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逝矣
揚鞭朝峽谷去,馬蹄失足,汝華就地滾了一圈,從地上爬起來,眼前晃了一下,她只顧得朝峽谷奔赴。
心慌之中,根本沒在意這點細緻末梢。
大軍廝殺聲如雷貫耳。
汝華拔劍,劍鞘擋了一刀入雪。
眼前槍影如晃,汝華未曾來得及辨認到底是敵我將領,下盤穩住錯步,薄如蟬翼的劍鋒一泓秋水似劃過,破喉沾血。
且戰且往中軍的方向去,目光巡迴了一圈,落在了一抹殷紅披風上,汝華越過腳下屍體,心底稍稍安定,直往欒子襄方向去。
忽的眼前一晃掠過大片白雪,雙眸有些刺痛,執劍之手微緊,汝華心底寒涼。
雪盲症,她看不到了。
片刻之間,做出了最快的應對,她直往峽谷山壁上靠,保證了後方安全,只是來回間變換了方向。
如今她已不能辨別他的方向所在了。
欒子襄已然察覺到汝華,只是不敢輕舉妄動,未免因為自己的舉動,把敵軍牽引到她的方向。
只是匆匆一眼,人已經退到了山壁邊。
欒子襄眉心一擰,已經觀出了她的異常,知道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汝華茫然四顧,只能憑耳力禦敵,好在她並不顯眼,周圍倒下的都是苟延殘喘傷兵,尚且足以自保。
雪越下越大,在她長睫上凝結成霜。
頭頂上彷彿在下雪團,轟然一下砸了下來。
汝華只來得及聽到反應根本跟不上,已經做好了被雪澆全身的打算,預料之中的刺骨冰涼卻遲遲未到。
「站在這裡傻愣著,是任人宰割,等著人來殺的意思嗎?」
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氣息。
早猜到了李成碧只不過是馬前卒,他終歸會來明月關,但這種場景下相逢,實在是意料之外。
「我看不到了。」未免他再使手段,汝華凝眸片刻,索性如實低語。
楚嵐目光微頓,伸手拽了她一把,躲開突然刺過來的長槍,內力暗催把人送上了峽谷曠崖上。
「待著,這是懸崖峭壁,亂動一步就是死。」
汝華反手抓住了他手腕,「你去哪?」
楚嵐目光落在兩軍之中,定定跟欒子襄打了個照面,各自帶著敵意,「我留在這裡,只需要把劍架在你脖子上,南朝大軍不戰而退。」
汝華顰眉,緩緩收回手。
「我跟他今日必有一死,臨行前求你一言,」楚嵐空握掌心,窺不見底的眸子深深看她,「你盼我死嗎?」
或許是早有預感,他如是孤高,目無下塵之人,生平第一次不敢坦言直問。
你希望誰死?你希望誰活?你的愛給了誰?
他竟怯於將自己跟別人放在同一天平上,只暗恨自己,楚嵐,你何時懦弱至此。
風過耳,白雪紛紛澆白頭。
汝華動了動眼睛,睫毛上的霜雪融進了眼底,刺痛感迫使她闔眸,幾番呵氣,才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放過我,我便放過你。」
話至此,窮盡畢生之力。
「怕是不能了。」楚嵐決然轉身,第一次握住佩劍,粲然一笑,「也好,叫我死了心,你也死了心。」
目雖不能視物,但汝華知道他走了,峽谷之中的廝殺聲被風雪聲掩埋,只剩下嗚嗚咽咽入耳,如泣如訴。
百鬼夜行不過如此。
她立在山崖上,伸手試探著摸索周圍環境,有一出凸起的巨石,掩埋在冰雪之下。
汝華扶住巨石,努力向下看。
一片空洞。
雙手凍得已經沒有知覺,鞋底也被雪水倒灌,刺骨的冷意,她這一刻全都感受不到了。
什麼都做不了。
無能為力的恐慌感要把她整個吞沒了。
