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潺之變
第一章
千潺之變
1
秋風掠過未離原,凝浮一夜的霧悄然散了,遠山、近樹、止狩台,都在漸白的天色下清朗起來。卯時未過三刻,高台之上人已走了大半,袞冕加身的衛鴦還坐在御座上出神,許久,他轉頭笑道:「端木先生,大焉立朝三百年,傳帝十九位,有誰的登基大典如衛鴦這般蕭條?」
鬚髮蒼白的端木拙雙手籠在袖中,低眉不語。
衛鴦道:「衛鴦年幼時,聽先生說起古時帝王登基盛事,道是『紫氣東來,百官朝拜,八方來賀』,可衛鴦今日繼位加冕,文武不見影,百姓不擁戴,列國未遣一使來賀!你看這止狩台下停駐的車馬,還不如達官貴人的府前多吧?」
九座青銅大鼎橫列高台中央,衛鴦走下御座,把九鼎一一檢閱了,道:「八歲時,衛鴦隨先祖靈帝在此祭天,玉輅金輿百乘,赤豹青象千頭,五萬儀仗十里綿延;三十歲時,衛鴦封歸德將軍,佑封雲麾將軍,信封忠武將軍,悉數西征,先父景帝在此為我兄弟三人壯行,旌旗遮天蔽日,戰馬蹄聲如雷,何等壯觀!」他轉身直面端木拙,「到如今,父崩弟歿,人去台空,陪伴衛鴦的只剩先生了。」
風勢稍減,雲霧迴流,朝暉漸隱。端木拙跪身拜道:「望陛下恕罪,老臣也實在無力輔佐陛下了。」
衛鴦一驚,問:「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拙回:「過了白露,老臣便至耄耋之年,國事任重而力有不逮,乞願陛下恩准老臣回鄉寫書,勉度殘歲。」
衛鴦繞著九鼎踱了一圈,方微笑道:「天下風傳,衛鴦弒父殺弟,謀篡上位,先生信不信?」
端木拙伏地不語。他做了衛鴦三十年的老師,名為師生,實如父子,眼見衛鴦從莽撞少年長成一世雄傑,他本滿心寬慰,不料國遭大變,人非故人,不得不去,心中不免泛起一絲悲涼。
衛鴦自道:「先生顯然信了。三十年教誨之情,敵不過一朝庸人之謗。」
端木拙閉了眼,在心中悵然嘆息。
衛鴦扶起他,寬慰道:「文章千古事,著書立說勝於居官食祿,先生請去,保全高潔之名。」
端木拙便向衛鴦行臣子禮,衛鴦也向端木拙行學生禮,兩相作別,端木拙拄杖向高台下去,衛鴦又叫:「先生!」
端木拙回身,仰看穹窿下孤立的衛鴦。
衛鴦道:「先生走後,國中朝中的風刀霜劍,衛鴦都要一人面對了。」
端木拙在游霧裡站了半晌,轉回台上來,向衛鴦道:「臣再為陛下謀一事,望陛下採納。」
衛鴦忙道:「先生請講。」
端木拙道:「如今大焉有三人是棋盤重子,局勢興頹只在三人之手,陛下得此三人,大位無憂。」
衛鴦驚問:「哪三人?」
端木拙道:「其一,顏伯道。伯道是當世大儒,飽學厚德,世所景仰,可謂士子領袖,他若為陛下布告一封,天下士人一定歸心。」
衛鴦頷首,又問:「其二是誰?」
端木拙道:「宰相唐之彌。」
衛鴦道:「唐相是先帝重臣,衛鴦也十分敬重。」
端木拙道:「唐氏在焉,世代為官,一門七世五宰相,為門閥望族。昔年大焉歷經戰亂,民不聊生,唐之彌為相,即力諫先主罷兵戈,修鄰國,勵精圖治,大焉停戰十年,國力日強,堪稱治世賢臣。」
衛鴦道:「衛鴦入主皇宮當日,唐相稱病不朝,我三次派人去請,只閉門不見。」
