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熒惑之災
第二十六章
熒惑之災
1
明幽、蘇葉和蟬衣出了天問樓,匯入玄武大道的人流中。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軸線,此時正是絲竹盈耳,餚酒陳肆,熙來攘往,女不分錦裙素衣,男不論烏靴芒鞋,皆成群逐隊,聚戲朋游。大道兩邊掛滿了貼著燈謎的紅燈籠,像兩道無盡的火燒雲,悠悠展展向前盪去。明幽三個一面猜燈謎,一面隨眾人往北走,走了一個半時辰,才到了龍朔宮前。
龍朔宮是皇權禁地,換作以往,以龍首橋為界,平民百姓都不得過橋,獨上元節這日不同。大焉歷代天子深知與民同樂的道理,每年今日,都在正儀門前豎起一面輝煌無雙的燈輪,允許百姓過橋賞燈娛樂,明幽三個走過龍首橋時,正儀門前早已觀者如垛。
上元燈輪高二十丈,以錦繡纏裹,金銀綴飾,上掛五萬盞七色花燈,繽紛奪目。此時正有兩千餘盛裝男女圍著燈輪挽手踏歌,好一派暢快洒脫。郎君們戴著如獸似怪的假面在人群中穿行,珠翠羅綺的宮女們亦三五成群從宮中出來了,她們用宮扇半遮俏目,含笑猜測那些假面下的真實臉龐。
明幽跑去和一群童子放煙花,蘇葉和蟬衣在燈輪下看踏歌,蘇葉忽然輕拉蟬衣的袖子,在她耳邊道:「姐姐,你看對面,彈琵琶的歌伎身邊是誰?」
蟬衣依言看去,那歌伎左邊是三個十來歲的少年,右邊是兩個深目高鼻的西域客,一個頭戴帷帽、懷抱幼兒的青衣少婦,她疑道:「沒有我認識的人。」
蘇葉道:「你細細看那戴著帷帽的女子。」
蟬衣笑道:「烏紗遮住了她的臉,我如何看得清?」
蘇葉道:「那你認不認得她抱的孩子?」
蟬衣這才細看那不過三歲的幼兒,回想了一陣,道:「是不是在豐水村買梨時見過的那對母子?」
蘇葉道:「是,我記得那淘氣孩子的模樣,他不怕星官兒,一直想逗星官兒玩兒,他母親好不容易才拉住他。」
蟬衣道:「正是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了。」見那幼兒小手握著一支糖壽星也忘了吃,睜著圓溜溜的眼睛驚奇四望,彷彿一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著實憨態可掬,蟬衣忍不住憐愛地笑,那青衣少婦卻半個身子封閉在烏色長紗里,在無拘無束的人群中稍顯格格不入。
忽然,皇宮城頭一陣鼓響,正儀門打開了,只見兩列手持麈尾的宦官步出宮門,又一領事宦官出來,向百姓道:「聖上、太后駕臨,臣民迎駕!」
燈輪下的民眾都停歌止舞,跪拜在地,誰都不曾注意,那青衣少婦悄悄抱緊幼兒轉身離去了。
須臾,兩行威風赫赫的驍禁衛騎馬馳出宮門,在燈輪下凈出一條路,接著,十六個宦官肩抬一頂黃質紫絡的鑾輿,緩緩行來。輿上左坐衛熹,右坐崔太后,衛熹在仰頭看那壯麗的燈輪,崔太后卻在俯視跪伏的臣民,忽而,折腰低頭的人群中兀然現出一個直立的身影,幾乎同時,驍禁衛與宦官也看到了那人,同聲道:「何人無禮,見御駕不拜!」
雙手伏地、額頭伏手的明幽、蘇葉聽見異動,都悄悄抬頭看,這一看卻大吃一驚:身邊的蟬衣站得如玉樹一般,直面鑾輿。
明幽忙拉蟬衣的裙角,蟬衣卻無動於衷,她與崔太后四目對視,猶如對峙。宦官們過來了,要將蟬衣捉拿,崔太后卻道:「上元佳節,不好衝撞節氣。」宦官們只好先站住。
十六個宦官抬著鑾輿再走十幾步,近了蟬衣身前,崔太后居高臨下問:「你是誰?為何不拜天子,不拜太后?」
蟬衣道:「北涼遺民蟬衣,不拜敵國之君。」
崔太后久聞蟬衣之名,將蟬衣上上下下看了幾眼,笑道:「北涼已歸順於我,你亦大焉臣子,安能不拜君?」
蟬衣道:「北涼曾敗不曾降,我非你之臣,安能輕拜?」
崔太后道:「非我之臣?宋醇已逃難成寇,你有什麼底氣這樣說話?」
蟬衣道:「北涼還剩一人流亡不降,我就還有一分底氣!」
崔太后道:「好,待大焉滅絕北涼殘部之日,我必在龍朔宮擺下慶功宴,請你赴宴,那時你拜是不拜?」
蟬衣道:「你若相請,我必提三尺之劍赴宴,龍朔宮敢不敢開宮門放我進去?」
明幽在旁心急如焚,見兩邊針鋒相對,她要把話岔開,當即直身跪坐,笑吟吟向崔太后道:「太後殿下,明幽多年不見你了。」
