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東風連城
「連城謝過殿下的救命之恩。」大周三傑?果然是江山變人心易,甄連城沒有搭理傅歡情,舉起桌子上的果子露,迎著賈東風微微一笑,「連城先干為敬。」隨即一飲而盡,同時閉上眼,掩去自己冰冷如霜的目光。
傅歡情渾然不覺,拿起酒杯一起湊了過來,也是一飲而盡,擊著而歌道:「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甄連城手中的酒杯一滯,這是甄連璧為他們三傑所作的詩,三個十來歲的少男少女,伴著皇太子和皇太子伴讀微服遊歷,在琅琊山下曲水流觴,豪氣衝天地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何等快活恣意……
錚的一聲,只聽琴聲驟起,賈東風不知何時拿出那把熟悉的古琴,左手起勢綽約低昂,翩翩欲舉,隨即右手托擘,猶如一鶴孤立在梁,琴音似黑夜中滑過一道閃電,隨後愈見激烈,如同與傅歡情正唱到「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的歌聲並肩作戰,場面極為兇險。許久,琴音轉向柔和,一時如春光明媚,百花含笑,清風拂柳;又似桂華流瓦,月下對酌,低吟淺唱。
此時傅歡情也已唱到尾聲「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爹爹,你怎麼哭了?」賈懷璧突然驚惶地站起來,一頭撲進甄連城的懷裡,「爹爹不要哭,懷璧拿糖給你吃。」
甄連城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的臉上早已濡濕一片,趕緊用衣袖胡亂擦了臉,向著賈懷璧溫和一笑:「叔叔是喜極而泣。」
這麼多年過去了,甄連璧所做的傳世詩作而在,葉西風譜的曲也還在,甚至彈琴唱歌的人也都還在,這支曲子甚至還可以輕易撩撥起自己曾經熱血澎湃的心潮,可是他內心無比清楚,一切都不一樣了。
傅歡情嘻嘻一笑,湊上前來,用右手拇指的指腹替甄連城擦凈殘留的淚痕:「你若是喝了酒,就肯定不會哭。這曲子多好聽,特別是以前你和東風琴簫合奏,簡直是舉世無雙。可惜我不會吹簫,這麼多年一直用笛子應付著。」說著從身後抽出一根笛子,嗚嗚地將這《金錯刀行》又吹奏了一遍。
賈東風雙手覆在琴上,沖著甄連城笑道:「笛聲清脆婉轉,不若簫聲的悠揚深長,不能中和琴的煞氣,我就不和了。」
傅歡情獨自寂寥地吹完一遍,意興闌珊地收了笛子,如同一隻乖順的小貓蜷回自己的座位上,眼巴巴地看著甄連城道:「連城哥哥,好久都沒有聽過你和東風的琴簫合奏啦!」
當年的甄連城和賈東風琴簫合奏,曾經是大唐三絕之一。
大唐有三絕:甄連璧的詩,傅歡情的劍,東風連城的音。
只有這第三絕,是屬於甄連城和賈東風二人的,更是屬於大唐的最後榮耀。
一切都隨著女帝竊國結束了……
「自從上了首陽山,我便不再吹簫了。」甄連城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不過,為了今日的重逢,姑且試試吧!」相聚不過短暫幾日,等到賈東風出征,如果一切按照計劃推進,她便會埋骨北魏,這大唐三絕又要去其一。
就當是最後的送別吧。
傅歡情獻寶似的捧上一根紫竹洞簫,揚眉得意道:「早就知道你一定會應允的,這是你的簫,我從甄府偷出來的。」
甄連城凝望著傅歡情手中的那根被自己磨的發亮的洞簫,眼眶又潤了潤,隨即強忍著恨意逼回了眼淚,含笑道:「這是我在首陽山上琢磨出來的曲調,東風看看能不能和。」
說罷將那根紫竹洞簫放到嘴邊,先是一兩下極低極細的蕭聲迴旋婉轉,蕭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致之處,幾個盤旋后,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夾雜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瀟瀟,一片凄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於萬籟俱寂。
蕭聲停頓良久,傅歡情方才如夢初醒,大喝一聲:「好!」
賈東風側耳聆聽了許久,也微微頷首笑道:「連城這一首聽著悠揚雅緻,實則極考究技藝,宮調轉征有違樂理,再轉角調,再轉羽調,簡直匪夷所思,聞所未聞。」
傅歡情垮了臉道:「你和不出嗎?那今天豈非又聽不到人間難得幾回聞的東風連城琴簫合奏了。」
賈東風笑而不語,翻手弄琴,錚錚兩聲琴音后,微微向甄連城揚起下巴:「連城請。」
賈東風自小便博聞強記,意志堅韌,遇強更強,怎麼可能和不出?甄連城含笑將洞簫放到嘴邊,蕭聲又起,只聞琴簫合奏,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緻,琴音初始與蕭聲相和,到後來越轉越高,履險如夷,舉重若輕,蕭聲卻慢慢低沉下去,猶如遊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迴腸盪氣之意。
賈東風張口唱道:「山高青峰縱,水長碧波橫。且把心懷付琴曲,請君側耳聽。高山流水間,知音最難逢。但聞簫音妙,不問來處與歸程。」
一旁的傅歡情正聽得血脈噴張,琴簫之聲突變,蕭聲成了主調,琴音卻成了伴奏,蕭聲越來越高,傅歡情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楚,側頭看向賈懷璧,竟連三歲的她都淚水漣漣。突然錚的一聲,琴音立止,蕭聲也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靜,院落里惟見明月當空。
賈懷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到甄連城的懷中:「爹爹,為什麼我好難過,好想哭……」
傅歡情揉了揉酸澀的鼻子,卻歡喜道:「果然是人間難得幾回聞,東風連城琴簫一曲,就算散盡千金也值啊,我今天真的太開心了!」邊說也衝上前,抱住甄連城的胳膊晃道:「連城哥哥,教我吹簫吧,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東風基本也封琴了。你教會我,以後你若不在,我便可以和東風相和了!」
甄連城置若罔聞,只是神色複雜地低下頭,喃喃道:「不問來處與歸程……」
倒是懷璧郡主氣鼓鼓從甄連城的懷裡探出頭道:「爹是我娘的,叔叔不許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