端木拙道:「唐之彌權重,陛下該親自去請,方顯誠意。唐家族人、門生在朝為官者數十人,唐之彌回朝,眾官皆隨,朝廷便穩了一大半。」
衛鴦稱許,又問:「其三又是誰?」
端木拙道:「御憲台令薛讓。」
衛鴦陡然皺了眉,端木拙看在眼裡,道:「陛下不喜御憲台,先帝也不喜。御憲台主監察、掌刑名,上督君臣、下治百姓。昔年庄帝立法,御憲台獨立於朝綱,聖命有所不受,群臣皆受其制,權勢最大。」
衛鴦道:「薛讓任台令三年,世人皆稱之天下第一酷吏。先帝在世時,薛讓數次駁諫,先帝既恨且怕,卻又無可奈何。」
端木拙道:「諍諫逆耳,卻最有用,先帝雖恨御憲台,卻也最倚重。如今政體肅然,世道清平,全是御憲台之功。」
衛鴦不語。
端木拙道:「若陛下施仁德,顏伯道歸心,唐之彌輔政,薛讓糾典刑,陛下必成一代聖主!大焉屈於列國久矣,先主睿達,重建一片基業留與陛下,萬望陛下承續社稷,復興大焉!」
衛鴦道:「可先生卻不願陪衛鴦收拾這家國!」
端木拙不肯再糾纏,拱手道:「老臣去矣,陛下珍重!」轉身離開。衛鴦遙望端木拙走下止狩台,坐上一輛牛車,顛簸消失在未離原的盡頭。
2
雨淅淅瀝瀝下了幾日,把開元城的萬紫千紅都洗凈了,留下青瓦灰牆的素模樣。戌時剛到,天還未暗,衛鴦素衣簡從,率七八輕騎馳出龍朔宮,穿行在屬於他的皇城中。因秋雨纏綿,街上十分冷清,馬蹄踏在濕漉漉的青石街,引得店鋪里的百姓紛紛探頭觀望。
衛鴦一路直奔東籬巷而來。長巷幽深,深宅大院座座相鄰,桂樹從高牆后探出斜枝,花香滿巷。到了顏府門口,驍禁衛下馬叩門,叫道:「聖上至!國子祭酒顏伯道速來接駕!」
大門緊閉,無人應答。
驍禁衛再叩門道:「顏伯道速來接駕!」
須臾,門內先是拐杖拄地聲,再是搬弄門閂聲,然後門緩緩開了一條縫,一個老奴蹣跚著走了出來。
驍禁衛道:「叫顏伯道出門接駕!」
那老奴跪地回道:「陛下來晚了一步,顏公已於昨日舉家東遷,回洛國故土去了。」
衛鴦狐疑道:「遷家是大事,為何如此倉促?」
老奴回:「卻不是倉促。這兩三年來,顏公常嘆,自少年時辭洛西渡,在大焉已住五十餘年,近來身體倦乏,又見庭中銀杏飄零滿地,終於勾起葉落歸根之情,於是東歸。」
衛鴦縱馬在府前逡巡了幾步,問:「兩位公子思攸、思斂是走是留?」
老奴道:「顏公說,二位郎君生長在焉,不諳鄉音,不識族人,再下去只怕忘祖忘本,便一併帶著回洛國了。」
衛鴦冷笑不語。老奴告了退,拄著拐顫巍巍走回府內,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衛鴦心頭一陣火起,怒道:「舉家外逃,這朱門白堂留與誰?朕替他們燒了,才叫走得乾淨!」回頭便命驍禁衛,「立調一百軍士,拉五十車薪柴來燒,一磚一瓦不許留下!」
眾衛面面相覷,領頭的中郎將袁青岳勸道:「燒了顏宅事小,只怕火借風勢,燒盡一條街還收不住。隔壁住了董尚書、劉常侍,他們卻是無罪。」
衛鴦強咽了一口氣,悻悻然調轉馬頭,把鞭子抽得啪啪作響,疾馳而去。
3
天色降成黑藍,一輪圓月悠然升了空,唐府門前早早亮起了燈籠。檐下站了一位穿佛青色圓領袍的年輕公子,雙手籠於袖中,緩步左右徘徊,他一時抬頭觀月,一時看向佩魚巷的盡頭,顯然有所守候,可這守候並不沉重,反而透出幾分輕閑。
