突然從天而降,直接闖進了她的辦公室。
我正巧和於南桑開會,噴著唾沫手舞足蹈在講上個月的數據情況,忽然聽到很不友好的一聲門響,於南桑條件反射就站了起來。
他們很客氣地請我出去,我一步三回頭回到自己位子上,眼看辦公室的門關了,於南桑卻沒有坐下,也沒有笑,漆黑的眉峰一挑,殺氣騰騰,和那兩個老頭說上了。
我如坐針氈,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才轉過彎來:這時候不找喬孟塗啥時候找啊,電話都顧不上打,我直接撒丫子跑去了五樓喬孟塗的私人辦公室。
他的助理不在位子上,我乾脆闖了進去,喬孟塗從電腦面前驚訝地抬起頭來:「毛毛?你找我。」
我回身把門關上,緊張地問:「於小姐的老闆和人事的老大剛才沖了進來,跟要吃了她似的,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他愣了一下,把手裡正在做筆記的鋼筆放下來,小心地擱在旁邊,我看著他的舉動,心裡隱隱覺得不大妙,衝口而出:「你已經知道了。」
喬孟塗像在試圖不要看著我,但最後還是抬起了頭,口齒清晰然而乾澀地說:「我知道。」
我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沒有什麼表情,他這麼老奸巨猾的狐狸,怎麼可能給我看透心裡有什麼波動,可這恰恰透露了他的不對勁。
他和於南桑之間的關係我最了解,我知道他回美國的那段時間,他們常常在辦公室里各自開著skype的攝像頭,也不說話,也不對看,各自忙自己的,但就是讓對方在那裡,時時刻刻在那裡。通常只有人愛到瘋瘋癲癲的狀態,才會有這種行為。如果有人對於南桑不利,他應該是第一個跳起來挽袖子砸場子的人,他不應該這麼鎮定。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說:「喬總,不會是你吧。」
他皺了皺眉:「你說什麼。」
「不會是你把於小姐告上去的吧?那段視頻一直在你手裡,那個男人的背景也只有你知道,如果你不跟別人說,於小姐的老闆怎麼會收到風。」
我其實只是情急之下試探,完全沒有想好萬一他坦然承認,我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結果他就這麼坦然承認了:「確實是我。」
他離開辦公桌繞到我面前,靠著桌子,雙手背在身後。
語氣很平淡地說:「大老闆是清教徒,對高層的道德品質要求很高,於南桑這幾年做得很好,理論上要再升一級的了。」
於南桑看亞洲區看了很久了,再往上面走就是GOLBAL,大家都覺得她實至名歸。
「明年會有更大規模的重組,我受命清查各個關鍵職位候任人的工作績效和背景。於南桑實際上其實沒有什麼問題,但瓜田李下。我早就提交了全部的證據,審查委員會這幾個月一直都在調查和審核研究,這幾天要到最後下決定的階段了,循例要跟本人先溝通的。所以那兩位才會過來。」
我擦啊,剛才那個架勢是叫溝通嗎?那個口水裡的火藥味都能炸死人吧?我肺都氣爆了,對著喬孟塗怒吼起來:「這就是你的理由??瓜田李下??你也好意思說她其實沒什麼問題。」
我氣的不是於南桑被冤枉了,而是被這個男人冤枉了,我不顧這是在辦公室,不顧於南桑向來教我應該就事論事,對著喬孟塗毫無顧忌地噴了起來:「你自己說,你把證據交上去這事兒她一早知道嗎?」
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不說,就意味著於南桑對此毫不知情,否則她還跟喬孟塗天天視什麼頻,對著攝像頭糊一鏡頭狗屎還差不多。
我繼續吼:「你還口口聲聲說喜歡她,喜歡你媽,你他媽就是個偽君子,太可惡了!!」