崔太后一雙刀目從蟬衣的臉上移開,看向明幽,在心中回想了一刻,方道:「這不是文昭侯的女兒嗎?」
明幽道:「回稟太后,是我。」
崔太后微笑道:「我還是多年前在七夕節宴上見過你,有八年了吧?那時你還是個垂髻小丫頭,如今出落得這樣標緻。我聽說你嫁給了唐瑜,他怎麼沒陪你來逛逛?」
明幽道:「他在開元府值班。」
崔太后道:「唐瑜恪盡職守,當為官員楷模。」目光再一轉,盯住了挽著明幽手臂的蘇葉,問,「這位小娘子又是誰?」
明幽未及答話,崔太后將蘇葉的面容一打量,自己道:「一定是唐珝之妾,蘇葉。」
蘇葉小聲道:「是蘇葉,太後殿下。」
崔太后的目光霎時凌厲了。
直到衛鴦駕崩之後,崔太后才知曉了丈夫在雲階寺的一夜韻事,她將雲階寺住持召進宮盤問一番,才知道衛鴦看中的女子是唐珝的寵妾。因唐之盈和唐瑜的面子,她將此節壓下不提,可親眼見到蘇葉之後,心中一股業火卻又升騰起來。崔太后盯著這小女子,在大庭廣眾之中忽然幻想起當夜寺中禪房,衛鴦和蘇葉歡好的情景來,不知衛鴦怎樣享用蘇葉的年輕,蘇葉又是否快意於衛鴦的力量?崔太后心中又酸又痛,險些喝令驍禁衛將蘇葉抓起來,轉念又想,此刻公然計較陳年舊事,世人定要說自己無度量,遂轉向明幽道:「幽兒若有空了,便進宮來,陪我說說話。」
明幽忙道:「好。」
崔太后微微頷首,於是宦官們抬起鑾輿往前走,走不出兩步,崔太后再抬手,又叫鑾輿停下。此時鑾輿在離蟬衣一丈遠的地方,崔太后再問:「你敢冒犯御駕,當真以為底氣來自那流亡的幾十個北涼禁衛?」
蟬衣聽她話中有話,於是閉口不言。
崔太后冷笑道:「你的底氣,是我大焉的后將軍。」
話音剛落,忽聽龍首橋那邊,玄武大道的鼓樓傳出急切的鼓點,緊接著,附近鼓樓的大鼓都響了,正儀門下人人心道:「剛剛才報過時,怎麼又在響?」這念頭剛起,便聽見大道上幾百幾千個人在同聲驚呼:「失火了!失火了!」
跪拜的人們再也顧不得了,紛紛直身,向玄武大道望去。大道盡頭,幾道火舌從地上一躥而起,不知高十丈還是百丈,瞬間點燃了蒼穹,那火勢極迅猛,一眨眼的工夫,從一線紅瀰漫成一片赤,漸漸向北侵蝕而來,一名驍禁衛騎馬掠過,大呼:「請聖駕回宮!」眾衛皆拔刀在手以防不測,宦官們急忙掉轉鑾輿,抬著跑進正儀門,轟隆幾聲響,宮門關上了。
天子和太后一走,人群頓時大亂,各自起身要逃命,北邊宮門緊閉,南邊火焰正沿街直上,於是一些往東跑,一些往西逃,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蟬衣牽著明幽,明幽牽著蘇葉,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隨大流往前走,旁邊有人擠,後邊有人推,又有人急吼吼往她們之間軋,蟬衣緊緊拉著明幽,卻敵不過後方潮湧般一股接一股的力量,明幽的手從她的掌心滑掉了,蟬衣急叫:「幽兒!」明幽也叫:「姐姐!」她重新伸手想牽蟬衣,一簇人從兩個中間穿了過去,又一堆人找准缺口填了上來,兩個人被越分越遠,蟬衣踮起腳,看得見萬頭攢動,卻再看不見那兩個輕巧的身影。
蟬衣一面叫明幽、蘇葉的名字,一面被人擁挾著向前,走至護宮河邊,那身後的人不知是急著逃命,還是記怨這敵國女子和自家君主對抗,他忽然一手扯蟬衣的臂,一手推蟬衣的背,將毫無防備的蟬衣掀下了護宮河。
河水不深,蟬衣重重摔入河底,冰涼的河水浸透了衣裳,她屏住呼吸,浮出河面,入耳的第一個聲音竟是:「快跑!燈輪要倒了!」
驚慌失措的人們不知撞了那燈輪多少回,九根支撐燈輪的鐵柱已撞松六七根,早搖搖欲墜了,又有幾個人衝過來,將一根鐵柱撞倒在地,於是那二十丈高的燈輪再也挺立不住,撲倒在龍首橋前。
金鐵撞地聲、碎骨聲、哭喊聲,混成一片。五萬盞花燈墜落,像下了一場火雨,火星落在纏裹燈輪的紅綢綠緞上,化作熊熊烈焰,順著燈輪的骨架爬,每爬過一節,就又驚起一段痛苦的喊聲,是被燈輪壓住不能逃脫的人在絕望呼救。焦煳味瀰漫在龍朔宮前,不多時,一座華美的燈輪燒成了一個殘酷的火球。
幾個在護宮河南岸的人將蟬衣拖了上去,蟬衣逆著龍首橋上逃來的人,要再過北面去尋明幽蘇葉,哪裡擠得過去,一人推了蟬衣一個踉蹌,道:「兩頭都起火了!還站著等死不成!」