不多時,勁疾的馬蹄聲踏入巷來,那公子便徐步走下台階,準備迎接;馬隊奔近后,他又面露意外之色,顯然來者不是他等候之人;直至看清一馬當先的衛鴦,他心中吃了一驚,忙上前拜道:「臣唐瑜拜見陛下。」
衛鴦翻身下馬,一把扶住唐瑜,笑道:「唐家二郎,不必拘君臣之禮!兩年不見,別來無恙?」
唐瑜回:「蒙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
衛鴦道:「朕還時常憶起當日在馬球場與你爭球,你的馬險些把朕踩死,可還記得?」
唐瑜道:「陛下的球杖也打中了臣的右膝,每逢梅雨時節右膝酸痛時,臣總會想到陛下。」
衛鴦哈哈大笑,雙手扶住唐瑜的肩道:「當日球場,諸君奮戰,人怒馬嘶,好生豪氣!不想一別竟已兩年有餘,他日有閑,朕要再約當日諸君戰個痛快!」
唐瑜應道:「陛下若召,唐瑜立時赴約。」
衛鴦頷首微笑,又道:「朕聽說唐公近日身體染恙,特來探望。」
唐瑜便引著衛鴦往府內走,道:「夏秋之交,感了風寒。父親只道是尋常小病,不肯用藥,故拖重了,幾乎卧床不起。前日終於肯讓太醫署醫師來瞧了,服了一味葯湯,精神了許多,想來再用三五日的葯,就該痊癒了。」
兩人在府中行走,前有家奴執燈,後有侍衛隨從。衛鴦問:「方才二郎為何獨自在府外守候?莫不是知朕要來?」
唐瑜道:「實是等三郎唐珝。他北去圍場秋狩,半月不見回,臣晚上無事,便去門外瞧了瞧。」
衛鴦便搖頭笑道:「天下做弟弟的都一樣,只管在外胡打海鬧,哪裡知道家裡兄長牽挂。」
唐瑜也笑道:「正是。」
衛鴦又問:「三郎現居何職?」
唐瑜道:「原在驍禁衛任右中郎將,先帝御前執刀,因乾坤更易,如今賦閑在家。」
衛鴦想起自己入主龍朔宮后,立將先帝舊衛撤離,換了自家親衛,便道:「如今驍禁衛中尚缺一名左中郎將,三郎狩獵歸來,叫他還入宮當值吧。」
唐瑜道:「也不知何時方歸。」
書房裡燃著一盞青銅燈,四壁捲軸在燈光中漫著木香,唐之彌正坐在床上看書,聽見外面腳步聲零碎,抬眼一看,那題了李少溫真跡的屏風後轉出來的人竟是衛鴦,他忙放下書卷,離床拜道:「老臣不知陛下駕臨,有罪!」
衛鴦上前扶起唐之彌,道:「是衛鴦不敢驚動病中唐公,所以微服不名而來,唐公勿怪。」當即扶唐之彌上床,自己在旁邊榻上坐了,君臣話起家常,問答些病情、飲食、天氣之事。
頃刻,衛鴦鄭重道:「衛鴦此番前來,是要向唐公道一聲謝。」
唐之彌道:「老臣無功,何以言謝?」
衛鴦道:「這半個月來,衛鴦是受千夫所指:百官上表責難,百姓宮前痛罵,甚至刺客攔路刺殺!天下人不能受的毀謗,衛鴦都受了。唯有唐公居中持正,不發一言。唇槍舌劍中,這不言,足以令衛鴦寬慰。」
唐之彌道:「朝野混亂,流言四起,真偽橫流,是非難辨,君子自當不聽不傳,獨善其身。」
衛鴦再致謝,又道:「國務繁重,衛鴦獨力難支,以後還要倚重唐公,重振朝綱。」
唐之彌道:「老臣體弱多病……」
衛鴦道:「先帝在世時,常對衛鴦誇起唐公,說唐公為相十年,勤於政務,百事不殆,如今衛鴦剛繼位,唐公便稱病不朝,怕是託詞吧?」
唐之彌便默然不答。
