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什麼時候在哪裡什麼樣的情況下第一次見到傅加藍,已經忘記了,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大一,某次五湖四海無厘頭的聚會上,我只記得他第一次跟我介紹他的名字,中文名字,然後英文,GARLAND。
我嘲笑他這不算一個真正的名字,臆造無誤,傅加藍從容地讓我去看一部叫做「conair」的老電影,裡面有一個傲視群重刑犯的頂級殺人狂魔,專對婦女兒童下手,名字就叫做Garland。他介紹起這一段淵源的時候,很好脾氣地看著我,頭微微歪著。
你說這到底有什麼好驕傲的。
我們在同一個大學讀書,社交圈很小,彼此的朋友交集多了,就開始經常遇到彼此,也不知道聊什麼,反正聊起來就沒一個完,那時候大家都沒錢,在便利店門口蹲著喝啤酒,喝了幾瓶之後說的話,現在再想一想,基本沒一句不傻叉。
我總是記得那時節的天色,冬天六七點就開始黑,一開始霞彩晴空,光天化日,絲毫不覺得,猛然呼啦啦一下,天色就全變了。
他跟我一起走去自習室,林蔭道上行色匆匆的全是人,他總是停一步,讓我走裡面,躲開那些鈴鐺不響其他全響的自行車,也躲開低著頭弓著背衝去圖書館佔位置的學霸戰士,周圍太吵了,我們不說話,就這麼走著,走到道路的盡頭,各去各的地方。
有一天,我放了一個屁。
在那麼嘈雜的環境下,我覺得絕對沒有人會聽到我放了一個屁的,我並沒有敲鑼打鼓的放,也沒有百無禁忌的放,更沒有豪情萬丈地放,我真的就是一時入神了,不由自主放鬆了對自己的控制,放了一個小小的響屁而已。
結果傅加藍就這麼轉過來看了看我,悠悠地說:「哎,你放了一個屁。」
我這輩子再沒那麼紅過臉了,那不是紅,那完全是被一把火從眉毛開始,燒光了全臉,直到耳朵都變成透明狀。我停下腳步,嘴巴張開,有很多俏皮話跟平常一樣從後腦勺洶湧澎湃想要殺出來救場,卻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封在了嘴角,我就那麼傻站了兩分鐘,然後無法自控地撒丫子轉頭飛奔回宿舍,一路上書和水壺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從我半開的背包里飛出來摔到地上,我一樣也沒有回去撿,就這麼一路奔命回到了宿舍,一頭扎到自己床上,腦子裡嗡嗡嗡的。
「發現自己喜歡他,所以才那麼大反應對吧。」於南桑輕描淡寫說。
她總是能一眼看到事情的本質,我默默喝光那杯清酒,這一次自己動手添上,忽然什麼都不想往下說了。
就是那一天我掉到了一個叫做暗戀的坑裡,這個坑裡還有無數的其他人,都各自隱形,互相不可見,但能夠感覺到坑裡的狹窄和擁擠,每一個人想必都抱著膝蓋,縮在儘可能小的空間里,保持同一個姿勢。
就是大旱之年道士們在祈雨台上保持的那個姿勢,四十五度仰天,等待著不會有預兆,也沒有誰能保證的涓滴眷顧,如同神跡一般,從某個地方滴下來。、
有的人很幸運,被其他人丟下一條繩子一個梯子或者一架直升飛機,終於救出去了,有的人很堅強,自己一步一個腳印,退二進三,愚公移山地,最後自己爬出去了。
只有我留在了原地,成立了一個暗戀者聯合俱樂部,並且準備封自己是終身會員。
說到這裡,於南桑已經盤子里的魚吃到七七八八,她停下了筷子,詫異地看著我:「所以你沒有男朋友?你只是在暗戀?」
她嘀咕起來:「要不是這裡太多目擊證人的話,我覺得我可以過來一筷子插死你耶。」
我搖搖頭:「沒有啦。」
我有男朋友,我的暗戀會員卡也已經取消了,剛剛過去的十六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樂圓滿的日子。
但,我不知道接下來的第十七個月,命運會有什麼樣的嘴臉。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我麻木地拿過來,不是加藍,是一家婚戀相親網站的廣告,熱情洋溢地鼓勵大家找到「最愛你的人和你最愛的人」,然後就沒下文了,壓根不提找到了之後的事,莫非是把視頻發上該網站和大家分享三人行的快樂嗎?