蟬衣回看南方,玄武大道已成人間地獄,烈火所過之處,無論樓台軒閣,皆如火爐柴灶,門窗吐著火,冒著煙,半里以外混濁一片,只依稀見到許多掙扎奔跑的人影。蟬衣再看北方,燈輪已被吞噬殆盡,有許多人在救火,火焰卻依然四處蔓延,護宮河冒出白氣,熱浪撲面,蟬衣沿著護宮河跑,怎麼也看不到兩個小娘子,眼見兩股大火即將會聚,蟬衣終於向東逃去。
須臾工夫,北上的火與南下的火砰然相交,威勢更甚,火舌如龍,以龍首橋為中心,向東西兩面擄掠而去。皇城的房屋儘是木質,正是火獸的好獵物,數十條火龍沿街走巷,一路嚼啖,不但毀家滅舍,也將那些如螻蟻的生命一併吞沒了。蟬衣拚命向前跑,火龍在後緊追不捨,她的身側不停響起噼里啪啦的木頭燒裂聲,屋瓦一行行地掉落。在她身前三丈遠,一株枯樹在灼熱的火溫中自燃起來,蟬衣跑過火樹時,樹后忽然轉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這個兩歲多的幼兒,他的糖壽星早融化了,只餘一根空空的木棍在手中沒有丟棄。他不明白五光十色的景象為何忽然昏天赤地,不明白興高采烈的人們為何忽然鬼哭神嚎,也不明白此刻母親身在何處,他的眼中有一絲驚慌,卻不哭也不鬧,看見蟬衣,他還輕輕揚手打招呼。
蟬衣衝過去一把將幼兒抱在懷裡,四望不見他母親的身影,只好抱著他繼續往前跑。她本已跑不過來勢洶洶的烈火,何況又多了一份重量。火龍沿著街道兩旁的房子攀爬,漸漸趕到了蟬衣的前面。煙更濃,氣更熱,蟬衣全身的肌膚都在發燙,她深深喘氣,黑煙趁機往她的口鼻中鑽,刺得她頭暈目眩。
一根房梁橫在街心,蟬衣越不過去了,她聞見自己的頭髮在發焦,她跪下來,低頭看自己懷中的幼兒,那幼兒一直被她深埋在懷,吸入的濃煙比她少許多,只是鼻頭額上有些煙痕,他不知所以地向蟬衣笑笑,蟬衣也向他笑笑。幾個逃命的人從后趕來,穿過燃燒的房梁向前去,蟬衣急叫:「救救孩子!將孩子抱去!」火噬聲將她的聲音掩蓋了。
蟬衣重將幼兒壓在懷中,起身想穿過去,那房梁只粗一尺,躥起的火焰卻有半丈,在身前堵成一面赤牆,蟬衣才近前三尺,一道火爪掃過來,燒著了她的衣裳,她急忙後退幾步,放下幼兒,脫去外裳,手上卻已燙起了泡。
幼兒一離開蟬衣的懷抱便急促地咳,她慌忙再抱住他。火勢早將兩人包圍,兩邊的火舌燎上蟬衣的臉,她再也無力站起來了,趴在地上,透過火牆看過去,那頭也是一片火海,不知蔓延出五里還是十里,她的力氣用盡,信心全失,只好彎腰跪伏地上,將幼兒護在懷裡。幼兒似乎開始哭泣,蟬衣也噙淚道:「我,我護不了你多久了,可憐的孩子。」淚未出眶,已被燒乾。
蟬衣的發梢被點燃了,背上一道一道似被撕開,是肌膚將要燃燒的先兆,她閉上眼,將頭抵住滾燙的大地,等待自己化作火焰的一瞬間,忽然,一雙手攬住她的肩,將她扶坐起來,蟬衣驚惶地睜眼看,看見了孫牧野。
孫牧野解下自己的衣裳,將蟬衣和幼兒從頭到尾都包裹在裡面。蟬衣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覺他把自己橫抱起來,火和煙都被隔絕在厚厚的衣裳之外,她被穩穩妥妥地抱著跑。漸漸,身上的熱在減退,聞到的煙在消淡,她知道,她和這幼兒都平安了。
2
自從衛鴦駕崩后,龍朔宮搜捕杜若的事也慢慢鬆懈了,杜若有時會抱著修兒去後山下的村莊買些新鮮蔬果。因這日是上元節,開元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有形形色色的人,林林總總的玩意兒,她便瞞著薛讓,以帷帽遮顏,帶兩歲半的修兒來見世面。修兒極少見生人,卻不怯陣,那些戴著崑崙奴假面的郎君在擦肩而過時故意嚇唬他,反而逗得他咯咯大笑,他在玄武大道上追著孩童們嬉樂,在燈輪下跟著踏歌的節拍搖頭晃腦,彷彿對這座城有天生的親近。
崔太后和衛熹從正儀門下出來時,杜若抱著修兒退出人群,遠遠走出半裡外,才轉身看了一眼,只見鑾輿在燈輪下停留不動,她也無心了解,自帶著修兒往東城去。母子倆在興道街逛了不到半刻,便聽見周圍人喧嘩道:「城中走火了!玄武大道燒起來了!」杜若抬頭一看,興道街西面已冒出滾滾濃煙,她慌忙抱起修兒往東走,走出十多步再回頭看,煙已化火,越燒越旺。