衛鴦道:「此地無外人,衛鴦與唐公掏心說話:世人皆說衛鴦以毒弒父,唐公信或不信?」
唐之彌道:「泯滅人倫之事,老臣不信世間有人會做。」
衛鴦道:「先帝卧病一年,尋遍天下名醫也不見好,那晚忽然急火攻心,山陵崩塌,也是天命,非人力可救,為何怪在衛鴦身上?當日葯湯是衛鴦親嘗,宮人、奉御徹夜陪侍,衛鴦哪裡能做什麼手腳?先帝初崩,當值宮人、奉御即被御憲台抓去審問,那薛讓手段通天,可曾審出半點破綻?」
他緩了一緩,又道:「衛鴦是先帝長子,與先帝骨血相連。幼時,先帝親教學語走步;少時,先帝親教習字馬術,修文練武,無一日不過問,舐犢情深,與百姓家無異,衛鴦豈能做那天地不容的惡事?」
唐瑜見衛鴦激動,便奉上一盞茶,衛鴦喝了一口,稍稍平復了情緒,道:「唐公信也罷,不信也罷,衛鴦對先帝問心無愧;唐公輔佐也罷,辭官也罷,衛鴦要做的事一件不會少;世人毀也罷,譽也罷,衛鴦都將社稷擔在了肩上,竭力前行,決不後退。」
唐之彌道:「陛下有雄武之略,若肯屈己納諫,任賢使能,必成明君。」
衛鴦問:「衛鴦願為明君,公可願為名相?」
唐之彌便道:「老臣實不堪重任。」
衛鴦默然半晌,又道:「昔年大焉統治天下,四方邦國尊奉焉天子為天下共主,后國力衰微,於是諸侯並爭,海內鼎沸。這十餘年來焉之處境,衛鴦和唐公都明白:北有涼國虎視,東有洛國鷹瞵,南受荊國蠶食,西被項國鯨吞,到如今,國土殘破,十三州故土只剩七州。先帝每與衛鴦說起,常常拍欄泣淚,引以為恥。先帝常說,有生之年,必收復舊土,重樹國威!唐公輔佐先帝十年,不正是為了達成這宏願嗎?如今大業未成,唐公卻要隱退,於心何忍?」
一席話,聽得唐之彌的心隱隱一動,不再接話。
衛鴦又道:「唐公辭官,無非是與衛鴦一人賭氣。可唐公不知,衛鴦此番登門相求,非為衛鴦的私事,是為國家的公事。私怨是非與國運興衰,孰輕孰重,公試量之。」
唐之彌取過案上茶盞,飲了一口。
衛鴦見唐之彌有些猶豫,決心激他一激,便道:「唐公要歸隱,衛鴦勉強不得。衛鴦還要謝唐公,治世理政,為大焉換得十年太平。唐公曾說大焉收復皖州之時,要去小竹山下置三間茅舍、十畝薄田,安度晚年。衛鴦今日許願:他年皖州光復,衛鴦必派駿馬千匹、雕車百乘,親送唐公去小竹山!」
言畢,他起身道:「天色已晚,衛鴦回宮了,公請安歇。」他毅然轉身而去,繞過屏風,卻聽唐之彌喚道:「陛下留步!」
衛鴦心裡一喜,重回屋來。
唐之彌把茶盞放回案上,緩緩說了三個字:「墜雁關。」
衛鴦頗覺意外,問:「墜雁關在雍州,唐公為何忽然提及?」
唐之彌道:「墜雁關是焉北之屏障,兩州之咽喉,戰略重地,鎖鑰全焉,可惜當年大焉敗於北涼,只好拱手讓關。」
衛鴦點頭道:「若北涼據關南下,大焉有亡國之憂。危難之際,是蔣琬出使北涼議和,最終兩國分關而治。」
唐之彌道:「雖然議和,但墜雁關始終是國人心頭之痛。雄關易主,涼若攻來,兩州平原無險可守,可沿白鳶江直抵開元城下。涼兵在大焉之北,猶如利劍懸於大焉之頂。」
衛鴦也道:「雄關一日不收復,大焉一日不安穩。墜雁之恨,大焉無人敢忘!」
唐之彌道:「十年來,大焉外求和而內圖強,鞍不離馬背,甲不離將身,為的是一朝宣戰,北上奪關。去年元旦之夜,先主與老臣議,三年之內,必動刀兵。如今以老臣看來,這時日可以提前了。」
