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飛來橫禍
那老嫗力氣出奇的好,罵的聲音嘶啞也不嫌累。金鱗卻在一旁攤倒,兀自捂著手臂生疼,他現在好不後悔自己良心發現送給她兩個白饃饃吃,這下好了,她吃完更有力氣,罵的也越發大聲,越發難聽。
夜已經深了,金鱗就靠著牆壁,眼前是個血肉模糊的瘋婆子叫罵不休,現在,他睜著銅陵大的眼睛,怎麼也不肯將歇。
一來是老嫗吵的他睡不著覺,二來的的確確手臂上太疼,讓他直吸涼氣。或許是老嫗終於罵的有些累了,又或是金鱗習慣了,他開始從方才的煩悶里解脫出來,豎起耳朵靜靜的聽著。
依稀之間,他從老歐含糊不清口中聽到了什麼流雲老狗,天山童姥,琅嬛福地之類的字樣,又過不了多久,老歐隱隱哭泣,說是什麼窮盡一生凄苦,只為練成吞金寶鑒報仇雪恨云云之類。
當然,金鱗哪裡曉得吞金寶鑒這是個什麼玩樣兒,比起來,他更關心自己被困在這小屋子裡還要困多久,自打入神霄宮以來,他哪一天不是數著指頭過日子。
末了,到了三更時分,天氣轉寒,金鱗也漸漸有了困意,忽然,屋子裡傳出一片歌聲,曲調婉轉纏綿,詞深意達處更有百轉千回的怨恨,道:
鈴兒咽,百花調。
人影消瘦鬢如霜。
身情苦,一生苦。
多情只為無情苦。
芳心妒,難回顧。
悔不及,難相處。
佳人痴心因君誤。
劍傾天涯,人已遠,殊不知,桃花三月流經萬千戶。
……
老嫗就時呢喃唱著,動情之時,竟有啜泣呢喃之聲傳來,金鱗尚不知情為何物,他只是可憐這瘋婆子到底是何方人物,突然,腦海里有一個念頭,一個人到底關多久才能洗清她身上的罪過。難道,這普天之下的精鋼鐵鏈就是為了關住一個瘋子?
依照他現在看來,這正道第一的神霄宮,不免徒有虛名,乾的也是苟且之事。
老嫗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自然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此刻,她彷彿痴了頓時又哭又笑,笑時宛如三月天多情的女子,哭時又比九幽閻羅殿下無頭厲鬼。
金鱗徹底煩了,他頂著一雙黑眼袋走出屋子,迎面吹拂秋風蕭索,當即,心寒無比,忍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往後幾天,他也四下打聽過竹林里小黑屋關的那個瘋婆子是誰,但是,沒想到口徑如此同一,就說是個瘋婆子,夜裡鬼叫起來讓人頭皮發麻,再多的也就沒有了。無奈,小金爺只好作罷,畢竟,他總不能跑到無極殿上去質問那些長老首座那個瘋子是誰吧?
估計,以他現在的名聲,不出方圓十里地,就得讓神霄宮弟子給滅口嘍。好歹,各殿各脈皆放出風去,誰能揍金鱗一頓,賞銀一百兩。
金鱗很納悶,他這個大旗國的探花郎只值一百兩?好說當初在都城裡找人給長樂公主內衣上寫字,還給三百兩呢?想起長樂那個女子,金鱗又是忍不住要給自己抽一巴掌,真是手欠人賤好好一個探花不做,非要學柳七先生尋花問柳,結果花沒尋到反而惹了一身騷。
再說那林中小屋裡的老嫗,換了金鱗送飯,算得苦盡甘來,每每有乾淨的白饅頭吃,她也越發起勁了,金鱗白天為她一頓飯要趕幾十里的山路,到了晚上鬼哭狼嚎簡直夜不能寐。短短几天下來,原本消瘦的身形就又縮了一大圈。
他現在可以斷定,如此下去,不用神霄宮那幫道士動手,自己也能被活活折磨死。不行,你家金爺爺鴻鵠之志未完,決不能埋骨青山綠水之間。於是乎,他想到了一個極損陰德的辦法。瘋婆子吃的飽了,才有力氣罵。小爺不給你吃飯,不就完了嗎?