杜若隨著驚恐的人群逃跑,帷帽在混亂中被掀掉,露出了容顏,她是曾在龍朔宮封妃的人,自是國色天姿,便有幾個輕薄浪子湊過來,假意要幫她抱孩子,杜若不理,將修兒緊緊攬在懷裡跑,浪蕩子卻緊追不捨,等到大街上人荒馬亂,攤翻車倒,一切失了控,那幾個浪蕩子便強行拖過修兒,丟在地上,抱著杜若往僻靜的巷子去,杜若一面掙扎,一面呼救,那時人人只求自保,誰也顧不上她了。浪蕩子將杜若拖進一家無人的宅院,正欲施暴,大火卻席捲而至,他們只好拖著杜若再往東走。所幸一隊救火的驍翊衛正從這條路上過,見這女子在幾個男子的挾持下呼救,當即制服了浪蕩子,又指引杜若往安全處去,杜若卻不聽,她要回去尋子,兩個驍翊衛追上來,強行將她抱上馬,帶她到了安全地。
這是城東一處十字路口。成百上千的軍民都在奮力救火,一車車、一桶桶水從水溝、水井中汲上來,源源不斷地送上火線,於是火龍在半條街外戛然止步,僵持不多時,又開始節節敗退。杜若趁驍翊衛不注意,又要往火場中去,幾個手疾眼快的中年娘子拉住她,道:「那邊還是大火滔天,娘子去不得!」
杜若心智大亂,尖聲道:「我孩子還在裡面!」
那些娘子一個攔她的腰,一個牽她的手,勸道:「兵家們已去救了,一定救出你孩子來。」
杜若急道:「他們哪裡知道我孩子在哪裡!只能我去救!」
娘子們都道:「你去也是徒勞,就在此地安心等等。」
杜若質問:「你們可曾為人母?你們的孩子在火里,你安不安心?」
娘子們心中同情,卻不能任杜若去送命,一面好言相勸,一面拉住不放,杜若掙不脫幾雙手,她知道每過一瞬,修兒活命的機會就少一分,想到兒子在火中不知受怎樣的煎熬,她又急又恨,再也沒有往日的溫婉秀雅,開始哭罵抓打,罵這場火,罵攔她的人,抱著杜若腰的中年娘子臉上挨了她一巴掌,氣道:「你要去就去!」說罷放開手,杜若一旦掙脫,便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忽然旁邊閃過一個人,拉她的袖子,她發瘋般大叫:「別攔我!」
那人卻問:「這是不是你的孩子?」
杜若這才轉頭看,那人懷中果然抱著一個幼兒,正微張著嘴瞧失態的自己,愣愣叫:「阿娘。」杜若又驚又喜,一把將修兒接過來,左看看右看看,只是臉上沾了幾塊黑漬,卻不曾受傷,她哭得更大聲,抱著修兒跪倒在地,向孫牧野道:「多謝郎君救命之恩。」
孫牧野道:「你起來,不用謝。」
杜若站了起來,她絕處重生,轉悲為喜,向修兒道:「你要向這位郎君說謝謝。」
修兒便道:「多謝郎君。」
孫牧野向修兒一笑,修兒忽然記起自己手中有糖壽星,便舉起來遞給孫牧野,道:「郎君吃。」再一看,早只剩一根光光的棍兒,他反倒不好意思了,趕緊背起雙手,將木棍藏在了身後。
孫牧野要走,杜若道:「妾要請教郎君的姓名,好讓修兒一世記得郎君的大恩。」
孫牧野道:「不需記,他不記得這場火才好。」一邊說,一邊走了。
回到蟬衣身邊,孫牧野道:「送回他母親了。」蟬衣便應了一聲。孫牧野再道:「你就在這兒等著。」說完轉身又走,蟬衣問:「去哪兒?」孫牧野回頭看了她一眼,隨一隊驍翊衛往火場去了。
3
明幽和蟬衣走散之後,再不敢鬆開蘇葉的手,兩個人十指緊扣,被人潮擠到正儀門之西,蘇葉被身後的幾個大漢擠擦,不安叫:「幽兒!」明幽回頭一看,怒將一個大漢一推,道:「走就走,不要亂動!」雖無家奴在身旁,她畢竟天生的矜貴氣,果然震懾了那幾個人。明幽再拉著蘇葉往前去,卻聽周圍亂叫:「倒了!燈輪倒了!」二人回頭一看,那燈輪正如彩山傾倒,火牆坍塌,向廣場覆壓下來。
明幽急叫:「蘇葉拉緊我!」她拚命向前擠,可不知有幾十重人圍堵著,哪裡擠得過去,一盞盞花燈從燈輪上墜落,燒在人身上,叫痛聲未停,燈輪落地了,千百個人被死死壓住,明幽也被撲倒,她聽見哭喊聲此起彼伏,自己卻不覺得痛,彷彿有人伏在自己背上,替自己承受了燈輪的重量,明幽回頭一看,失聲大呼道:「蘇葉!」