再說,如果一個人同時有最愛你的人,又有你最愛的人,那他根本用不著去什麼相親網站了好嗎,直接上五八同城或者跳蚤市場脫手其中一個折現不是好得多。
就在我罵罵咧咧的時候,傅加藍的簡訊真的進來了。
他說:「我不知道。」
鬧鐘把我從載沉載浮的睡眠里一下拉到現實世界,我睜開眼,看到沒拉好的窗帘縫裡火燒一樣明亮的光,腦仁立刻跟扎了針似的疼起來。
昨天晚上我跟於南桑一直吃飯吃到十一點,她要我說說傅加藍,我於是說了一兩個關於他以及我們之間的片段,說得很吃力,而且越來越吃力,與其說是講故事,不如說像一個溺在回憶里的人自言自語。
我問於南桑,你有沒有想要過一個人卻要不到,或者千辛萬苦要到了之後,卻不得不放手。
她嗤笑了一聲,我往後一靠,就泄氣了:「傻瓜問題是吧,你當然不會。」
於南桑抬起眼來看我,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底妝和眼妝都無懈可擊,整一天下來看不出頹廢,這不算什麼稀奇事,我跟她出過差,每天九點到九點高強度工作,連續一個禮拜,她的銳利絲毫不減,始終可以媲美一把菜刀。
她淡淡地說:「」youcan』talwaysgetwhatyouwant.誰也不是例外」
披頭士唱的歌。誠哉斯言,那,強悍如你,你怎麼應付過去呢。
她又笑了,眼神很清澈,我看不出裡面有沒有隱藏的傷感:「又有什麼好辦法,無非就是不停地哭。」
我心裡一震,眼眶莫名其妙就熱了。
我們最後喝完了1.8升的一大瓶清酒,於南桑若無其事,我呢,就是被服務生架出門的,我酒量本來就很一般,何況還喝得這麼鬱悶,出門給夜風一吹難受得胃裡翻江倒海,最可惡的是,於南桑還在旁邊跟說我:「哎,九點要準時上班,VP要找你brief。」
我嘟囔了一句髒話,被塞進了一輛計程車,怎麼回到家的基本上都不記得了。
現在我躺在床上,感覺到宿醉一陣一陣衝鋒我的心肝脾臟肺,我一點一點地想著剛才做的夢,夢裡我回到了大學時代,和傅加藍並肩走在一條好像永遠不會完結的路上,我稍稍落後一點,看著他肩膀搖動的幅度,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自由自在甩動的手,我想方設法想要伸手去碰觸他,想要牽上他的手,或者從後面抱住他的腰,或者哪怕只是輕輕扯住他的衣角,我就會覺得心花怒放,心滿意足。
可是我不敢,路越走越長,我越來越焦急,那股處心積慮想要得償所願的勁兒啊,變成能量可以讓阿波羅登月了吧,卻不能讓自己鼓起勇氣去接觸他。
在傅加藍面前我永遠是那隻醜小鴨,不管我這麼多年幹了什麼,見過什麼,慢慢變成了什麼樣的一個人,我永遠在他面前提不起心氣。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他在先吧,一個人喜歡上了另一個人卻毫無把握,就像旱鴨子在大海里不小心放掉了救生圈的氣,唯一的前途,只有末路。
這個夢不新鮮,反反覆復來來去去的,我做了好多年,不斷重複,不斷重複,就像生命給我的一個提醒,提醒我所渴望的,是我得不到的幸福。
我翻身坐起來,拿過手機,屏幕一片空白,沒什麼訊息也沒有。
過去十六個月,我們每天都會互道晚安,就算喝多了,或者在沙發上看電視睡過去了,凌晨終於蘇醒之後,無論如何也要補一個簡訊。
可是昨天晚上,我們都沒有這樣做。
我拿著手機去了洗手間,不想看自己在鏡子里跟狗頭一樣的臉,忽然想起來,傅加藍會不會今天去跟娜娜談呢,那個想法隱蔽而鋒利,跟A4紙的邊緣一樣,你意識不到的時候,它已經割傷了你的手,會有血珠子沁出來。
我抖了一下,在微信上發了一條語音給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話:「你今天跟她談嗎。」
這會兒是八點十五分,他已經洗完澡,吃完早餐,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上班了,他的公寓到公司步行十五分鐘,他八點四十會準時打開電腦,每天如此,雷打不動。
他很快就回我:「她今天會來辦公室,也許喝咖啡或吃午飯。」
我含著牙刷站在洗手台面前,傻看著手機,我覺得如果要上斷頭台的消息是通過簡訊告訴瑪麗王后的,她老人家的表情估計就跟我這會兒差不多。
瑪麗王后比我幸運,她掉完腦袋后一了百了,我他媽還要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