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
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師姊,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蒙了塊白綢,瞧不見她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小僧心中這個結,一時還不大解得開……」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聲,便打了他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要不利於我,你沒瞧見么?」這時童姥出手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道:「師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有什麼意思?小妹勸你,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大不相同,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閑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多年不見了,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你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怪,小妹生怕他們乘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你不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氣憤憤的道:「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時日,摸上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麼好心?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背下峰來。你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你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可萬萬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見,姊姊總是不問情由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什麼用?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你……你從哪裡得來的?」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李秋水道:「掌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隻七寶指環。」她本來意態閑雅,但自見了這隻寶石戒指,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童姥厲聲道:「你不奉掌門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突然間白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叫道:「怎麼?」跟著又見雪地里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的拇指,搶了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什麼手法,實因出手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只聽李秋水道:「師姊,你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罷。小妹對你情義深重,決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十分的溫雅斯文。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厲害?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轉向虛竹,說道:「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全身氣血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喂,你幹什麼?我又沒得罪你,怎……怎麼連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試試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可得罪了,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麼傷疤,看上去朦朦朧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尚,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便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攤鮮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李秋水緩緩回過頭來,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一聲驚呼,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師,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划花的。我……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動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你。」說著雙眼一閉,聽由宰割。李秋水嘆了口氣,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更比我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好罷!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決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這位小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親熱無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譏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罷。」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會。」童姥心頭一急,噴出了一口鮮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大為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這一次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蕩,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沖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頂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沖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的力道發揮了出來,愈奔愈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你。」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抱著童姥,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鋪滿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坡俯衝而下。
驀地里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里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斗轉星移」家傳絕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斗轉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只覺霎時之間頭暈眼花,幾欲坐倒。虛竹給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身子復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里躺著一個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卻是桑土公。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時踹得他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一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里飛去,沖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衝過來啦!」
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背上一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阿彌陀佛!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不好,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樹林中沖了進去。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雖然腳步迅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數里,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語:「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虛竹嚇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那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你知道什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裡,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虛竹道:「那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的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第一著下在哪裡?」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珍瓏,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幹的。妙極,妙極!小和尚,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裡?」童姥道:「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兇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竹瞧著她的斷腿,嘆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沒有?姊姊,你在哪裡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里。走上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著西方。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麼?這裡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哈哈,哈哈!」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我叫你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決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愈,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么?」虛竹道:「這……這個……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功,你為什麼不肯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但什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性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后,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啰」、「揭諦,揭諦,波啰僧揭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噹噹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時,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夥,過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加難以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要騙我么?