蘇葉在燈輪落下的一剎那抱住明幽,將她撲倒在地,自己去擋燈輪的鐵骨架,鐵柱重重打在她的脊樑上,頓時痛暈了過去。明幽從她身下挪出來,去扳鐵柱,柱子與整座燈輪鑄死一體,憑她的氣力怎麼扳得開。明幽急道:「蘇葉!蘇葉醒醒!」蘇葉暈暈乎乎醒來一半。明幽又是推又是抬,不見鐵柱動搖半分,她向四周呼救:「誰來幫幫我!」大半人被壓住了,死的死,號的號,小半人還在逃命,誰也顧不上明幽,明幽焦急哭道:「我為什麼不叫家奴一起!二郎!三郎!蟬衣!錦兒!」她亂叫了一連串名字,也無人來應她。蘇葉微微抬手,往燈輪一指,明幽一看,燈輪上纏繞的綢錦都燃了,織成一片火網,順著縱橫交錯的鐵架燒過來。明幽又去抬鐵柱,依舊抬不動,一道火舌近了蘇葉不到半丈,明幽解下披帛去撲火,反將披帛也點燃了,另兩道火舌也遊走過來,明幽再也無法,只好守著蘇葉哭,蘇葉道:「你自去,叫家奴們來救我。」明幽道:「我走了,你就活不成了。」她想到自己不走,蘇葉多半也活不成的,不由越哭越悲傷。
迫在眉睫之時,正儀門再次打開了。宦官們從宮中跑出來,或挑著水桶,或抬著水盆來滅火,又有許多驍禁衛在救人,明幽站起來大叫:「救救我們!我們在這裡!」因隔得遠,禁衛們都沒聽見,明幽急步跑去拉住兩個禁衛,道:「救救蘇葉,火就要燒到她身上了。」兩個禁衛隨她跑過來,合力將鐵柱抬起幾寸,明幽輕輕將蘇葉拖出來,一個驍禁衛向西一指,道:「你們往那邊跑。」說完又救別人去了。
明幽問蘇葉:「你走不走得了?」
蘇葉想起身,脊背立時鑽心地痛,她又仰倒下去,搖頭道:「你快回去叫人,我走不動。」
明幽道:「我背你!」說完將蘇葉扶起來,自己背對她,道,「你趴在我背上。」
正巧有個青年人一陣風似的跑過,見狀停步問道:「她走不了嗎?」
明幽道:「她的背受傷了。」
那青年人猶豫了一瞬,還是過來蹲下,道:「我背她吧。」
明幽慌忙向他道謝,將蘇葉扶在那青年人的背上。青年人背起蘇葉,和明幽一起往西跑,跑出半里地,過了虎翼橋,正撞上玄武大道的烈火,半面街都成了火爐,三人緊挨著護宮河跑,那河水冒著大片大片白煙,竟似鍋中水要沸騰了一般,那青年背負著一個人,喘氣越急,吸入的濃煙越多,他嗆得眼淚直流,道:「我不行了,你們自己保重。」說罷,放下蘇葉,任由蘇葉摔在地上,自顧自飛奔而去。
明幽在後乞求道:「別丟下蘇葉,蘇葉走不動!」那人影卻已消失在黑煙中。明幽自己背起蘇葉,再往前跑。她纖纖瘦瘦,從沒負過重物,在火、氣、煙三重夾擊之下,更是舉步維艱,蘇葉用僅剩的力氣推明幽,道:「幽兒,你自去,自去!」明幽道:「不!」雙手更緊地環住蘇葉,跑出幾十步,終究沒跑過從身後燃來的大火,火將她們包圍的時候,明幽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跌倒了。
兩個人在火光中無力躺著,明幽中了煙毒,說不出話來,臉泛白,唇開裂,蘇葉解下衣衫爬過去,捂上明幽的口鼻,為她擋一點煙毒,明幽衰弱地抬手指西,要她去逃命,蘇葉道:「我,我也走不了,我們,要死在一塊了。」明幽的餘光不甘地往西瞧去,卻瞧見一個身影迎著火而來,一路跑跑停停,尋尋覓覓。
等身影再近一些,明幽忽然叫道:「二郎!二郎!」她翻身搖蘇葉,又笑又哭道,「二郎來了!」
蘇葉勉強抬頭一看,果然是唐瑜向二人這邊來,她忙推明幽:「你快去!」
本已氣枯力竭的明幽重有了求生的意志,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迎著唐瑜跑去,口中不住地呼:「二郎!」
蘇葉眼睜睜看著明幽跑向唐瑜,也看著唐瑜向明幽衝來,兩人還離一丈遠,明幽軟軟站不住,唐瑜搶過來抱住了她。蘇葉看見明幽在暈倒的一瞬間,手無力地向自己指了一指,唐瑜卻什麼也顧不上了,他抱著明幽,再不向別處看一眼,轉身奔向了火場之外。
蘇葉撿回自己的衣裳,捂住鼻子,向護宮河爬,祈望河水能救自己一命——她會水,興許能游到安全的地方。雙足的灼痛越來越烈,她知道是鞋子在燃燒,短短六尺路,卻像爬了一世那樣長。她爬到河邊,離水只有半尺遠,卻再也不能動了,駭人的燒焦味從足到腿,再到腰,正一點一點蝕掉她的全身。蘇葉看著赤紅的河水,又眷念又絕望地閉上眼睛,她只能任自己長久睡去,可是雙目合攏的一瞬,河水分明映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蘇葉來不及細看,那人已將她抱了起來。蘇葉仰臉看他,煙再濃,她也看得清他的臉,她真想像明幽一樣喚一聲「二郎」,卻終究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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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瑜醒來時,分不清此刻是晝還是夜。帳外跳動著許多燭光,明幽守在床邊,蔣醫師剛剛轉出屏風去,屏風還映著幾個婢子的身影。見唐瑜睜開眼,明幽忙掀開床帳,道:「二郎醒了!」醫師和婢子聞言,又轉進屏風來。