我手都在發抖,吼完這幾嗓子之後咽喉一下就哽住了,揮了兩下胳膊,不知道繼續該說什麼,喬孟塗沉默地垂著眼瞼,沒有什麼表情,我頓了頓腳,轉身就沖了出去。
我一路衝下樓,一看於南桑他們已經從辦公室里消失了,我一把抓住旁邊經過的人:「看見於小姐去哪了沒。」
那是IT部門的同事,關係程度最多就是個臉熟,他結結巴巴地說:「沒,沒看見啊。」
我撩開他,慌慌張張滿樓層找,找了半天,終於看到於南桑在她的locker那裡,正往外拿東西,我趕緊上去一把抓住她:「姐,你沒事吧。」
她有點意外,轉頭看看我,露出一絲笑容:「沒事啊,怎麼了。」
我一看,她手裡拎了個很大的收納袋,正把平常放在locker里的一些雜東西往裡扔,我快要嚇死了:「你在幹嗎。」
她停下手說:「強制休兩個禮拜的假,但不能離開上海,你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
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為什麼啊。」
於南桑笑笑,說了三個字,顯示了她浮誇的外表下有一顆學貫中西八卦的靈魂:「莫須有。」
我牽著她的衣角不放手:「姐,你不要嚇我,岳飛最後可是被殺頭了。」
她聳聳肩:「一份工嘛,最多不做咯。」帶著很慈愛的表情還摸摸我的臉:「你乖乖的。」一面把袋子往肩上一甩,很瀟洒地走了。
她沒來上班的兩個禮拜里我每天都過著冰火兩重天的生活,一方面是我跟加藍熱火朝天地計劃婚期,都到非常實際的一步了,上海要買房子,還要看結婚的喜宴和酒店,我部門的人聽說我要辦大事,個個撲上來聲稱不當義工毋寧死,害得我壓力很大。
每天我忙裡偷閒在網上看新樓盤價格,一面往牙縫裡吸氣,嘶嘶肉痛,一面慶幸兩邊父母都願意鼎力相助,讓我們不至於一年工資買半個廁所。
另一方面我老惦記著於南桑身上的事,如她所說的,一份工而已,最多不做,但萬一她不做了,我怎麼辦呢。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跟著她走算了,畢竟沒有於南桑我根本就沒有今天,但看看那些貴死人的樓盤,我又猶豫了,儘管雙方家境都還行,加藍事業也不錯,可我也要賺錢才行啊,在上海這種鬼地方,兩份收入加起來剛剛好夠我們過上正常日子——房貸,車貸,還有養條狗什麼的,差一點兒都不行。
我對加藍訴說心中的掙扎,被他優雅地鄙視了:「難道你離開現在的公司,就沒事兒做了?就失業一輩子?」
這我倒是沒想過:「不是都說現在工作難找嘛。」
他不以為然:「你有將近五年工作經驗,兩年多管理經驗,能夠跨地域和跨部門管理,英文中文都過硬,又長得好看,市場上對你這樣的產品是表示歡迎的。」
我對其他完全沒注意,滿耳朵里基本上只聽到了倒數第二句:「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呀,哇哈哈。」
加藍摸摸我的頭,對我笑得合不攏嘴的傻樣表示理解,然後補了一句:「當然你的劣勢也非常明顯。」
我很警惕:「是屁股不夠翹嗎.」
他搖搖頭:「不,適齡婚育職業婦女,在關鍵職位的競爭上都會比較吃虧。僱主會認為你入職後會把人生重心從工作轉移到結婚和生育,從而使他們的人力資源出現非戰鬥減員。」
我聽到生育兩個字,心裡微微往下一沉,笑容都忍不住有點僵硬了,幸好加藍忙著看他的ppt,沒有再注意我。
兩個禮拜轉眼就過去了,我也打定了主意,於南桑應該回來上班那天我早早就到了辦公室,一邊幹活一邊眼睛瞄著電梯門。
於南桑一進來我就衝上去:「你回來了。」
她嚇了一跳:「你這麼早。」
我遞過去一個糍飯糰:「剛出鍋的,很香。」然後說:「事情怎麼樣了。」