從那一刻起,小金爺白天也不出門了,就活著隔夜的冷饅頭,坐在老嫗對面沾著白水啃,一開始,老嫗真的算是骨頭硬朗,頂風作案跟小金爺死磕到底,兀自罵個不停。什麼臭小子,要餓死本座,本座做個厲鬼也不放過你。
再到後來,小金爺餓了她三頓,可憐老嫗話說太多,一張薄唇都起了死皮,也知道嫌命不夠長了,綠眼睛幽幽的盯著金鱗手裡的白饅頭,這才算消停了不少。
金鱗也馬馬虎虎的打盹了一次回籠覺,這吃飽喝足的久違感覺,比起那一日高中探花的驚喜簡直有過之無不及。但是,小金爺還不打算給她飯吃,這一手是當年在臨安跟一塞北行腳貨商學來的辦法。
那貨商本是胡人,先祖是個有名的獵戶,只因,後輩無人繼承這門手藝,才到山下做了生意。可是,做人不能忘本,其中有個叫熬鷹的本事多少傳到他的手裡,商人手裡有隻海東青,傳聞中大鵬展翅衝天起,扶搖直上九萬里,說的就是這種鳥。這鳥兒珍貴,卻也極其兇猛,長年生活在雪山絕頂之間,以捕食山羚,氂牛為生,聽說發起怒來,就連猞猁,雲豹之類也要死在它手裡,堪稱雪山之王無疑。
人捕不得,縱然捉到了也因為其性子太烈,往往撞的頭破血流而死,所以,胡人獵戶傳下了一個辦法,就是拿個眼罩蒙著鷹的眼睛,再就是不給進食,餓他個三天三夜。當然,並不是說餓著了就算可以了。要它屈服,等那份王者氣磨掉了,開口討饒了,這才可以餵給它水肉吃。
如今,老嫗就同那隻胡人手裡的海東青。金鱗也耐起性子磨她,說起來,磨一個人的性子且不容易,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老嫗先前幾天還能硬挺著,跟金鱗面對面坐著,大眼瞪小眼的熬命。可是再過五六天,那就是真不行了,小東西每天掏出偌大的白面饃饃啃的起勁兒,就是一點也不分給她,老嫗氣的渾身發抖,大罵臭小子比先前的小道士更壞,要活活餓死本座!可惜,任她百般辱罵,各種激將,小金爺就是雷打不動的吃饃饃就白水,而且吧唧嘴的聲音那叫一個香呵!
人呀,一旦餓急眼了,什麼道德廉恥就變得一文不值了。以前夫子教學的時候,就講過易子而食的故事,說是飢荒歲月里,老百姓為了生存,跟別人換著親生兒子吃。當初的金鱗笑笑以為那就是鍋里的一塊肉,現在看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像老嫗這樣餓急眼的人,放出來就是一條野狗,或者她會比野狗還要兇殘。
終於一天清晨,金鱗早已等的將近耐心耗盡,當他席地而坐,掏出白饃饃吃的時候,那老嫗快要出氣多,近氣少了,一雙黢黑的雙眼望著金鱗手裡的白面膜,舌頭還兀自的上下翻動著,喘著粗氣,呢喃道:
「吃……吃的……我……我餓……」
金鱗徹底鬆了一口大氣,看來這隻「鷹」他是熬成功了,只見,小崽子頗像凱旋進城的將軍,一隻手將白面饃饃舉的好高,以為是掛了王字的帥旗。來到老嫗面前,蹲下身,笑顏如花的看著她,道:
「只要你不罵,不打擾我休息,別說白面饃饃有的吃,就是想要喝酒吃肉,老子也給你辦嘍!」
他這是典型的打一棒子給一甜棗,想當初,老楊頭就是這麼乾的,而且,效果還是出奇的好,這不是自己就上套了嘛!現在,他也要如法炮製,給老嫗演上一齣兒。
果然,老婆子一聽酒肉二字,那身子也彷彿有勁了,空洞的眼眸里甩著晶亮,彷彿餓急眼了的老狼,三兩口的就把手裡的饃饃吃了乾淨,盯著金鱗看。
金鱗只感覺渾身上下雞皮疙瘩起了一地,暗道:這老妖婆該不是惡昏頭了,想要吃我吧?