唐瑜坐起身,問明幽:「你怎麼樣?」
明幽深吸一口氣,道:「呼吸還覺得心口緊緊的,沒有別的事。」
唐瑜點頭,又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一個婢女回道:「是辰時了。」
唐瑜便吩咐:「取一套衣裳來。」
蔣醫師勸道:「二郎手臂和後背均有燒傷,葯剛敷完,卧床將息為上。」
唐瑜道:「我是開元府尹,開元城遭了百年不遇之災,我怎麼躺得下去?」
明幽急道:「火已撲滅了,全城都平安了,你就歇歇吧。」
唐瑜道:「只怕又有一場火要向我燒來。」他輕輕推開明幽,下床穿了衣裳,向蔣醫師道了謝,出了房門。路過唐珝住的惜環院,他本已往前去了,走幾步又轉回來,進了院門,幾個婢女在閣樓下侍立,見唐瑜過來,都行禮道:「二郎。」閣樓上的蘇葉聽見,忙忍著劇痛將窗戶打開,攀起身體往下看。
唐瑜在樓下問:「蘇娘子的傷要不要緊?」
蘇葉連連搖頭,道:「不要緊。」
唐瑜道:「那我便遣家奴去向三郎報平安。」
蘇葉道:「他夜裡來過的,去看你時你還沒醒,他又趕著走了。」
唐瑜點點頭,這才轉身出庭,帶幾個家奴往城中火災處去了。
昔日興盛繁華的玄武大道已不復存在。十里朱樓摧成殘木,九重瓊閣毀成焦土,一尺厚的灰燼鋪滿大道,彷彿玉人身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雲錦中央一個不忍直視的裂痕。風揚起碎木屑、破衣角,如垂死的蝶,劈頭蓋臉向人撲來,痛失至親的男女老少相擁而泣,皇宮、鳳閣、開元府和驍翊衛都來人了,和民眾一同在斷壁頹垣中尋找,希冀再找出倖存者來。
唐瑜下了馬,徒步在街上巡視,有開元府的人看見他,都過來行禮道:「府尹來了。」一時皇宮和鳳閣的人都過來互見,旁邊卻有一個頹喪的中年男子聽見稱呼,當即問:「你是唐府尹?」
唐瑜道:「我是。」
那中年男子悲憤道:「你睜眼看看,你治下的開元城成了什麼樣子!」
唐瑜默然。
街上百姓聽說,紛紛圍攏過來,當先一人道:「唐府尹!我三個孩兒都被燒死了,我該找誰問罪?」
一個老者痛心疾首道:「開元城三百年來都無事,偏你一上任就遭大劫,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唐瑜道:「是天災是人禍,唐瑜一定查清,請諸位給唐瑜一些時日。」
有人怒道:「哪裡是天災?分明是官府疏忽的禍!」
眾口煽動,又引得一婦人慟啕道:「雙親沒了,丈夫沒了,孩子也沒了,唐府尹,你償命來!」她衝過來要撕扯唐瑜,被兩個開元府吏架開,頓時惹了眾怒,眾人皆大叫道:「唐瑜失責,還拿百姓出氣!」一時間,滿街滿巷的百姓都往這裡湧來,將開元府的官吏團團包圍,府吏們要開出一條路護唐瑜離開,百姓們哪裡肯讓,或罵,或哭,或詰問,更有要動手的,亂成一鍋粥。
局面正要失控時,遠處急鼓似的馬蹄聲響起,幾匹高頭大馬飛奔而來,有人看清馬上人的裝束,叫道:「皇宮來人了!」
五六個宮人縱馬馳近,當先一人打馬分出一條路,走進包圍圈,問:「哪一位是開元府尹唐瑜?」
唐瑜道:「我是。」
宮人道:「二聖宣唐瑜即刻進宮,入朝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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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龍朔宮的早朝,當然只議一件事:上元火災。唐瑜走至太初殿前,因殿門大開,他清楚聽見宰相端木拙在稟奏:「火於寅正撲滅。合開元府和戶部的初計,毀舍七千兩百二十三間,亡兩千一百三十四人,失蹤一百七十人,重傷四百六十八人,輕傷不計其數。」