她平常壓根不吃這些街邊的東西,今天像是想開了,抓過糍飯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說:「今天回來聆訊,搞得跟真的一樣。」
儘管我嘴裡含著一口油條,但我還是很擔心:「姐,結果會怎麼樣啊。」
於南桑搖搖頭:「身正不怕影子歪,拿不到真憑實據,他們最多就是pay我out了。」
這個節骨眼她還有心情對我拋媚眼:「我拿的是opencontract,要賠我走那可是一大筆錢咧。」
一邊說一邊意氣風發地走了,我跟在她屁股後面心想你這是高興個啥,明明是人家設局害你。
我實在忍不住,趕上兩步說:「姐,你知道是喬總把你告上去的吧。」
她臉上的笑容這才收了一下,那具體算是什麼表情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每次看到那個表情,我們日子就會特別不好過。
但她很快就回復了正常的神色,我陪她一路走到行政樓層的會議室門口,裡面已經烏壓壓坐滿了各個產品線的大頭,我拉著她不肯放,不知道為什麼心情格外凄涼。
她笑著拍拍我,剛要走,我脫口而出:「要是你不做了的話,我也不做了,你要為我負責任哈。」
她瞄了我一眼,溫柔地說:「好啦。」
聆訊三小時之後結束了,審查委員會呆在裡面商量結果,估計要到下午才會有準信,我一直守在門口,於南桑一出來,我就迎上去,從她的臉上什麼吉凶都看不出,還和平常一樣對我說:「陪我吃午飯?」
餐廳里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她按慣例點了沙拉酸奶,精挑細選地吃著,一面託孤似的跟我講怎麼為人處世行事。
「水至清則無魚,不要對團隊太苛刻,但原則和規矩要定得清楚。」
「再忙也要晚上定時睡覺,把身體保護好。」
「工作就跟打遊戲一樣,不管多難,一關一關過就好了,不要把工作里的情緒和問題帶到生活裡面去。」
「用好的面霜,要清理指甲,人的精神氣都在外表上,別以為這是虛榮。」
其實這些我都懂了,跟了她這麼多年,她教我的東西比誰都多,言傳身教,一路說到回公司,在電梯里站著,忽然就眼睛熱熱的,也不顧還有別人,拉住於南桑的袖子:「姐,沒有你我怎麼辦?」
她一腳撩開我:「滾蛋,我還健在呢。」
我陪她走回辦公室,很意外地,看到喬孟塗已經在那兒等著了,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
我心裡怦怦直跳,看看他們倆都面無表情,只好喃喃地說:「我先走了啊,你們忙。」剛要轉身,被喬孟塗叫住了。
「毛毛,你等一等。」
他叫住我,把辦公室門關上,對於南桑說:「委員會決定採納讓你離職的意見,賠償方面Tina會來和你單獨談,但公司記錄仍然算是主動離職,不影響你的職業記錄。」
Tina就是我們人事那邊的大佬,她親自出馬談,公司對於南桑還是重視的,我估計是怕於南桑一怒之下拿出棒球棒來打人吧。
於南桑聽完,對著喬孟塗長久打量,臉上毫無表情,良久忽然說:「這主意是誰出的?你?」
喬孟塗一點都沒有猶豫,直承:「是我。」
他們兩個都好像當我不存在,一言一語說上了:「為什麼。」
喬孟塗輕輕把文件夾擺在於南桑的桌面上:「你看看。」
於南桑乾脆利落一揮手,整個文件夾摔到地上,裡面的東西全部散落出來,我這個人沉不住氣,尖叫一聲之後趕緊蹲下撿,聽到喬孟塗說:「我有我的理由,你不妨看看再來跟我討論。」
我把散落的各種紙張一張一張往夾子里放,忽然被一疊全是英文的文件吸引住了。
我看了兩眼之後,站起來看看喬孟塗,看看於南桑,他們都注意到了,一起轉過來瞪我,那表情不要太默契。
我把文件夾抓在手裡,小聲說:「喬總,這玩意兒給誰?」