天邊飛過盤旋的蒼鷹,口中叼著半截屍體,一隻手臂沒銜住,從天飛墜砸到了她面前。
鮮血濺了一臉,還帶著溫熱。
手裡的劍墜地,她癱坐,擋不住的淚水,一顆一顆的從眼眶裡爭先恐後湧出。
忽的肩膀一沉,從巨石后突然多出一條影子。
汝華厲喝:「誰?」
「陛下,是晝閆。」
「王命屬下來的,請跟屬下走。」
「我……我看不到了。」
晝閆一驚,「有軍醫,先到安全的地方。」
「你幫我看看他怎麼樣?」儘管看不到,但她仍不願置身之外,遠離這片殺戮場,一把抓住晝閆手腕。
晝閆回望,切切道:「在跟姓楚的纏鬥,陛下,不可讓王分心!王說了,早知道楚嵐要來,提前布好了陣,就在這峽谷之中。」
汝華丟掉手裡劍,不知他是編出來的還是真話。
晝閆趁機連忙把人帶里崖邊,翻身上馬,直奔後方戰火未曾波及的地方去。
「別太遠,我只是暫時失明,不用找軍醫,你去幫忙,把我放下來就行。」汝華不容拒絕的在邊緣處拽住韁繩,喉嚨被風吹的干啞。
晝閆只得停住,卻說什麼也不肯走,「王說了,我只能負責您的安全。」
天邊一聲巨響,腳下大地跟著開始顫抖,峽谷里人仰馬翻,汝華跌倒在地,晝閆勉強爬了起來,死死拽住她。
「發生什麼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了?」汝華如溺水薅住稻草,聲嘶力竭的大喊。
風雪衝散了她的聲音。
晝閆已經被眼前的一切扼住咽喉,被風吹的形如枯槁,哽咽的說:「塌了,峽谷塌了陛下。」
汝華幾次才找回聲音,「他呢?」
「屬下……看不到。」
「你怎麼能看不到?你怎麼也看不到!你!」
嘴裡一腥,心頭熱血直嘔在了雪地上。
頭頂上又是一塊坍塌的雪塊,狠狠地壓在了兩人身上,汝華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冷了,觸覺麻木。
她止不住的顫抖,巨響又開始不斷。
像是諸神的憤怒,焚心的金剛,雷霆萬鈞擊中天塔,砸碎了五湖四海,壓裂了大地人間。
晝閆看到了,即使眼前風雪凄迷,白茫茫一片,可他已經看到了火光,是火藥才能綻出的光。
炸裂了兩崖,峽谷就在面前坍塌。
原來這就是提前布好的陣嗎?
這就是嗎?
滾滾雪山崩塌,晝閆看到了雪卷殘劍插在岩峰里,依稀能辨別出是欒子襄的佩劍。
長纓染血,劍刃似折。
三步之外,儼然已經是地獄,千軍萬馬淪為了雪崩下的螞蟻,再不走就是無人生還。
齒間咬出了鮮血,眼裡悲慟化成了淚水,頃刻間打濕了大片,晝閆幾欲違背命令,衝進去峽谷。
低眸握拳之後,抬手打昏了身邊人,迅速撤退。
天地一白,二人倉皇逃竄的影子,伶仃如兩片浮萍。
天災人禍之下,一切罪孽似乎都顯得微不足道,大雪覆蓋了所有污垢,掩埋了無數屍骸。
沒人能活著走出峽谷。
從欒子襄設計大軍引入峽谷之時起,就已經料到了楚嵐會來,若能刀劍決高下,自是上策。
若不能,棋落結生死,大雪埋愛恨。
……
元氣大傷,兩國停戰。
李成碧是在二月二那天,回到的北央。
二月二,春風已經吹進了天都,綠柳吐新芽,暖衣換薄紗,一壺溫酒入土,玉碎珠沉。
晝閆眼看著一群太醫輪番進出大殿,傳出來的儘是噩耗,一次危比一次。
三日光陰,竟如此漫長。
長到足夠將這輩子回望一遍,閉眼睜眼,耳邊有誰年少意氣時的篤誓,年年有今朝,歲歲不相離。
命至此,可去矣。
山河無我亦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