誰知,老嫗並不要好人肉這一口,就算是他這樣的細皮嫩肉,半宿,她這才慢慢道:
「下一次帶酒帶肉來,本座重重有賞!」
金鱗「哼」的一聲嗤笑,嘲笑她賊心不死,還重重有賞,你丫的現在就是個等死的囚犯,就連一口湯水,一口剩飯也是小爺趕了十幾里山路給你送的,哪天小爺要是不高興了,少跑個百八十里,你老可就餓死了,當真是大言不慚!
老歐並不理他,而是自顧盤膝坐地,兩隻手平放在膝蓋上,枯槁的指頭捏成蘭花狀,口中一吐一吸,瞬時一陣微風襲來,吹起她額前白髮,露出一張蒼白乾瘦的駭人嘴臉來。
金鱗吃驚,他並非是被老嫗那副形同骷髏的面貌嚇到,而是,在那麼一瞬間,他隱隱從這個老婆子身上看出了一個人長期手掌大權下的那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小金爺不敢匡他,這一點算是隨了姬天瑤,說是一就是一,絕對不給你變出個二來,在臨安混跡的這些年,欺男霸女的事情是常有的,但是,小金爺就一個好,欠人家錢說出去沒有不還的,欠姑娘情那就另當別論了。
神霄宮規矩極嚴,道士們喝酒吃肉就跟他娘殺人放火一樣的罪過。金鱗這趟趕腳也討不來河陽城的酒肉,所以,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老楊頭。
當他一時間,踢開廚房大門的那一刻,一眾小道士都是驚了,原來忙忙碌碌的偌大廚房,瞬間開始雞飛狗跳起來,老楊頭惡習重演,瞧著二郎腿,就著醬板鴨子,偶爾還來點花生米小日子過得悠閑。
眼下,一個鷂子翻身跳起,臉也嚇白了,腿也不瘸了,被女色掏空的身體也彷彿有勁兒了,就想要跑,誰知道被小金爺堵了個正著。
只見,金爺一把躺在柴火堆上,一隻手周了一口小酒,另一隻手扯下一塊帶肥油的鴨腿兀自大嚼大啃起來。
老楊頭冷汗濕了後背,他不明白這小祖宗此次前來所謂何事,該不會又要找老頭子我的麻煩?索性,坦白從寬,先套個近乎,訕笑道:
「金爺,想來可好啊?怎麼今兒個有空來我這火頭廚房?」
金鱗怪眼一反,驚的老楊頭心裡三百六十跟刺都跟氣球似的乍了起來,不料,後者笑了笑,伸手表示不必緊張,淡淡道:
「你現在日子過得瀟洒,酒肉齊全,把小爺送到那裡蹲苦窯……」
老楊頭神經一陣緊張,他算是聽出來了,這二世祖是來算舊賬的,當下心裡叫苦不迭,嘴上急忙解釋道:
「哎喲,您這說的,我哪裡敢呀,全是戒律司柯鎮惡,柯老鬼的主意!」
金鱗見他滿臉漲紅,結結巴巴的開始語無倫次,應該不像說的假話,就道:
「量你也不敢!」
老楊頭連忙唯唯諾諾的應了,手上功夫不能停,見到酒杯空了,極是殷勤的又給他滿上。金鱗斜靠著柴火堆,以他皮嬌肉嫩的身價,要是以前就算枕著狐裘貂皮的毯子也覺著發硬,現在,倒是頹廢多了,沒有這柴火堆靠著,反而渾身不自在。
看著老楊頭卑躬屈膝的模樣兒,小金爺還算滿意,自然,他也不是欺人太甚的主兒,一溜時間,吃飽喝足了,摸著滾圓的肚子,這才道:
「給小爺到河陽城裡,買二斤牛肉,一壺好酒來。」
說著,他盡顯窯子少東家的本色,一定足足二十兩的銀子,眼也抬的說給就給了,老楊頭哪裡肯接,他只盼這禍害能得了便宜就走,卻不知小金爺扔出去的銀子,從來還真就沒有收回去過。一雙伶俐的眸子一瞪,老楊頭只有嬉笑著收下,隨即,吩咐一聲小道士下山去了。
約莫等了一個時辰,金鱗靠著柴火堆背都酸了,那火急火燎的道士小娃子提著酒肉才回來。金鱗那會做人,他斷定無論男女,只要是人吃喝嫖賭抽必定少不了,這二斤牛肉,一壺好酒就是個癮頭,瘋婆子嘗過之後,就要上癮,日後少不了麻煩人家跑腿,一時間,那白花花的三五兩銀子就時打發出去了,小道士喜笑顏開。