衛鴦眼裡發出了光,問:「唐公之意,便是現在?」
唐之彌道:「正是現在!此時起戰事,焉人必然同仇敵愾,一致北向。外憂起,則內患自消,一旦王師凱旋入朝,陛下還怕國人不心服嗎?」
衛鴦追問:「唐公以為,大焉對北涼勝算幾成?」
唐之彌道:「七成。」
衛鴦道:「足矣!」
唐之彌道:「臣請陛下征糧草、點精兵、拜良將,擇日出征。」
衛鴦忽然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問:「依唐公所見,大焉第一良將是誰?」
唐之彌道:「兵部尚書魏無傷,雍州節度使百里旗,俱為良將。」
衛鴦哈哈大笑,昂然道:「唐公這次錯了。大焉第一良將,是衛鴦!」
他言辭擲地有聲,唐之彌也不禁暗暗稱奇,心道:「先帝三子,佑文弱孤傲,信驕縱無方,鴦確有國君之風。」
衛鴦道:「衛鴦決意親自挂帥,御駕北伐。師出前線,最忌後方不安,唐公所見,何人能鎮守皇城?」
唐之彌終於長嘆一口氣,道:「陛下放心去,老臣守開元城,不敢出半點紕漏!」
4
夜已深,衛鴦早已離去,書房恢復了靜謐。唐瑜笑對父親道:「聖上真是聰明人。」
唐之彌問:「如何說?」
唐瑜道:「他請父親回朝,倘若只說君與臣之事,父親未必肯聽;他卻說起國與國之事,報國之心,人皆有之,父親竟不能不從了。」
唐之彌點頭道:「先帝壯志未酬,猝然駕崩,假如十年韜晦因此付之流水,我等臣民也心痛惋惜。聖上既有心繼承先帝遺志,我也只有鞠躬盡瘁,勉力佐之。」
想起先帝,唐之彌一陣凄然,道:「先帝在病榻上曾將三子託付於我,如今佑、信盡歿,我不助他,又能助誰?」
唐瑜道:「三子誰做天子,到底是帝王家事,如今大位已定,君臣各盡本職罷了。他是明君昏君,後世自有評判;我等是賢臣庸臣,青史自有見證。」
唐之彌道:「正是。去吩咐唐平,備好朝服,明日要穿。」
唐瑜應了,又想起一事,回道:「聖上方才說,讓三郎回宮當值,授左中郎將。」
唐之彌便問:「他回來沒有?」
唐瑜道:「下午家奴唐沖先回來,說他傍晚就到,不知現在……」話音未落,唐平進門稟道:「三郎回來了。」
唐之彌便道:「叫他來。」
少時,窗外響起毛靴踏地之聲,只聽一人在叫:「猞猁猻關好了不曾?別像上次一樣跑了。再喂它一隻兔子。」家奴應了,他又壓低聲音笑道,「外庭廊下兩隻野豬、五隻獐子是給你們留的,他們都在分了,你還不快去?」
唐瑜便在屋內叫:「三郎還不進來!」
一陣環佩刀器亂響,屏風后閃出一位少年郎,因走得快,把秋風一併捲入屋來,燈燭晃了兩晃。只見他身穿深緋色騎射服,腰束獸皮帶,左腰上的彎刀匕首叮叮噹噹互撞,他眉眼與唐瑜有七分相似,只是不如唐瑜清逸,反而多了些銳氣。
唐瑜輕斥道:「面見大人,如何不解刃?」
唐珝道:「你催得急,我就忘了。」便要出門解刃,唐之彌道:「且罷。」唐珝又站住了。
唐之彌問:「說是十日便歸,如何又半月才回來?」
唐珝道:「本來十日可回的,因徐家兄弟說落草山有熊,就轉道去了落草山,因此耽誤了時日。」
唐之彌問:「獵到熊沒有?」