言畢,贊禮官道:「開元府尹唐瑜入朝!」唐瑜聞言,邁步走進太初殿,兩班文武大臣都嚴肅無聲地睨視他,文臣列中走出一人來,持笏奏道:「御史大夫孫澤羽,奏請當面問責唐瑜。」
衛熹道:「准。」
孫澤羽問:「自古保城安民,火政最關緊。唐瑜上任開元府尹以來,如何防治火患?」
唐瑜回:「全城一百一十街,各設武侯鋪一處,每處武侯十人;一千七百六十巷,每五巷設武侯鋪一處,每處武侯五人;凡武侯二千八百六十人,負責治安火情,上元節當日,全數值守,不曾懈怠。城東南西北都有瞭望樓,水吏晝夜瞭望。街巷除臨河、臨溪之外,每二里設水缸五口。」
孫澤羽問:「水缸中是否有水?」
唐瑜道:「唐瑜節前一日巡查街市,水缸盡滿。」
孫澤羽問:「上元節當日可曾巡查?」
唐瑜道:「因鳳閣臨時召見唐瑜,唐瑜特命少尹任傳煜巡查玄武大道和東西兩市。」
孫澤羽向御座道:「臣請宣任傳煜進宮受詢。」
衛熹道:「准。」
內侍監去了,須臾回殿稟道:「開元府少尹任傳煜至。」
衛熹道:「宣。」
任傳煜進了大殿,孫澤羽問:「上元節當日,唐瑜是否命你巡查玄武大道和東西兩市?」
任傳煜道:「是。」
孫澤羽問:「你是否執行了命令?」
任傳煜道:「任傳煜率開元府吏五十人,將玄武大道、東西兩市的火情隱患排查了一遍。開元府有日誌可證。」
孫澤羽再問唐瑜:「火災起時,可有預警?」
唐瑜道:「唐瑜當時不在玄武大道。」
驍翊衛大將軍許文普出列道:「玄武大道十座鼓樓皆鳴鼓預警。」
孫澤羽又問唐瑜:「火災起時,你身在何處?」
唐瑜道:「因見天象有異,唐瑜剛回開元府,召回全府官吏待命。」
孫澤羽問:「火災起后,你幾時得報、幾時到了火災處?」
唐瑜道:「丑時初刻得報,丑時二刻趕至玄武大道。」
孫澤羽問:「彼時,開元府如何應對火災?」
唐瑜道:「開元府上下官吏與驍翊衛、驍禁衛一起出入火場,撲火救人。」
孫澤羽問:「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不能勝數。」
孫澤羽問:「你可曾親自入火場救人?」
唐瑜道:「有。」
孫澤羽問:「救出多少人?」
唐瑜道:「未計其數。」
孫澤羽不再說話。
崔太后在簾后安靜地聽,此時方道:「孫大夫問完了?」
孫澤羽道:「回稟太后:問完了。」
崔太后道:「唐瑜責任幾何?」
孫澤羽道:「須等徹查火災因果,才能定責。」
崔太后道:「好。」她掀開珠簾走出來,立在玉陛之上道,「著開元府三日內查清火災真相,否則,開元府尹當任咎問罪!」
6
唐瑜出了龍朔宮,過了龍首橋,沿著玄武大道一路打聽,一些親歷浩劫的人還未散去,或在尋人,或在尋物,或在聚首探討,唐瑜一問,他們都不約而同向南指,道:「火是從南邊燒過來的!」
唐瑜遂一直向南去,問了十多人,走了十里,終於到了桃影河邊。河水將玄武大道一截兩段,北段千瘡百孔,南段安然無恙,兩段之間,昨日雕梁綉柱、今日遺骨殘骸的天問樓便是第一棟燃燒的房屋。
天問樓的老闆是波斯人李羅沙,他站在一堆焦土上,瞪著碧色大眼,向包圍他的眾人道:「一夜下來,我也是傾家蕩產,怎麼賠你們?這一條街幾千家商戶,個個都來找我,我賠不賠得起?」見到唐瑜過來,他大叫道,「唐府尹,你過來評個公道!」
眾人道:「火就是從天問樓這裡來的,罪魁禍首不是你是誰!」
李羅沙道:「又不是我放的火!天問樓也和別家一樣燒成了灰。你們休要欺負異國人,我在開元城住三十年了!」
隨行的官吏叫眾人肅靜,唐瑜問:「火是從天問樓燒起的?」
李羅沙叉著腰嘆道:「明尊菩薩!有歹人來天問樓放火,五六十個家奴去河邊打水來澆也沒澆住,眨眼就把上下七層燒了通透,活像地獄!樓燒著燒著就要倒,若是往南邊倒,倒進河裡也沒事了;偏偏往北邊倒,壓垮了鄰家房子,於是呼呼啦啦一路燒過去了!明尊菩薩!我這天問樓去年才重修,是請天下最善修飾的宇文忬設計,總共花費三千兩金……」
唐瑜問:「你親眼看見有人放火了嗎?」
李羅沙道:「我沒看見,家奴咬金看見了,咬金在哪裡?」
幾個家奴回頭喊道:「咬金,主人在叫!」