你……你怎對得住我?」虛竹大驚,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麼?」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小無相功』?」童姥一呆,隨即定神,拭乾了眼淚,嘆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悉,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又是惱怒,又是自傷。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痴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么?」童姥道:「當然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變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晚輩回到少林寺,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后,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虛竹這次出寺下山,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武的軍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座高樓衝天而起,高樓后重重疊疊,儘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阿彌陀佛,這裡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皇宮么?咱們來幹什麼?」童姥道:「託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童姥道:「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這裡就是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裡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已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倒似童姥是御前護衛的總管,什麼地方有人巡查,什麼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那裡去。」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這片空地之上,四周無遮掩之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牆壁均是以四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裡?」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實在不敢進去。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虛竹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一陣寒氣從門內滲了出來。其時天時漸暖,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里推。」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推門進去,只見裡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糧倉,左側留了個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是沒事了!」虛竹奇道:「冰庫?這不是糧倉么?」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伸手不見五指,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越到裡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將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之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幾日來她臉上雖然顯得十分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須機警謹慎,一半卻也全憑運氣;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虛竹嘆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麼?」虛竹道:「這西夏國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麼用?」童姥笑道:「這冰塊這時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時,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虛竹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么?」童姥更是好笑,說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麼有什麼,他還會怕什麼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只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前輩,你從前來過這裡么?怎麼這些御前護衛什麼時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麼希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那是練出來的功夫。」虛竹聽到「練出來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無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為食?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什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御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對付了。」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哪裡去?」虛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裡陪我,等我練成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是不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面說,一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及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及慕容復、段譽等等,只怕要個個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突然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裡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知道是給童姥點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凌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聽由擺布,全無反抗的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麼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前輩不可妄言。」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無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么?」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虛竹雙手合十,又念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童姥喝道:「呸呸,胡說八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裡,讓李秋水那賤人在外面強凶霸道。你師父給你這幅圖畫,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收拾丁春秋這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樂,便非做天下第一強者不可。」虛竹念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禪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虛竹雖無才辯,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曇琳所筆錄,那曇琳是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后所收弟子,經中記的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也只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人異士,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然道是他這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世上哪有這等便宜事?」當即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功。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撐,徑往御花園中奔去。這時她功力已十分了得,雖斷了一腿,仍然身輕如葉,一眾御前護衛如何能夠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回來,再聽到禽鳥的鳴叫之聲,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既無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次日午時將屆,冰庫中無晝無夜,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道練功之時將屆,便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后,又將一頭白鶴的喉管咬開。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罷,何必多殺一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頦,虛竹無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的張了開來。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實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助他真氣運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無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罷?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