唐珝便笑嘻嘻地從背後抽出一隻熊掌,又道:「還有三隻野豬、四隻大鹿、九隻獐子、五十來只野兔,倒是收穫頗豐。」
唐之彌道:「論飛鷹走狗、跑馬鬥雞,你最是行家。」
唐珝揚揚得意道:「這次連宇文四的獵物也不如我……」話未說完,忽然反應過來父親並不是贊他,便截了口,眼珠一轉,又道,「獵物雖多,卻也艱苦,這幾日不知跌打了多少回,那大熊把馬都撲倒了!我下刀再遲半步,命可就沒了。」
他挽上衣袖,將手臂上的血痕和瘀青給唐之彌看。唐瑜在旁,心知他是故意討父親憐愛,暗自一笑,也不揭穿。
唐之彌果然心疼,責怪之色頓減,又道:「終日遊手好閒,不是長久之計。如今聖上准你回驍禁衛,依舊御前隨從,你去還是不去?」
唐珝一聽此話,臉色驟變,道:「不去!」
唐之彌問:「為何不去?」
唐珝默然不出聲了。
5
唐珝的祖父、父親皆是宰相,恩蔭子孫,他才進了龍朔宮,當了驍禁衛,年初才升了七品中郎將。先帝卧床一年,看遍四海名醫,無人知是什麼病,總之一日重似一日,禮部已悄悄把梓宮備下了。誰知到了晚夏時節,先帝卻漸漸好轉,飲食都吃得下,甚至召了后妃侍寢。有一日他興緻大好,決定去豐州千潺澗避暑,太子衛佑、長子衛鴦及百官隨行,唐珝自然也去了。
他記得那日是六月初二,明月懸在中天,千潺澗的麒瑞宮越發涼爽,衛佑在寢殿中伺候先帝用藥,唐珝在樹蔭下和禁衛們輕聲說笑,他時不時向殿內張望,心中盼著衛佑早些走,先帝早些休息,自己也好早些睡覺,衛佑卻一直耐心地陪先帝說話,父子倆笑語晏晏,其樂融融。一個時辰后,衛佑才辭了父親,出了殿門,唐珝領著十個驍禁衛,依照禮儀,護送衛佑回太子寢宮休息。衛佑上馬後,唐珝指一個品低的禁衛道:「你去給太子牽馬。」
衛佑倨傲,從來瞧不起父親身邊的宮人,可唐珝也是被慣大的,衛佑既然瞧不起他,他也就瞧不起衛佑,衛佑心中也明白,他見唐珝指使別人牽馬,便問:「你為何不牽?」
唐珝道:「他牽是一樣的。」
衛佑道:「既是一樣的,你為何不牽?」
唐珝道:「我手痛!」
衛佑道:「牽一牽太子的馬韁,手就不痛了。」
唐珝站在馬邊瞪他,東宮宮人催道:「請中郎將為太子牽馬!」
牽馬的禁衛把馬韁遞向唐珝,又給他使眼色,唐珝不接,衛佑沉下臉,問:「為太子牽馬,是委屈了唐公子嗎?」
眾衛怕事情鬧大,索性把馬韁奪過來,硬塞在唐珝手裡,低聲道:「休惹惱了太子,讓聖上生氣。」
唐珝咬著牙接過了馬韁,慢條斯理地在前走。麒瑞宮中,十步有一潺,百步有一澗,縱橫蕩漾,婆娑的樹影入水,瀲灧的水色照樹,是難得一見的深邃怪譎之美。一行人走過水深處的木橋、水淺處的石墩,估摸還有一半的路,唐珝忽然捂住肚子,道:「壞了。」
東宮人問:「怎麼了?」
唐珝道:「我要出恭。」
衛佑皺起了眉。唐珝把馬韁又還給手下,道:「你們等等,我去去就來。」
衛佑扭轉頭,宮人們道:「快走快走,休冒犯了太子!」
唐珝應了,跳著石墩走了回頭路,禁衛們會意,向太子道:「沒有殿下等侍衛的道理,我等送太子去,他自己會追來。」
衛佑知道唐珝在耍詐,可自己不能在這等穢事上糾纏,因此在心中又記了他一筆,自向前去了。
