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了氣,聞解藥。」但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一個女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中一個黑須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功勢太急,他第三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須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希奇古怪,我跟你們斗!」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賤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伸掌,幾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斗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裡去了?」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斗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書?是武功秘訣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包不同插道:「你是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什麼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一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且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幾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不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已復禮為仁。一日克已復禮,天下尋仁焉』。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已』,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報施於人』。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忽斗,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此胡言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轉戒刀,挺刀柄向那書可胸口撞去。那書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斗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麼在棺材里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說什麼『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盛死屍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里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毒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處既無棺材,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那書獃子一怔,說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這書呆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呆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喧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的心。」
那書呆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真正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然格格不人焉。」
風波久斗那使鐵制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差別,察覺對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扮演西施,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土這采筆,倒令包不同啼筆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呆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舍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夫阿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漆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的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咒」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呆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徑自抓了的鬍子。那書呆閃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斗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的后心。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神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十矮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下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啊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濕柔斯文。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華之喪』,我五哥鳴呼哀哉了么?」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斗,誰出沒去留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鄧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不肯醫治,你們得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沿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只有先將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慧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后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得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今日敵強我弱,后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獃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可當。那書獃子道:「夫子,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倍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斗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松,當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中他肩頭。那書獃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麼慢吞吞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臉色極為和謨,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書獃子等一伙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呵,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通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響,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余,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入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不是豈有此理么?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說此曲之中,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我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麼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后,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對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已苦心狐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不江偉績。你怎麼也不聽了?」忽然轉著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意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麼誤會?誰是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也不是好,哪幾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難首:「薛神醫是裝假死,棺材里只有死葯,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假死?」「死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屍?」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呆、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么?」那老顫聲道:「快,快進去!天塌來倒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對一提,又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著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對手,怕什麼大魔著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么?」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難微微一曬,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快!還等什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頰橫拍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子、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同志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那老者道:「是么?好,這便聽你的。這……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這樣一扇大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麼公別?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禦敵,也未必便輸於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呆、工匠、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慄慄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洒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猥崽無用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不幹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捧了幾把干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嘆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世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么?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谷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隻石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獃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轉,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大夥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低念口決,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八王!很好,很好!你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么?」聲音滿是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大師,你出來了,這幾位都是?」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公冶乾力陳玄悲決非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同舟共濟,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請。」話雖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他險之地,江湖上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后,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音,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里央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條在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但醒,沒毒的。」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個少年?」玄難道:「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日不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幹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職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遊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像一條多屬細線,穿過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泄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這裡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時辰?」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字排三個機關,再陰他半個時辰。」
彈琴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著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憤,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運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上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我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待然耗時刻。」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分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後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萬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在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幾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決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山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麼?」
薛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生……」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們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之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師父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總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奕棋一項,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聰辯先生居然能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麼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這件事說起來,於我師們實在太不光采。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後段,又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門害之極的邪術,突然發難,將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之時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救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鬥之後,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用處。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擾亂丁春秋耳目,與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爺始終沒傳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只能慢慢逼迫我父吐露,於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務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後,各種雜學便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秋叛師這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鶩大的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術,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術之用。他不論是行坐卧,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制,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後來因勢乘便,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佔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塊木製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姓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曬。」苟讀怒道:「什麼?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並皆精巧。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幾時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範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洒,何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術,江湖上總算菁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康廣捋著長須,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於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後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妹石,精於蒔花,天下的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並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便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瘋顛顛,於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人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卧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呆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並非死於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味相投……」包不同鼻子吸幾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繫辭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藥,那是專為對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閑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後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骨,日後自愈,並無兇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久便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凈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生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侄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包不同和風波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了什麼怪病?」薛神醫道:「他是想病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么?』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面後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麼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環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決不以術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喬峰這廝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於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說到這裡,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鬍鬚,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麼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麼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麼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裡明白,你自己怎麼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高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上人稱「閻王敵」,武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是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