童姥笑道:「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童姥已回復到八十幾歲時的功力,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直如無形鬼魅,若不是忌憚李秋水,早就已離開皇宮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練功之後,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過得兩個時辰,虛竹肚中食物消化凈盡,無法嘔出,這才解開他穴道。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實是苦惱不堪,只有誦念經文中「逢苦不憂,識達故也」的句子,強自慰解。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的念什麼「修道苦至,當念往劫」,什麼「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冷笑道:「你是兔鹿鶴雀,什麼葷腥都嘗過了,還成什麼和尚?還念什麼經?」虛竹道:「小僧為前輩所逼迫,非出自願,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無人逼迫,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虛竹道:「小僧潔身自愛,決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童姥道:「好,咱們便試一試。」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虛竹甚喜,連聲道謝。次日童姥仍不強他吃肉飲血。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直響,說道:「前輩,你神功即將練成,已不須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辭。」童姥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肚餓得緊,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點了他的穴道,使他無法逃走,自行出去。過不多時,回到冰庫中來。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鼻,登時滿嘴都是饞涎。托托托三聲,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碗紅燒肉,一碗清蒸肥雞,一碗糖醋鯉魚,快來吃罷!」虛竹驚道:「阿彌陀佛,小僧寧死不吃。」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衝到他鼻中,他強自忍住,自管念經。童姥挾起碗中雞肉,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讚美,虛竹卻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廚中取了幾碗葷菜來,火腿、海參、熊掌、烤鴨,香氣更是濃郁。虛竹雖然餓得虛弱無力,卻始終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強好勝,是決計不肯取食的。」於是走出冰庫之外,半日不歸,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來后將這幾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連一滴湯水也沒動過。到得第九日時,虛竹念經的力氣也沒了,只咬些冰塊解渴,卻從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葷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將一碗紅燒肘子一塊塊的塞入他口中。她雖然強著虛竹吃葷,卻知這場比拚終於是自己輸了,狂怒之下,劈劈拍拍的連打了他三四十個耳光,喝罵:「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對,要知道姥姥的厲害!」虛竹不嗔不怒,只輕輕念佛。此後數日之中,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他。虛竹逆來順受,除了念經,便是睡覺。
這一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香,也不是魚肉的菜香,只覺得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覺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驚而醒,伸手去一摸,著手處柔膩溫暖,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他大吃一驚,道:「前輩,你……你怎麼了?」那人道:「我……我在什麼地方啊?怎地這般冷?」喉音嬌嫩,是個少女聲音,絕非童姥。虛竹更加驚得呆了,顫聲問道:「你……你……是誰?」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誰?」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一撐持間,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右手卻攬在她柔軟纖細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經參禪。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虛竹雖然謹守戒律,每逢春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當然怪誕離奇,莫衷一是,更是從來不敢與師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卻是再難釋手。
那少女嚶嚀一聲,轉過身來,伸手勾住了他頭頸。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口脂香陣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顫聲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裡又好熱。」虛竹難以自己,雙手微一用力,將她抱在懷裡。那少女「唔,唔」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一起。虛竹所習的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禦,將那少女愈抱愈緊,片刻間神遊物外,竟不知身在何處。那少女更是熱情如火,將虛竹當作了愛侶。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虛竹慾火漸熄,大叫一聲:「啊喲!」要待跳起身來。但那少女仍緊緊摟抱著他,膩聲道:「別……別離開我。」虛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間事,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輕憐密愛,竟無厭足。兩人纏在一起,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誰?」這六個字嬌柔婉轉,但在虛竹聽來,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我……我大大的錯了。」那少女道:「你為什麼大大的錯了?」虛竹結結巴巴的無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然間脅下一麻,被人點中了穴道,跟著一塊毛氈蓋上來,那赤裸的少女離開了他的懷抱。虛竹叫道:「你……你別走,別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聲,正是童姥的聲音。虛竹一驚之下,險些暈去,癱軟在地,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庫。
過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你如何謝我?」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解開他穴道,笑道:「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你自己犯呢?還是被姥姥逼迫?你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你贏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虛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一聲大響,掉在地下。童姥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才從溫柔鄉中回來,便圖自盡,忙伸手將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頭頂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傷,喂以一枚「九轉熊蛇丸」,罵道:「你發瘋了?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虛竹垂淚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虛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責,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來,適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突然問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誰?」童姥哈哈一笑,道:「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端麗秀雅,無雙無對。」適才黑暗之中,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膚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聽童姥說她「端麗秀雅,無雙無對」,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嘆了一口氣。此後的幾個時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淫戒,還成什麼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淚來。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才是個好小子呢。」再過兩個時辰,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送入他的懷中,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那少女悠悠嘆了口氣,道:「我又做這怪夢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虛竹道:「又是怎樣?」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柔聲道:「又是歡喜。」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不覺動情,伸手抱了她纖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要說是夢,為什麼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我摸得到你的臉,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又道:「要說不是做夢,我怎麼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間會……會身上沒了衣裳,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這裡寒冷黑暗,卻又有一個你,有一個你在等著我、憐我、惜我?」虛竹心想:「原來你被童姥擄來,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平日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怎麼一到了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蕩漾,不由自主?唉,說是夢,又不像夢,說不像夢,又像是夢。昨晚上做了這個奇夢,今兒晚上又做,難道……難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誰?」虛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說「我是和尚」,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按住了他嘴,低聲道:「你別跟我說,我……我心裡害怕。」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問道:「你怕什麼?」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這場夢便醒了。你是我的夢中情郎,我叫你『夢郎』,夢郎,夢郎,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她本來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撫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愛憐,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隻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額頭,又摸到了他頭頂。
虛竹大吃一驚:「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頭。」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片短髮。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二月有餘,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那少女柔聲道:「夢郎,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樣厲害?為什麼不說話?」
虛竹道:「我……我跟你一樣,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的身子,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在做夢,不用害怕。你叫我什麼?」虛竹道:「嗯,你是我的夢中仙姑,我叫你『夢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夢郎,我是你的夢姑。這樣的甜夢,咱倆要做一輩子,真盼永遠也不會醒。」說到情濃之處,兩人又沉浸於美夢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間?過了幾個時辰,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裹起,帶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漸去,慚愧之心亦減,恩愛無極,盡情歡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別求解脫?
