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破繭成蝶(1)
靈蝶的蛹軀在絕塵俗的山林間,終日滾爬著,聆聽浩浩山谷的呼嘯,穿越絕壁的風聲,叢林里的??之音,日望山川彩霞,夜以星辰為伴,不時如墮夢裡,憶念書生湘竹對她講說佛經,常娓娓道來:
閻浮世界本沒有人,最初的人,是從光音天上而來。那時,宇宙剛剛歷過一大劫,也就是十三萬四千億年,一切舊的世界壞毀,在虛空之中,又形成新的大千世界。
天人們就住在這大千世界之中,彼此言談無需開口,憑身體發出的光,就能傳音,又稱光音天人。天人所在的地方不是大地,而是虛空,無法行走,只能終日飛翔。他們把所食之物叫做喜悅,無論吃多少,都身形窈窕,姿色曼妙,遍體芳香,無臭濁垢染。
然而天人們的快樂也並非沒有盡頭。一次,有一些天人來到南瞻部洲,見到處是水澤幽草,荒野茫茫,沒有喜悅可吃,就只好以地肥為食。不久之後,他們的身體逐漸變得沉重,從此,再無力飛起來,只能永遠留在南瞻部洲,成為開闢荒疆的最遠古的居民。
會飛的天人成為世人追憶自己往世的一個夢,夢裡他們似空際中的一抹月痕,宇宙中的一葉飛花,天人的日子,是再也無法拾起的美妙光陰……
蝶兒想到這裡,就更加憐憫自身,她彷彿覺得自己,和那些墮落為俗人的天人們的遭遇相似,都再也不能飛起來了,被宇宙間的聖靈全然忘記,回到從前似漫漫無期。
忽然從林岩間傳來男人嗷嗷哀喚,大聲叫救命的聲音,空山中人煙罕跡,怎會有什麼男子呢?她來不及多想,滾動著水桶般毛茸茸的身軀,穿越荊棘叢林,急去看望誰在喊叫。
一個高瘦如樹的男子,頗受折磨似地,眉眼擠成一團,嘴巴卻張得老大,痛苦喊叫道:「誰來救我啊?這裡荒山野嶺,有人沒有……」
蝶蛹滾至他身邊,忙問:「你怎麼了,被毒蛇或鼠狼咬了嗎?」
男子初見到一個巨大的蟲卵,醜陋不堪,渾身是毛,緩緩蠕動的東西竟開口說話,雖然害怕,卻止不住痛苦地哀喚:「看不見我被岩石壓住了腳嗎?噢,我這隻腳肯定不殘也廢了!」
蝶蛹也意外驚訝:「你是人,卻能聽懂得我說的話,看來我和從前的軀體果然不一樣了。我幫你推一下岩石吧,噢喲,忍住痛……」她滾動著那毛毛蟲般的蛹軀,使盡全力撞擊壓住男子腿上的岩石,但妄想動搖它,如蚍蜉撼樹,風吹絕壁,紋絲不動。
蝶蛹就恨自己這個救兵軟綿綿無力,一無用處,失聲痛哭道:「善哉!佛陀呀!有個世人在受痛苦,你來救救他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應多憐惜世上生靈……不要令他的肢體受損,否則他家人見到,豈不比我還痛斷腸!誰來幫幫忙……」
綿綿的淚線,從柔軟的蛹軀中如乳汁流出,濕了一地草茵,不意想,那草叢受滋潤頓時茂盛起來,紛紛長出新葉,彷彿皆可力頂千鈞,類似兵戟戳弄著岩石,將它頂翻,很快只聽轟地巨響,壓在腿上的大塊岩石搖搖晃晃,剎時破裂,粉碎成七零八落的小石片,石氣氤氳,繚繚如烽煙。
那男子猛然身輕,如卸重甲,歡喜不盡,幾欲起身抱著蝶蛹,不嫌棄它怪異醜陋,奈何腿腳麻木,只好暫倚地不起,臉色暗淡灰如土,又擔心蟲卵不久后吃了他,就想趕緊逃離,於是問道,「這荒山野林,不知哪裡有吃的,我都餓了好些天,煩請水桶姑娘指點。這裡來無人跡去絕終,我也不知道問誰……」