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裡明白,他自己怎麼知道?」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子民,皆是我的子孫。」他既愛扮古人,心意自己是什麼人物,便是什麼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毫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是誰。那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確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說得誠懇,決非虛言。只是在下交遊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世,一時這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他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凈和尚之傷,那鐵頭人的鐵罩揭是不揭,卻不人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只必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廷時刻,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
「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到後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細看他的相貌,也是鬈髮深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里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從星宿海來?』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吧!』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疵子,尋思:「『師門深仇,如何不報?』但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弟子欽仰無已,只是無緣拜見,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麼自甘墮落,稱他做什麼『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式探,豈是真心稱他為『老仙』?」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稱之為『老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但即起疑,伸手向我脈門抓來,喝問:「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星宿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求醫,不是叫咱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么?你……你……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
「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一伸手,將匕首插入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是「啊」一聲甚是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麼奇怪。這鐵頭人有求於你,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向你買好。」
薛慕嘆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於我是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下嘯聲,那鐵頭人臉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頭人道『薛伯父,我決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嘯聲又作,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遲是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瞞,不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鉤。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伙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幾分相似,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么?」眾人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刻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後,光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再加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肋威,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發作,再也說不下去。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推開。那人抓住了他,廝打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動粗抻手將風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降,或許還能保提性命,再遲護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麼同門義氣。」
馮啊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建於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何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華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並不是什麼光采物事,實是不值一提……」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站不穩。馮啊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便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認他是本門師叔么?」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里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通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蕩,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化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反正生在此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道:「如此大伙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拼。」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還袖手旁觀吧。」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玄難痛師弟圓寂,起因於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並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插索。」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你是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決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傷得重,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當下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瀰漫。三聲炮響過去,石板移動后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跟著便竄了去。
漢阿三雙足尚未地,白煙中條一黑影從身旁搶出,沖入外面人叢中,叫道:「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拍拍之聲不絕,風波出手快極,幾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后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陵、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漢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了幾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是你須拜我為師,改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華治癒慧凈,帶他到昆崙山之顛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放在眼裡,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隨心所欲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這世上我只聽一個的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如反掌。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廣陵、范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通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不算,仍是偷偷的留著這師徒名份么?」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如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年來,我們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愛師父之心,決不關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些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殺了。他將你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幾條小命。他不捨得剌聾你耳朵,割了你們舌頭,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麼大事?嘿嘿,很好,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麼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便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傷,留在地洞中不出門牆,但師徒之份,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便,待要閃避,卻哪裡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批滾,可是越滾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灑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華一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三、范百齡二人卻已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枝,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快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今的英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開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步。原來丁春秋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后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掌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撲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分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撲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其時鄧百川、公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須,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說著邁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周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里雙掌齊舞,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餘暇。這少林派「快掌」果然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摟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難一十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捷無比的踢出了古六腿,腿影飄飄,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形,忽速閃避,這三十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後兩腿時,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腿踢,終於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劇毒,適才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拳猛力拍出。玄難中毒後轉身不靈,難以閃避,只得挺右濱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后比拼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決不能跟他比拼內力!」但若拳上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明知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他,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聲,玄難撲在地下,全身虛脫。丁春摟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鬥,星宿派門下,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撲向鄧百川身後,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將包不同踢倒。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儘是白霧。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百川撲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丁春秋指點數日,已學會的七八招掌法,雖然已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甚遠,但以之了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擊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以抵受。
這時只餘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衝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並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長嘆一聲,說道:「丁老賊,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了幾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要殺,不論你說什麼,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漢節。」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微笑問道:「薛賢侄,你習練武功,已幾年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這四十五載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術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是?」薛慕華道:「我學這些招式,原意是想殺了你,可是……可是不論什麼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術,全然無用……唉!」說著搖頭長嘆。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若固,枝葉自茂,但招數亦非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後你縱橫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倘若你內力毀敗,走步路也難,還說什麼一頭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晃然他只須心念略動之間,化或大法使將出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為烏有,咬牙說道:「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道哉?我四十五年苦功毀於一旦,當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還談什麼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這幾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你醫那個胖和尚?』第一句你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二師兄范百齡。你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哪裡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不醫,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仍是回答不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那時你再殺我,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不醫』,我要去殺一個自稱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師父一根毫選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麼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是你惹惱了我,徒兒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凈,用意定然十分陰毒,自己如出手施治,便是肋紂為虐,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凈,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連師父聰辯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於你,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這裡眾位朋友和我師父、師兄弟為難。」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姦邪毒手,死則死耳,誰要你饒命?」他本來吐言聲苦洪鐘,但此時真耗散,言語雖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包不同叫道:『薛慕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但忘了。』」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脹胖和尚?』」說著右足虛伸,足尖對準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他右足踢出,立時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麼容易。」轉頭向薛慕華,問道:「你要不要假手於我,先殺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嘆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你怎地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你難道沒聽見他說,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膽」字出口,鄧百川便伸手過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了罵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於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你對我的眾位朋友可得客客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凈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凈道:「你長年累月親近厲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臟腑,那什麼毒物?」慧凈道:「是昆崙山的冰蠶。」薛慕華搖了頭,當下也不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後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傷,直忙到大天亮,這才就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面,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你算還識時務,沒在這面中下毒。」薛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末見得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班門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來。」薛慕華道:「要十輛驢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么?薛神醫在這裡人緣想必不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麼難事。」薛慕華無奈,只得嗆咐家人出去雇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後僱到。丁春秋道:「將車夫都殺了!」薛慕華大吃一驚,道:「什麼?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拍拍拍幾聲響過,十名車夫已然屍橫就地。薛慕華怒道:』丁老賊!這引起車夫什麼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幾個人,難道還論什麼是非,講什麼道理?你們這些人,個個給我走進大車裡去。一個也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麼醫書藥材,隨身帶一些,我可要燒你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饒,各種醫書他早已讀得爛熟,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製聽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休,撿拾藥物。他收拾未畢,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後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慧鏡、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回寺去后訊,豈知丁春秋置嚴密,逃出不遠,便都給抓了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莊上鄧百川等四人,函谷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周身無損之外,其餘的或被化去內力,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之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不得。再加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星宿派眾弟子有的做車夫,其餘的騎在旁押送,車上帷幕給拉下後用繩縛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人人均知若是出口詢問,徒受星宿弟子之辱,決計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耐,到時自知。」
(第三十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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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極大的變化。這是「珍瓏」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