第四日上,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後,料想她又要去帶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終默坐不動。虛竹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坐立不定,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卻又不敢。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童姥對他的局促焦灼種種舉止,一一聽在耳里,卻毫不理睬。虛竹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前輩,那姑娘,是……是皇宮中的宮女么?」童姥哼了一聲,並不答理。虛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問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溫柔情意,當真是心猿意馬,無可羈勒,強忍了一會,只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說了罷。」童姥道:「今日你別跟我說話,明日再問。」虛竹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再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過飯後,虛竹道:「前輩……」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誰,有何難處?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離,那也是易事……」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不知說什麼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虛竹一時卻不敢答應,囁嚅道:「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報答什麼。只是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再過幾天便將練成,這幾日是要緊關頭,半分鬆懈不得,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你要會那美麗姑娘,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虛竹雖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確是實情,好在為日無多,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當下應道:「是!一憑前輩吩咐。」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帳。本來那賤人萬萬不是我的敵手,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真氣大受損傷;大仇是否能報,也就沒什麼把握了。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裡,沒法帶那姑娘給你,那也是天意,無可如何。除非……除非……」虛竹心中怦怦亂跳,問道:「除非怎樣?」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虛竹道:「晚輩武功低微,又能幫得了什麼?」童姥道:「我和那賤人決鬥,勝負相差只是一線。她要勝我固然甚難,我要殺她,卻也並不容易。從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陽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賤人斗到緊急當口,你使出這路掌法來,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氣宣洩,非輸不可。」虛竹心下好生為難,尋思:「我雖犯了戒,做不成佛門弟子,但要我助她殺人,這種惡事,大違良心,那是決計干不得的。」便道:「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屬應當,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晚輩卻是罪孽深重,從此沉淪,萬劫不得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卻仍是存著和尚心腸,那像什麼東西?像李秋水這等壞人,殺了她有什麼罪孽?」虛竹道:「縱是大奸大惡之人,也應當教誨感化,不可妄加殺害。」童姥更加怒氣勃發,厲聲道:「你不聽我話,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罷。」虛竹黯然無語,心中只是念佛。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喜道:「你為了那個小美人兒,只好答應了,是不是?」虛竹道:「要晚輩為了一己歡娛,卻去損傷人命,此事決難從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也是前生註定的因果。宿緣既盡,無可強求。強求尚不可,何況為非作惡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說了這番話后,便念經道:「宿因所構,緣盡還無。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虛竹道:「實是難以從命,前輩原諒。」童姥怒道:「那你給我滾出去罷,滾得越遠越好。」虛竹站起身來,深深一躬,說道:「前輩保重。」想起和她一場相聚,雖然給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夢姑」,內心深處,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臨別時又不禁有些難過,又道:「前輩多多保重,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轉過身來,走上了石階。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阻他離去,一踏上石階,立即飛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氣,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跟著又奔上第一層,伸手便去推門。他右手剛碰到門環,突覺雙腿與后心一痛,叫聲:「啊喲!」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間,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登時翻身摔倒。只聽童姥陰惻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知不知道?」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又是針刺般的疼痛,直如萬蟻咬嚙,說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暗器?這是『生死符』!」
虛竹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嚇得魂不附體的情狀。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張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類,哪想到竟是一種暗器,烏老大這群人個個兇悍狠毒,卻給「生死符」製得服服貼貼,這暗器的厲害可想而知。只聽童姥又道:「生死符入體之後,永無解藥。烏老大這批畜生反叛縹緲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群狗賊痴心妄想,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豈能偷盜而得?」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而且奇癢漸漸深入,不到一頓飯時分,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真想一頭便在牆上撞死了,勝似受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童姥說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是什麼意思?這會兒懂得了罷?」虛竹心中說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沒說話的絲毫力氣。童姥又道:「適才你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語之中,頗有關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何況你救過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賞有罰,你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那是罰,可是又給你除去,那是賞。」