唐珝當然不會追去。走過清溪木橋時,他憑欄看了看魚,照了照影子,正想下橋,忽聽那邊馬嘶聲乍起,驚飛了林梢睡鳥,他直起身眺望,繁繁複復的沉香樹冠擋住了目光。唐珝滿不在乎地對著河面把辟邪冠正了一正,下了橋,走不出三步,那邊又傳來聲響,這回是有人在疾呼,只短促的一聲,卻飽含驚恐。
唐珝心中暗叫不妙,拔出腰間的千牛刀趕了過去,此刻月隱星沒,他摸黑在小徑上狂奔,奔出五十步時,便見那條一丈寬的小溪邊,立著十多個人影,他氣喘吁吁,正要開口問話,天上濃雲卻在此刻散開,月光灑下,唐珝發現那些人並不是驍禁衛,也不是東宮人,慌忙把話咽了下去,他躲去一棵大樹后,往溪中瞟了一眼,全身便僵成了木頭。
淺窄的水中,堵了二十多具屍體,一刻之前和唐珝分別時,他們還是活人。鮮血從屍身上冒出來,一溪水眨眼便被染紅了,只剩一個人活著——衛佑。他跪在水裡,仰頭向溪邊一人道:「哥哥!」
衛佑的兄長便是衛鴦。衛鴦此刻還拎著橫刀,刀尖上的血還在流,他陰鷙地俯視狼狽的衛佑,不像看自己的弟弟,卻像看一個乞憐的丐。
衛佑抱住溪中一塊大石,彷彿找到了一個依靠,他瑟瑟發抖,再叫:「哥哥!」
衛鴦舉起了手中橫刀。唐珝下意識閉上眼,耳中衝進了衛佑凄厲的叫喊,驚得他全身冒汗,忍不住睜眼看時,衛佑的頭已斷了,孤零零地在河中擺動。
衛鴦沒有多看衛佑一眼,他率領手下涉水而來。唐珝發覺自己心跳如雷,生怕衛鴦聽見,便拚命用手壓住胸口,一動不動,卻忽略了天下的月,和地上的影。
樹影斜橫在衛鴦前進的路上。那樹榦本該筆直均勻,它卻突兀地凸出一片,恰如一個人背貼大樹而立。衛鴦站在影子邊歪頭瞧了一瞧,忽然笑了,把刀向樹指了一指,手下便齊向大樹圍來,唐珝心知逃不掉了,他死咬牙關,雙手握緊刀柄,閃出大樹,面對二丈外的衛鴦站定,喝道:「來!」
衛鴦目中殺機畢露,親自提刀向唐珝而去,誰知親信袁青岳認識唐珝,忙把衛鴦一拉,輕聲道:「他是唐相公的公子。」
衛鴦冷森森地把唐珝打量,看唐珝滿臉大汗,刀和手一起微微顫抖,復一笑,向袁青岳問了一句話,袁青岳點頭作了擔保,衛鴦遂用刀尖指了指唐珝,轉身往天子寢殿去了。
驚魂未定的唐珝來不及喘口氣,又發起怵來——他知道衛鴦要做什麼,而自己是天子的護衛,保護天子是自己的職責。他倚著樹榦糾結了半天,終究也向寢殿趕去。
到了殿外,卻一切平靜如常,唐珝問值守的驍禁衛:「有什麼事沒有?」
驍禁衛回:「沒什麼事,大皇子來看聖上了。」
唐珝「哦」了一聲,裝作無事,走到殿門口,從門縫往裡瞧,只見奉御在煨葯,宮人在執扇,衛鴦跪在先帝榻前,侍奉先帝用晚膳,先帝寬慰地向衛鴦笑,問他一些家常話,問一句,衛鴦答一句,本是常見的父慈子孝之景,過不多時,當宮人轉身去端葯時,衛鴦卻突地直身湊到先帝面前,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只一瞬,先帝的容顏大變,他雙目怒瞠,嶙峋的雙手伸過來抓衛鴦,衛鴦跪著後退了一步,先帝頓時伏在榻上,乾嘔不已,奉御、宮人慌忙趕來伺候,扶起先帝時,只見他目中流血淚,口中冒紅涎,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唐珝嘆了一口氣,回身往階下走,走出十多步,便聽殿中哭聲大起,他知道,先帝駕崩了。