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酬舊年並轡觀山河,寄今夕孤襟出長安
四個月後,泰安十一年,春。
邵安在病榻上一趟就是幾個月,於是只能躺在床上,眼睜睜的看著時光從手邊劃過,一年又過去了。
「大人,喝葯了。」劉汝卿親自將要端來。他自從來到邵府養傷后,就沒有再離開過。雖然他的傷早就好了,可他依然留在邵府,想要照顧邵安。
「別叫我大人了,早就不是什麼大人了。」邵安笑著接過葯,一口氣喝了。
話說這些日子,邵安上疏,稱自己體弱多病,無法再擔當重任,故請辭相位。皇帝三駁,邵安三辭,如此來來回回反覆幾次后,如今他終於辭去了相位,只等身體再康復些,能經得起舟車勞頓了,便可以安心離京,去南方修養修養。
不叫邵安大人,難道稱字嗎?劉汝卿想了半天卻想不出個合適的稱呼,只好問道:「那我叫您什麼呢?」
邵安想起了當年他與劉汝卿查晉王案子時,兩人曾裝成兄弟去見齡官。於是便道:「叫我哥哥如何,我就認你做個弟弟了。」
劉汝卿求之不得,大方的叫了一聲:「哥。」
餘下的事情,便是整理行李,打算搬家了。府中那些閑雜人等,邵安每人發個大紅包,讓他們都散了,只留下了貼身小廝阿瑞。至於秦叔,他非奴僕,邵安便親自問道:「秦叔,你將來有何打算?是想和我們一起去南方,還是想回故土頤養天年?」
秦叔年紀大了,一頭白髮,滿臉滄桑。他滿腹經綸,潦倒一生;才華橫溢,一事無成。如今他再也折騰不動了,慈祥的笑了笑,道:「我漂泊一生,起起伏伏,如今也想落葉歸根,過幾天清閑日子了。想必你也查過,我的身世吧。」
「你是當年先帝時期,秦氏家族的旁系子孫吧。當年秦氏當政,權傾朝野,秦家子弟也是人才輩出。只可惜……」邵安說到這裡,卻不忍說下去了。
回想起當年家族的榮耀,秦叔落寞的一笑,「其實我不是旁系,我是嫡系子孫。那時候,我的祖父、父親皆為朝廷高官,封將拜相,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可惜沒想到先帝如此狠心,為收回大權,一登基就給我們編排罪名,什麼貪污受賄,結黨營私……整整二十條。秦氏一朝權落,殺的殺,貶的貶,樹倒猢猻散。」
「你身為嫡系親屬,只是被流放?」邵安記得當年秦家的人幾乎被殺乾淨了,沒想到還有倖存的人。也難怪,秦叔的見解與學識,不是一般世家子弟可以比的。
秦叔苦笑,「當年是我的小廝替我而死的,我與他互換了身份,再加上抄家的人並不認識我,親屬下人們也嚴守秘密,這才能矇混過關,逃過了殺身之禍。只可惜,這輩子只能隱姓埋名,再也做不回自己了。」
「怪不得大赦時你回原籍,你一個親人都沒有。原來那些人並非你真正親人,況且你也不認識他們,怕露餡,故而終日待在家中,不願走動。」邵安微微一嘆,「那麼秦氏,是否還有其他親人健在?」
「我也是這些年才查到的,還有一個堂妹在世。」秦叔笑道,「是時候恢復自己的身份,去我真正的祖籍看看了。」
「回去看看,也好。秦叔,你要多多保重啊。」邵安忽然有些傷感了,又有些欣慰。傷感的是他與秦叔終有一別,恐怕再難相見。欣慰的是,秦叔終於找到親人,可以落葉歸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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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給秦叔一大筆財產,希望他晚年能衣食無憂,然而秦叔卻推辭不受。邵安沒法,只好將銀票偷偷塞在衣服里,然後將秦叔送上馬車,目送他離京。
如今邵府就剩下三個人了,偌大的府邸,空蕩蕩的一片。邵安一路走來,毫無生氣,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以及春風吹過樹葉的沙沙之音……不知不覺中,邵安越走越偏,走到了閑置多年的一所偏院。
那正是他和哥哥以前住過的地方。邵安顫抖著推開門,看見庭院還是那個庭院,只不過以前矮小的棗樹已長成材,樹榦筆直粗壯,一人合抱已抱不住了。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翠綠鮮嫩、生機盎然。那輕輕搖擺的枝葉,彷彿是人的雙手,一直在召喚著主人的到來。
那是他和李洪義一起種下的樹。當年二人都愛吃棗,於是從後山挖來一顆小樹苗,種於院中。剛種下去,樹高不過三、四尺,然而現在,快二十年過去了,已然變成參天大樹,傲視群倫。
每到夏天,他們倆經常在樹下乘涼,一人讀書,一人舞劍。樹上棗花競相開放,花很小,淡淡的黃色,在李洪義的劍風下紛紛飛落,落英繽紛,灑滿邵安的肩頭、衣襟、書頁……
只有在這時,邵安才會從書中抬頭,淡淡瞥一眼惡作劇的李洪義,然後抖落書上花瓣,繼續沉迷書中,無法自拔。