虛竹呻吟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挾,要我干那……干那傷天害理之事,我……我寧死不……不……不……不……」這「寧死不屈」的「屈」字卻始終說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條硬漢子。可是你為什麼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你可知那安洞主為什麼說話口吃?」虛竹驚道:「他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這生死符一發作,一日厲害一日,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後逐步減退,八十一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周而復始,永無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島,賜以鎮痛止癢之葯,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
虛竹這才恍然,眾洞主、島主所以對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為了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藥劑。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終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馬一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處將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氣,知他為人外和內剛,雖然對人極是謙和,內心卻十分固執,決不肯受人要脅而屈服,說道:「我說過的,你跟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會每年給你服一次葯鎮痛止癢,使你整日價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符,我可以一舉給你除去,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虛竹道:「如此,多……多……多……」那個「謝」字始終說不出口。當下童姥給他服了一顆藥丸,片刻間痛癢立止。童姥道:「要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須用掌心內力。我這幾天神功將成,不能為你消耗元氣,我教你運功出掌的法門,你便自行化解罷。」虛竹道:「是。」童姥便即傳了他如何將北冥真氣自丹田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這真氣自足經脈通至掌心的法門,是她逍遙派獨到的奇功,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盤旋、揮灑、控縱的諸般法門。虛竹練了兩日,已然純熟。童姥又道:「烏老大這些畜生,人品雖差,武功卻著實不低。他們所交往的狐群狗黨之中,也頗有些內力深湛的傢伙,但沒一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麼緣故?」她頓了一頓,明知虛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種入他們體內的生死符種類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異其趣。他如以陽剛手法化解了一張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明等經脈中的,感到陽氣,力道劇增,盤根糾結,深入臟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力化解罷,太陰、少陰、厥陰經脈中的生死符又會大大作怪。更何況每一張生死符上我都含有分量不同的陰陽之氣,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這九張生死符,須以九種不同的手法化解。」當下傳了他一種手法,待他練熟之後,便和他拆招,以諸般陰毒繁複手法攻擊,命他以所學手法應付。
童姥又道:「我這生死符千變萬化,你下手拔除之際,也須隨機應變,稍有差池,不是立刻氣窒身亡,便是全身癱瘓。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全力以赴,半分鬆懈不得。」虛竹受教苦練,但覺童姥所傳的法門巧妙無比,氣隨意轉,不論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均能以這法門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蘊猛烈反擊的招數。他越練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魂飛魄散,確有它無窮的威力,若不是童姥親口傳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將九種法門練熟。
童姥甚喜,說道:「小……小子倒還不笨,兵法有云:知彼,百戰百勝。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麼東西?」虛竹一怔,道:「那是一種暗器。」童姥道:「不錯,是暗器,然而是怎麼樣的暗器?像袖箭呢,還是像鋼鏢?像菩提子呢,還是像金針?」虛竹尋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雖然又痛又癢,摸上去卻無影無蹤,實在不知是什麼形狀。」一時難以回答。
童姥道:「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個仔細。」想到這是天下第一厲害的暗器,虛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覺一陣冰冷,那暗器輕飄飄地,圓圓的一小片,只不過是小指頭大小,邊緣鋒銳,其薄如紙。虛竹要待細摸,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地,過不多時,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驚,童姥又沒伸手來奪,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當真是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叫道:「啊喲!」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鑽進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虛竹道:「我……我……」童姥道:「我這生死符,乃是一片圓圓的薄冰。」虛竹「啊」的一聲叫,登時放心,這才明白,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所化,因此頃刻間不知去向,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將冰化而為汽,竟連水漬也沒留下。童姥說道:「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須得學會如何發射,而要學發射,自然先須學制煉。別瞧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製得其薄如紙,不穿不破,卻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當下教他如何倒運內力,怎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無崖子傳給他的北冥真氣原是陰陽兼具,虛竹以往練的都是陽剛一路,但內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難事。
生死符製成后,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在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著陽剛內力,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陰、四分陽,雖只陰陽二氣,但先後之序既異,多寡之數又復不同,隨心所欲,變化萬千。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光,這才學會。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學得挺快,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經學會了。說到變化精微,認穴無訛,那是將來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調勻內息,雙掌凝聚真氣,說道:「你一張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彎內側『陰陵泉』穴上,你右掌運陽剛之氣,以第二種法門急拍,左掌運陰柔之力,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連拔三次,便將這生死符中的熱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虛竹依言施為,果然「陰陵泉」穴上一團窒滯之意霍然而解,關節靈活,說不出的舒適。
童姥一一指點,虛竹一一化解。終於九張生死符盡數化去,虛竹不勝之喜。童姥嘆了口氣,說道:「明日午時,我的神功便練成了。收功之時,千頭萬緒,兇險無比,今日我要定下心來好好的靜思一番,你就別再跟我說話,以免亂我心曲。」虛竹應道:「是。」心想:「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居然整整三個月過去了。」便在這時候,忽聽得一個蚊鳴般的微聲鑽入耳來:「師姊,師姊,你躲在哪裡啊?小妹想念你得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裡,卻不出來相見?那不是太見外了嗎?」
這聲音輕細之極,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卻不是李秋水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