麒瑞宮很快亂作一團,千人都往寢殿趕來,獨唐珝逆向而去,他走到方才出事的小溪邊,只見流水淙淙,沒有屍身,沒有頭顱,連一滴血漬都沒有,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失魂落魄的唐珝擅自離開麒瑞宮,回了開元城。此時全城都知道了聖上駕崩的消息,唐之彌也在記掛唐珝的安危,見他回來,忙向他詢問端的,唐珝卻什麼也不說,只躲回房中埋頭睡覺,睡了三日三夜。唐瑜放心不下,把他拉起來長談了半宿,唐珝方把自己的見聞一一告訴了兄長,談及朝夕相處的同僚死狀慘烈時,他悲從中來,大哭不已。唐瑜憂心他頹廢,又知道城中必有一場大亂,便叫他約了一幫素日相好的貴族公子,遠去洪武圍場狩獵,一則散心遣懷,二則遠離皇城是非。
唐珝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在圍場白日騎馬獵獸,夜晚縱酒放歌,不出十日,便淡忘了那場劫亂,誰知剛一回家,父親便叫他去衛鴦身邊當差,他想起衛鴦那可怖的笑,未免心有餘悸,是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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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珝不回話,唐之彌只道他是貪玩,因道:「你若嫌宮中拘謹不自在,我便送你去國子學讀書,修身養性。你去結交些博學知禮的太學生,強於和城中那些浪蕩子廝混。」
唐珝想到國子學那些呆腐師生,心中厭煩,道:「我自小不懂讀書,父親不是不知道,如今卻要我去國子學,他年讀書不成,又是一場責怪!」
唐之彌道:「那你想怎樣?十七歲了還一事無成,如今是我養你,我百年以後,你兄長還養你一生不成?」
唐珝氣道:「我要你們養了嗎?橫豎我在這裡做什麼都不對,不如去西北從軍,拿軍餉養活自己,理直氣壯!我離你們遠遠的,看不見,父親也不用心煩了!」
唐之彌怒道:「逆兒不知世事深淺!你平日在家養尊處優,飯菜稍微上得慢些便要抱怨,五千文的錦衣拿去擦馬蹄,哪裡知道邊關枕戈蹈刃的苦?你只當戰場像圍場,家奴們趕了兔子來等你射呢!你少聽些野史傳奇吧!」
唐珝想還嘴又不敢,氣鼓鼓地立在當地,一言不發。門開處,家奴唐平端了一籠金銀蟹卷、一碟水晶龍鳳糕、一碟棗餞、三碗桂花羮進來,又有四奴端了一張食案、兩張坐榻來擺放,唐平道:「三郎連日行獵辛苦,快來用些家膳。」唐珝也不理。
唐瑜在父親左下方的榻上坐了,看著唐珝道:「三郎休要任性,過來坐著。」
唐珝方踟過來,坐在父親右下方,看了一眼食案,嘀咕道:「怎麼沒有酒?」唐平忙端出一壺河東乾和一盤葡萄來。
唐瑜便問唐珝行獵之事,唐珝又來了精神,一一細說,說到精彩處,神采飛揚,手舞身搖。唐之彌見他奕奕朝氣,到底心中愛惜,怒氣也就退了,父子三人把酒閑話,中夜方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