於南桑劈手抓過去,翻了幾頁,臉色馬上變了。
能保持這個程度的鎮靜還真不容易。
那疊東西是一份離婚協議書,喬孟塗和一個姓Bullimore的女人,雙方都簽了字,有正式文件的備註,是生效了的。
於南桑抬頭看著喬孟塗:「這不是我的離職文件吧。」
喬孟塗搖搖頭:「不是。」
他很心平氣和:「這是我的離婚文件。」
他伸手接過那份協議,又接過我手裡的文件夾,一份份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
一張手寫便條:「大老闆堅持要升你做global,以後這條產品線全是你的。」
另一份文件:「這是我申請公安部門幫手調查那個視頻的發送人信息。」
他揭開真相,卻輕描淡寫:「是Claire發給我的。她受誰的指使,查出來也很容易。」
另一份就是離婚協議。
我覺得這三樣東西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喬孟塗接下來說了一番話,把他們有機的結合了起來:
「這一輪重組,你本來是篤定升職的,之後base在西雅圖,我會重新看亞洲的業務,base在香港,兩個城市之間,有十幾個小時的直航。」
「你繼續和你的丈夫貌合神離,或者遇到其他追求者玩玩婚外情,我的婚姻也就那樣,不死不活,我們倆每年高層開會的時候可以見個三四次,你可能會來我的酒店房間,也可能不會,我沒有辦法影響你。」
「我把視頻提交給了審查委員會,壓下了警察幫我找到的發送人信息,然後我回美國離了婚。」
他把文件夾放在於南桑面前的桌子上:「我希望你不要去西雅圖,跟我在一起。」
信息量太大,我一時間消化不了,但這還沒過腦子,我已經脫口而出:「你怎麼不自己走,幹嘛讓人家走。」
他坦坦蕩蕩回我:「我在這家公司有相當多的期權,不是說走就走的,何況,如果她願意跟我在一起,我總得有錢養她。」
喬孟塗不再理會我,往後退了一步:「我可能做得對,也可能做得錯,Idon』tcare,你把這些證據現在拿出去給審查委員會,大老闆非常喜歡你,隨時會撤銷離職決定,你一樣前途無量。」
他舉起手來:「我已經儘力了,現在是你決定我命運的時刻。」
儘管沒有看我,最後一句話卻是對我說的:「毛毛,你是Nancy最信任的人,你來做一個見證。」
「過了那麼多年,讓我再問你一次,願不願意拋下一切跟我走。」
於南桑身體一震,往後靠在玻璃牆上,這句話似乎是來自他們年輕時的那一段記憶,在彼此的世界里埋藏了很久,卻從未被真正忘記。
喬孟塗在沉重如水銀的沉默里站了一會兒,很乾脆地轉身走了出去,步伐很快,和平常一樣沉穩,沒有回頭。
晚上我回家跟加藍彙報這事兒,說得眉飛色舞的,沒辦法,這事兒簡直太有傳奇色彩了,你想想,一對璧人,各自精彩多年仍然逃不開半生糾葛,恩怨情仇狗血雞血都滿分,拉出去現成拍一個電影了對不對。
加藍覺得我很好笑:「你激動什麼?」
我覺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激動:「我全程目擊啊,怎麼也是個見證歷史的人吧。」
他很好脾氣地點頭:「好好好,目擊的時候記得站遠一點哈,萬一有什麼狀況,免得被誤傷。」
我過去抱著他的脖子,把頭埋進加藍的胸膛:「不是說男人喜新厭舊嗎,於南桑其實也不年輕了,老喬還為他破釜沉舟的。」
加藍正在工作,順口接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聽了一愣,還是像一條忘情的八爪魚那樣緊緊抱著他,一邊卻又森森然的,彷彿覺得背後一雙眼睛在冷冰冰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