「呵呵,水桶姑娘,世人只見蝴蝶的美麗,不知道它的前身卻無比醜陋,像毛毛蟲一樣。我是蝴蝶還沒有蛻殼,休養在山林中,度日如年啊,不知何時才能破繭成蝶呢!」
男子就假裝斯文,「哦,難怪此處山林蕭瑟冷清,像是個魂魄精魅掩身的地方。我是個書生,與友伴同赴京趕考,途中為賊人所害,才逃到這荒郊野外,此地絕壁千萬重,個個如劍斬立,擋在途中。我等迷失在此,望姑娘能指出山之路!」
「那你的友伴在哪裡呢?你們逃難在此,可是死路啊!我也不知道如何出山,要是出不去,你們就在這裡終老吧。」
男子面色大變,搖頭道,「不,不,我等尚且年輕,家中富貴,彈指二十多載,付韶華於閑書,念念不忘朝廷丹書紅榜,玉閣宮闕嬌娘,豈能了斷前程,在荒山野林度過一生,這和死了有什麼分別,何況我還要討老婆,怎麼能像太監一樣呢……」
「呵呵,我只是戲言,人說菩薩做好事,唯恐不救濟到底,留有餘憾!你等著,我去山林中為你採摘些果實吧。」蝶蛹說完,就蠕動著笨重的毛軀,像半截焦黑的枯樹木,緩緩向山坡下滾去。
直到入夜,蝶蛹才採摘來野山中的果實,將它們卷在身體里,在斜月中煢煢滾行,不及看山川夜月流光,心心念著,要到那個書生的身邊,讓他稍解飢乏。
當她辛苦行至白日石岩崩裂處,卻見殘石在地,亂草蜷擁,荒野之中,寂寂無人,等了半天,才聽見人語夾在風聲里傳來,好像是那書生的聲音,她一陣欣喜。
「仙女姐姐,那個巨蛹看起來真的好可怕,我擔心它吃了我……」竟然是瘦書生之語,他隨從山野精靈花妖妍妍,嬉笑而來,夜間衣衫擺動形如鬼魅。
「是嘛,白天我聽見你在那裡哀叫,它不是很盡心幫你推倒石岩嗎?」花妖妍妍蹙眉。蝶蛹自來寶山後曾見過她,羨慕花妖已經由深谷中野花修鍊成人形,變化自如。
「哼,誰要它好心,我生怕多瞧它一會兒,它會變成什麼大蟒蛇,吃人不吐骨頭,嚇得我趕緊跑開了。」
「真是風月天邊有,世上好話無,你真是忘恩負義之徒。那蟲卵,我也見過,好善良的,凡經過之地,生怕碾碎了花花草草,不像你手癢,亂折斷花枝。」花妖妍妍撿地上樹枝,打他的手,調笑道。
「哎呀,還善良,它整天在地上滾爬吃蟲……那妖模妖樣的,我看到就像吐。不像仙女姐姐,纖纖玉姿,嬌滴滴的,模樣動人,看到姐姐,我就不想走了,情願學那劉晨、阮肇入天台山做仙子的女婿,留在此地,和姐姐做一對鴛鴦,快活一生啊!」書生不遺餘力討好,身子幾乎貼上去,趁山中空蕩蕩,夜漸深,就要來摟抱花妖妍妍。
「誰和你是鴛鴦,真不知羞斂。你小心又碰見那蟲卵,讓她給吃了……」花妖妍妍就掐他的手臂,半笑半嗔。
「哎喲,是啊,我們趕快離開此地吧,別又碰上她,守株待兔,等著吃我呢。我寧願餓死,也不要成為畜生口中之食!」書生朝白晝時躺下之地,厭惡地吐了口唾沫。
蝶兒聽了,果實落了一地,忍不住淚簌簌,淚水剛掉落在地面,地上就瞬間生長出小草花蔓,扭結成藤條,左右擺動,任意揮舞,抽打那書生被壓過的腿,令他又如白晝止不住地咬牙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