等出了這片山頭,日落漸漸下斜,遙望西北天狼,隱隱有些蕭蕭落木無邊下的惆悵景象,金鱗一手提著牛肉,一手抱著老酒,悠閑自得。
他惆悵般的嘆了一聲,望見面前雲海,青峰,古道,紅霞……
竟似想起了,當年桃花源記里的記載,不禁呢喃道: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當然,此間樂也非尋常人可以懂得,他那時候也就想,五柳先生無趣,雖得一世外桃源,卻無一房嬌妻美妾作陪,如按照小爺的道理,美景絕色皆收方才是夫復何求。當他循循誘導將這番宏圖理想講與同窗女學子聽后,自然摘下芳心一吻。
金鱗不免摸了摸滿是油膩的嘴角,自顧傻笑,彷彿就在昨天。
「金鱗?」
忽然,他聽得背後有人叫住,豁然思緒斷開,聽得那聲音似有吳儂暖語的女子,又是熟悉,又是頗為動聽,不盡然笑出花來,回頭一看,下一刻,臉上笑容僵住,暗道一聲:
我的親娘,報應來了!
只見,窈窕婀娜走來一個清麗姿秀的少女,她笑裡藏刀,一步步的向他走來,一見面便開口佔了小金爺的便宜。
「兒啊,你可讓娘親想死了!」
小金爺何許人也,黑白道上的一條好漢,自古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憑藉這幾日上上下下日行山路數百里,早就練出腳踏飛燕的功夫了。轉身就是要跑,少女冷哼一聲,耳聽的嗖嗖幾聲,又打他面前鑽出四個人來。
高瘦的是落霞殿老六劉季,身後兩個魁梧漢子曾理,曾毅,還有一個榆木腦袋陽明齊齊而出,那少女殷切切的冷笑,她不是宋玲瓏又是誰!
此刻,金麟被人前後夾擊,又見宋玲瓏便是那日龍鳳酒樓里險些一掌劈死自己的少女,當時有玄智和尚在,她們且吃了小虧,眼下,自己孤身一人,料定今天一頓好打是跑不了。頓時,後背汗毛立刻就乍了起來,一股涼意從腳底心,直衝天靈蓋,關鍵時刻,他心生一計,大喊道:
「君子動口不動手,神霄宮的規矩同門不得鬥毆,難道你們就不怕我告訴長老首座!」
劉季不屑的挑眉頭一笑,宋玲瓏眼看著這小子一步步後退,心裡得意萬分,暗道:終於是出了這口惡氣!於是,無不張牙舞爪道:
「我是女子,再說論規矩你給神霄宮下藥這事兒可是在前,我們打你一頓也是為神霄宮數萬弟子長老出一口惡氣!再說我爹也是首座,還會怕你個記名弟子嗎?」
金鱗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小娘皮狡猾的緊,她是早就想到自己有此一問,所以,備好了對策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說時遲,那時快,小金爺一抱拳,仗著死也要死個明白的楞勁兒,問道:
「還沒請教……」
宋玲瓏嘴角一瞥,便要發難,招呼一聲道:
「我爹是落霞殿首座宋大義,我乃宋玲瓏!廢什麼話,給我打!」
一時間,三雙拳頭,六隻飛腿,一齊兒就沖著小金爺招呼上去,可憐,臨安城裡的混世魔王竟然也有今天,往常都是他欺負人,哪裡有人敢欺負他,這一次,結結實實的算是讓他體會到了世道的險惡,社會的毒打!
小金爺雙手抱頭,成龜縮狀,兀自不絕的唧唧哼哼,哭爹喊娘,倒是這少年硬骨頭,挨了幾十下愣不肯求饒。
宋玲瓏本就是想教訓教訓這狗娃子,沒想到外表看上去弔兒郎當,細皮嫩肉的公子少爺,竟還有點骨氣,頓時,就動了火,暗想本小姐教育你是給你面子,沒想到你小子真不給面子,連句軟化也不會說,那一定是師兄弟伺候沒到位。
索性,玉手一揮,下令道:
「硬骨頭,給我打,打到他求饒為止!」