等到了秋日收穫季節,李洪義會自告奮勇的爬樹摘棗,邵安在樹下接。李洪義有時候故意扔到邵安接不到的地方,兩人嬉笑打鬧,笑聲充滿整個小院。
十幾年過後,棗樹依然在茁壯的成長,每年結的棗子香甜依舊。邵安沒事時,會一人來到這裡,幫它澆澆水,修剪枝葉。樹影婆娑間,昔年舊影仿若眼前……
如今,連邵安都要離開這座宅院了,他沒想到,他會在這裡住這麼多年。望著高大的棗樹,邵安不知今後的主人會不會繼續照料它,會不會任由它枯萎,會不會剷除它……然而即使它依舊頑強的生長在此處,但後人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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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邵安和阿瑞輕車簡從,安靜的從長安離開。當他站在高聳的城樓下,仰望這座帶給他所以悲歡的長安。他沒想到,他會在這裡生活上十幾年,在這裡遇上了此生摯友,在這裡得到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原來不知不覺中,長安已在他生命中佔據了大半的時間。無論風也好,雨也罷,悲也好,喜也罷,他的所有記憶都與長安扯上了聯繫。隨著歲月的更迭,年華的流逝,這座城市的張揚與柔情,黑暗與光明,都已融刻他的骨血中,成為深深的烙印。
邵安想起泰安二年時再度回到這裡時,他內心充滿著深深的不屑與厭惡。到如今離別之時,所有的一切都化為了不舍的惆悵,然而長安不見使人愁……
「邵安!」遠處一陣馬蹄聲響起,兩人一前一後向這邊飛馳而來,捲起一陣塵煙。
邵安回頭,原來是張三和李洪輝送行來了。
「你走,也不叫上我,居然光通知了他。」張三一下馬就開始抱怨,「幸好他有良心,把我捎上了。」
邵安的確是想悄悄的來,輕輕的走。他看到張三居然來了,心下還是有些感動,「沒想到你還願意送我。」
「我們是朋友,難道不該送送你。」張三堅定的說道。在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后,張三依然堅信,邵安是自己的朋友。
此時,李洪輝也騎馬趕來了,他拱手道:「邵相。」
「不是什麼邵相了。」邵安調侃了自己一句,然後取出東西,遞給李洪輝,「請你來灞橋一見,是想托你把這封信和玉佩交給聖上。」
「玉佩?」張三眼尖,一眼就認出那是隱衛的玉佩,他猜測道,「你要把老四的玉佩交出去?」
「我拿著也沒什麼用。」邵安嘆了一聲,輕輕說道,「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李洪輝將東西小心收好,邵安卻依然緊盯著他,對他道:「如今我也要走了,臨走前,我想冒昧問一句,你就是隱衛中智謀第一的小軍師吧?」
李洪輝一笑,他猜邵安早已清楚,便坦然答道:「正是。然而論智謀我不如你,論武功我不如李四。以你無雙的智謀,以他蓋世的武功,若你們二人聯手,天下誰能與之敵?」
的確,恐怕這世間,已無人是李洪義和邵安兩人的對手。然而,這也是皇帝不得不防他們的理由。
邵安辯解道:「可我並無野心。」
「你沒有野心,他有。」李洪輝很清楚,李洪義從小就有著雄心壯志。
邵安自然也很清楚李洪義的大志,「他是有。他想保家衛國,揚名立萬。而我,只願洗盡一生罪孽,乾乾淨淨入土。」
「邵安!」張三被這句話擊中,一瞬間心痛無比。
李洪輝無言以對,他此時此刻終於明白邵安的真心。
邵安緩和下激動的神色,將一把鑰匙交給張三,「既然你來了,我就把府邸的鑰匙給你吧。」
張三手捧鑰匙,神情激動。沒想到邵安如此信任自己,把相府的鑰匙交給自己保管了。
邵安見張三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忙道:「我把鑰匙交給你了,你閑著沒事幫我去府里照顧照顧花草,尤其是偏院的那棵棗樹。順便再收拾下房間,要是還有時間,再幫我把書房的書拿出來晒晒。」
張三:「……?」
不等張三反應過來,邵安翻身躍馬,拉起韁繩對諸位道:「告辭。」
天涯比鄰,不訴離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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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完,下一卷是最後一卷了,揭秘,相認,大結局!大家不要錯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