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奴從焦木堆里直起身,一邊用衣角擦拭撿出的銀筷子,一邊跑過來,交給李羅沙,道:「又找出這個。」
李羅沙把一支銀筷子揣入懷裡,道:「唐府尹要問你話,你把昨夜看見的事細細回明白。」
唐瑜遂問:「你親見有人放火了?」
咬金回道:「親見的。當時我在河邊放完煙花,回天問樓的時候,抬頭看見有個人在四丈高的台座上,臉上戴著假面,沿著主樓牆根鬼鬼祟祟地走,我只當是竊賊,還說不驚動他,且看他要偷什麼,誰知他點燃了一尺來長的火把,我就邊跑邊喊抓歹人,他把火把一拋,直直拋進了二樓,只見火光騰地升起,火舌子從幾十張窗戶同時炸出來,足足炸出一丈遠……」
唐瑜疑道:「火勢斷不至於如此兇猛。」
咬金道:「因為當時二樓是……是誰來著?」
身邊酒博士道:「是崔六公子。」
唐瑜問:「哪個崔六公子?」
酒博士道:「就是常和府尹一起來的崔六公子。他愛喝酒,府尹也是知道的,他昨夜心情又不好,我端菜過去的時候,看見酒瓶倒了好幾個,酒水流得滿地都是,一遇明火,自然就爆發了。」
唐瑜問:「他逃出來沒有?」
咬金道:「他從窗戶跳下來了。那歹人見他,拔腿就跑,他就去追,等我上了台座,兩個都不見了。」
唐瑜道:「你有沒有看清歹徒戴的假面?」
咬金道:「我在台座下,他在台座上,隔得十來丈遠,又是烏漆麻黑的半夜,哪裡看得清。」
唐瑜沉吟片刻,向隨行官吏道:「我們走。」
誰知一個來找李羅沙要賠償的商戶卻閃身攔在馬前,大聲道:「唐府尹,你們說的這個崔六公子,是不是崔衡家的崔如禎?」
咬金在後應道:「是他!」
那商戶道:「昨日崔如禎大鬧開元府的事,全城人都聽說的。唐府尹,他下午找你鬧事,晚上就被人暗殺,莫非只是巧合?」
圍觀的商戶們被點醒,頓時如驚飛的群鴉一般聒噪起來,紛紛道:「原來這場火是沖崔六郎去的!卻害苦了萬千百姓!」
「想殺崔六郎的人是誰?」
「唐府尹,你敢不敢查出真兇?」
「還是換個官來查他吧!」
一個府吏喝道:「休得胡言!」說罷右手握上刀柄,那些商戶道:「要動粗了!想殺人滅口不成!」
唐瑜向府吏道:「不要爭執,我們走。」說罷,掉轉馬頭揚鞭而去。他知道流言蜚語會很快傳遍開元城,他必須趕在被萬眾之口定罪以前,查出真相。
7
蘇葉的後背骨裂了,臉上身上都有燙傷,漣兒正為她塗藥,明幽進來了,蘇葉見了要起床,又扯得背痛,道:「幽兒恕我失禮,不能迎接了。」
漣兒道:「上午二郎來看蘇娘子,蘇娘子還坐得起來,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明幽在蘇葉的床邊坐了,道:「咦,二郎也來看過你了?」
蘇葉道:「他是來看三郎走了沒有,就在樓下一問,沒有上來。」
明幽嗔道:「三郎是最沒良心的,回來不到一個時辰,又急匆匆走了。」
漣兒道:「明娘子錯怪三郎了。他如今是軍人,來去不能自由,因是開元城本地人,才被准許回家探望一個時辰,拖延一刻鐘回去也要挨軍棍的。」
明幽笑道:「這個小丫頭,你倒會向著三郎。」
漣兒道:「明娘子拿漣兒說笑!」端著葯告了退,婢女箏兒卻進來,道:「明娘子,不好了。」
明幽問:「怎麼了?」
箏兒道:「幾個家奴說坊間傳起了唐家的閑話。」
明幽問:「什麼閑話?」
箏兒道:「他們說是二郎指使家奴去天問樓放的火,還說二郎是為了報復崔家的六公子。」
明幽問:「又和崔六公子有什麼關係?」
箏兒便將昨日唐瑜抓捕崔衡、崔如禎大鬧開元府的事說了一遍,明幽聽了又氣又急,站起來道:「牽強附會造我家的謠!」命道,「叫那幾個家奴來樓下,我細細問問,在哪裡聽誰說的,抓住了送去官府問一個詆毀之罪!」
箏兒答應了,掀簾而出,錦兒又接住帘子進來,道:「明娘子,宮中來了兩個內侍監,說崔太后請明娘子進宮敘話。」
明幽奇道:「昨夜她叫我進宮玩,我當她是隨口客氣,今天竟真的來叫了。」
蘇葉道:「難道太后也聽見了坊間閑話?幽兒快去,向太后澄清。」
明幽便命錦兒去取正四品的命婦禮衣來,又向蘇葉道:「我去一會兒就回。可你無聊了怎麼辦?」
蘇葉道:「我眯一會兒眼,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